十多騎越過單膝著地的樂載文,紛紛下馬,扼守坡道,人人手按刀把,戒備森嚴。這批人年紀很輕,精神抖擻,顯是金狼軍裏的精銳。

接著樂載文的聲音傳來道:“小可汗在上,香文已取得傳說裏的‘大汗寶圖’。請小可汗過目。”

長笑聲起,接著是一把帶著厚重鼻音的嗓子徐徐地以突厥語道:“好!失去逾百年的先祖墓穴圖終於物歸原主,感謝金狼神。大汗曉得後,會非常欣慰,日後如起出寶藏,香文你當居首功。”

匐俱的聲音很特別,不算悅耳,但卻予人專注從容和貫注了堅定情感的奇異感受,本身已具有使人願意遵從的魅力。

龍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匐俱果如他所料般催馬來到跪地獻圖的香文旁邊,探手取圖。

另三騎亦步亦趨的跟貼匐俱左右和後方,與匐俱一起坦現在龍鷹的視野內,登時將龍鷹所餘無幾的刺殺意圖摧毀至**然無存,皆因隻瞧他們的精神氣度,知他們均為與自己相差不遠的特級高手,負起貼身保護突厥族大汗繼承人匐俱的重責。

三人左顧右盼,眼神凝如電芒,不放過任何異樣情況,保持在最高的警戒狀態。

但最令龍鷹息去行刺之心的還是匐俱本人,難怪他能在突厥高手排行榜上高踞第五位,排名猶在有“突厥第一刀手”之稱的戈征之上。

匐俱三十出頭的年紀,體型剽悍雄偉,身穿深色的突厥武士服,於肩膀胸口的位置綴有護革,外罩黑色長袍,色彩協調,自然而然有股王者頤指氣使的霸氣。但最令人一見難忘是他那雙眼睛,似能永遠保持著某種懾人的神光,永遠不曉得疲倦,像正埋伏一旁準備以弓矢遠距狙擊敵人般,時刻都在瞄準著目標。

這是一雙非常可怕的眼神,顯示他已得拓跋斛羅真傳,即使沒有半個隨從跟在身旁,殺他仍非易事。

整體來說,小可汗匐俱是個很好看的突厥人,頭發烏黑閃亮,額闊鼻隆,長相不俗,且帶著機靈的氣質和不拘小節的瀟脫,是個做大事的人,故能得默啜看重喜愛。

耳鼓內皇甫常遇的傳音道:“匐俱左邊的高手叫‘飛狼’杜遜,是突厥著名高手,加上那個叫香文的人,我們絕無機會。”

匐俱著香文起立後,在馬背上展開圖卷,後麵火光趨近,火炬手伺候周到,讓匐俱有足夠閱卷的光線。

符太的聲音在另一邊耳朵內響起道:“鷹爺辦得到嗎?”

龍鷹暗呼好險,以符太愛玩命的性格作風,如非功力未能盡複,哪會理他龍鷹是否同意,隻要認為事後能脫身,不管成功的可能性是如何微乎其微,亦會行險一博。

龍鷹傳音道:“想也不要想,你是第一個逃不掉的人。”

匐俱閱卷之時,香文報上藏寶圖忽現和他奪圖的情形,最後道:“由於與龍鷹同來的荒原舞和另一不知名高手,早一步埋伏在入峽捷道的高處,居高臨下以石頭擲擊我們派往清剿他們的好手,被他們擊傷了十多人,領軍的托念遂兵分多路,使人翻過山嶺對他們包抄截擊,兩人雖然頑強,但已給我方戰士困死山頭,隻要在捷道的戰士能成功登上山頭,加入戰鬥,兩人必死無疑,豈知際此關鍵時刻,一個蒙頭蒙臉,兩手分持三戈戟的人物忽然殺出來,一下子擊殺我們十多人,將我們逼返入峽捷道,且給他們重施故技,憑高投石,使我們沒法及時入峽設伏,請小可汗明鑒。”

龍鷹聞言放下心頭大石,朝皇甫常遇瞥一眼,後者向他豎起手掌表示慶幸,他關心的當然是博真這個“活藏寶圖”。

小可汗匐俱納卷入懷,目光投往不管城,射出憧憬仰慕的神色。喃喃自語地道:“就是有個被稱為‘塞外第一美女’做妹子的那個荒原舞,對嗎?”

龍鷹心中奇怪,荒原舞和花秀美不是曾因師門遺命為默啜辦過事嗎?為何匐俱說起他們兄妹卻像毫不知情的外人,或許是默啜怕兒子像他般垂涎花秀美的美色,故於此事上一概瞞著匐俱,據以前得來的消息,默啜和匐俱各擁重兵、匐俱掌四萬狼軍,有自己的領地,今次因關乎到宗族祖先的遺寶,默啜不得不讓親兒負責主持,但動用的卻是默啜的親衛隊金狼軍,令匐俱想私吞其中部分也辦不到。

這個情報非常有用,盡顯塞外遊牧民族在欠缺中土倫常關係下強者為王的作風,即使父子也不能免。

匐俱關注的是堪稱塞外最珍貴資產的歌舞樂大家花秀美,反不在意手下的生死,正是塞外汗族中人以己為重,漠視其他人榮枯的性格取向。

香文恭立垂頭應是。

匐俱冷冷道:“見到龍鷹的屍身了嗎?”

香文和隨他來迎者莫不現出羞慚之色,皆因他們連龍鷹到了哪裏去亦沒法交代。

香文避重就輕地道:“龍鷹於寶卷出現前的一刻忽然失去蹤影,到現在仍不知去向。”

匐俱現出思索的神色,沉吟道:“難道寶卷出現的時刻竟與他有關係?”

龍鷹心裏大懍,匐俱聯想力的豐富,智慧之高,在他意料之外。但並不是說香文比他笨,隻因匐俱是旁觀者清。

匐俱又道:“上師有指示嗎?”

聽他不敢直接詢問拓跋斛羅刻下身在何處、所做何事,可見拓跋斛羅在突厥族內尊崇的地位。

香文答道:“上師現身和寄塵先生談了一陣子後不知所終。”

龍鷹開始有點弄不清楚匐俱和香文的關係,後者似下屬多於客卿的身份,匐俱眉頭緊鎖之際,香文進言道:“不論龍鷹溜到哪裏去,必會趕往厲鬼城與荒原舞會合,現在峽道已置於我軍絕對的控製下,截斷進往厲鬼城一眾狂徒的唯一退走之路。厲鬼城六十裏之內沒有水源,慌忙逃命下這批狂徒沒糧沒水,絕逃不了多遠,請小可汗頒下進攻的命令,龍鷹將難逃劫數。”

匐俱歎道:“香先生犯了其他人的通病,就是低估龍鷹。現時情況表麵看來我們是勝券在握,事實上卻是曖昧不明。弄不清楚多處關鍵,恐怕有些我們意想之外的事已經發生了。”

香文隻有點頭的份兒。他是有點因得到藏寶圖而給衝昏了頭腦。

龍鷹卻對匐俱刮目相看,心忖將來若在戰場上遇上他,絕不可忘記此人乃智勇雙全之士。

匐俱忽然喚道:“杜遜!”

在他左邊的大漢杜遜不露絲毫訝色的沉聲應道:“杜遜在!”

在暗裏偷聽的三個人,沒一個明白為何他會忽然呼喚得力手下,隻知匐俱肯定看重這個高手。

匐俱問道:“如你有藏寶圖在手,會怎麽辦?”

杜遜想也不想地答道:“我絕不會讓第二個人有機會過目,還會將藏寶圖在記牢後燒成灰燼。”

匐俱道:“原因何在?”

杜遜道:“隻有這樣做,藏寶圖方不會落入小可汗的手上。來尋寶者龍蛇混雜,誰敢保證我方的人沒混進去,要起出寶藏非是一朝一夕能辦到的事,那時我軍殺至,誰能活命。來尋寶者全是癡心妄想的人。”

龍鷹雖聽不到香文的表情,卻感覺到他精神的波動,顯然這個奸鬼非常尷尬。

匐俱從容不迫的緩緩道:“香先生勿要自責,不但因事情發生得太快了,且因先生不知藏寶圖的緣起。據說此圖出自千金公主手下一個隨她從中土到戈壁來的家臣。此人精通土木之學,寶墓的興建由他策劃督工。用的全是中土來的工匠。就在墓穴完工的當天,先祖沙缽略大汗將他們全體賜死,豈知獨找不到此人,確是非常奇怪。”

龍鷹亦聽得心裏稱奇,照道理所有建墓者不論身份高低,都被置於嚴密監視下,墓地又被沙漠環繞,應是插翼難飛,而匐俱顯然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回心一想,此人既精通土木之學,該很易在墓穴內弄點手腳,讓自己在大禍臨頭時躲起來或開溜。想到這裏登時對博真的藏寶圖信心十足。隻想快點找到他,報上喜訊。

坡頂上一片沉默,各人默默聽著匐俱以他獨特的語調道出“大汗寶圖”的來龍去脈,更知他尚有下文。剛才他說的是突厥王族的秘密,但因藏寶圖的事已傳得沸沸揚揚,天下皆知,再沒有保密的必要。

火炬在寒風吹拂下,“霍霍”作響。

此時離天明不到兩個時辰,晴朗的星空已被密雲遮掩,看來在醞釀著另一場風雪。

香文愧然道:“是香文想得不夠仔細周詳。”

匐俱道:“真的不可以怪你,我之所以會起疑心,皆因這張圖繪得太精細了。”

龍鷹心中一動,想到博真曾擁有的那張藏寶圖的粗疏簡陋。

匐俱續道:“最後終於找到此人,竟是逃返家帳去,據傳追殺他的高手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當他返抵家帳時,追殺他的人隻落後喝缽羊奶茶的工夫,找到的是他和妻子雙雙服毒自盡的屍體,唯一的兒子卻不知所終,教人百思不得其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哪來時間繪製至少需花數天時間才能完成的精美圖卷。”

龍鷹朝離自己十多步躲在一株樹後的皇甫常遇瞧去,這個柔然族高手正雙手抱胸,頭往上仰,照他猜估該在感謝老天爺。

杜遜沉聲道:“藏寶圖既是假的,眼前的情況當然是假局,布此局者肯定是居心不良,請小可汗指示。”

匐俱歎道:“你仍猜不到嗎?”

龍鷹心冒寒意,此人實在太厲害了。同時記起花秀美對默啜生動的形容,匐俱多少繼承了乃父的性情,這刻橫聽豎聽,他也像個心胸廣闊懂體諒下屬的人,沒有因“得而複失”對香文破口大罵又或因而暴跳如雷,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不過隻要想想他對軍上魁信殘忍的手段,便知他有另一副猙獰可怕的麵目。

香文一震道:“就是那個持三戈戟的人,此人武功之高不在荒原舞之下,但看他要蒙頭蒙臉便知怕給人認出來,兩把三戈戟亦不是他慣用的兵器,為的是惑人耳目。”

杜遜一字一字緩緩道:“軍上魁信。”

雖然明知對方會猜到,龍鷹仍感到心裏一陣不舒服,若非因自己請他出手支援荒原舞和博真,軍上魁信或許不致泄露身份。

匐俱不置可否地道:“這是個不祥的城市,是為不祥的人而設。想在厲鬼城那樣一個鬼域似的地方殺死龍鷹,難如像要空手將天上飛翔的鳥兒抓下來,當年在南麵的庫姆塔格沙漠裏一個類似的地方早有先例可援,其時我們和吐蕃人的聯軍兵力且在我們數倍之上,竟給他輕易突圍又逃出沙漠去,我們豈能造次?”

杜遜同意道:“現在回紇人和頡戛斯人在兩旁窺伺,我們確不宜在此絕地內進行曠日持久的用兵。”

香文愕然道:“然則我們就這麽坐看龍鷹逸去嗎?”

匐俱道:“漢人有‘四兩撥千斤’這句話,我們也有‘高坡滾石’的雋語,香先生你為我向格倫部的大老瓦卡傳達命令,著他們封鎖北端峽口十天,令這群包括龍鷹在內的蠢材沒法接近水源,然後立即撤離。”

香文領命與同來十多人翻上馬背,馳下斜坡去了。

杜遜道:“龍鷹如果不想缺糧缺水的橫越沙漠,不管城為他必經的回頭路,杜遜願領一批好手守候於此予他迎頭痛擊,請小可汗賜準。”

“小可汗”匐俱目光凝注遠方,徐徐道:“在如此情況下要殺龍鷹,恐怕隻上師辦得到。唉!究竟出了什麽事呢?”

杜遜仍在堅持,道:“隻要龍鷹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便可以殺死他。”

匐俱斷然道:“要殺龍鷹,隻有在兩個情況下辦得到。第一個情況是誘得他自投羅網,布局殺之;另一個情況是用計。現在第二個情況已告出現,我們無謂在這個被詛咒過的城市白花氣力。”

龍鷹大感自豪,沒想過自己在敵人心中已種下了“殺不死”的形象,當然與事實有出入,自己多次險死還生,依賴的非是他龍鷹的本領,而是老天爺仍肯眷顧他。

同時看出匐俱的才智比杜遜至少高上一籌,真正的睿智之士。要精於審度眼前形勢,從而預見可掌握的未來。匐俱明顯的比杜遜看得更遠更深,也令軍上魁信痛失殺匐俱的機會,白費心機。

杜遜恭敬上問,道:“如何可向龍鷹用計呢?”

匐俱冷然道:“在遠古的中土曾有過諸雄並立的戰國時代。當時的四大名將,取其名字為‘起、頗、翦、牧’,就是白起、廉頗、王翦和李牧四大名將,均是從未遇過敗績的超凡戰將。廉頗和李牧均同屬一國,沒有敵人能擊敗他們,當然也殺不死他們。可是廉頗最後被逼流放他國,李牧則被自己的國君處死,就是中了敵人的反間計,愈是功高震主,此計愈具奇效。現在龍鷹功業之盛,毋庸我多言,可說大致的條件均告成熟,隻欠一個昏庸的君主,幸好這個最重要的條件正在醞釀中,不論龍鷹如何了得,但他的餘日已是屈指可數,這是命運注定了的事,非任何人力可以改變。”

龍鷹首次感覺到另一個“小可汗”台勒虛雲的威脅性,使遠在塞外的突厥人對中土的情況亦了如指掌。匐俱所說的絕不是長自己誌氣的空言,且是在如無防備下必然會發生的事,隻要想想楊清仁、洞玄子和妲瑪全打進李顯集團的核心去,便知形勢的凶險,而憑此三人之力,已足夠殺死自己有餘。

符太朝他瞧來,一麵嘲弄龍鷹的表情。

忽然頭上濕涼涼的,原來雨粉漫空灑下。

龍鷹心忖春天終於來臨。所以下的再非雪粉。

匐俱倏地喝道:“全軍撤退!”

號角聲“嘟嘟”吹響,傳遍河原。

河原立即出現變化,巡邏的、搜索的、站崗的和正在清理戰場的金狼軍,結束各自的任務,翻上馬背到岸西衢集結成隊。

那種高效率看得龍鷹倒抽一口涼氣,不得不暗讚金狼軍確是塞外的無敵勁旅,難怪突厥人能稱雄天下。

匐俱掉轉馬頭,消失在龍鷹的視線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