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升上近八丈的高空,在呼嘯的寒風裏,眼前出現奇景。

由兩百頭駱駝組成隊伍,三、五成排,跟在最前麵的一頭領路駱駝後,正在沙塵蔽天、視野不清的沙海不徐不疾地走著。領路駱駝四邊均掛著特製的風燈,由領路的賊兵策乘,其它駱駝均不設照明。每駝各坐兩人,個個由頭至腳緊裹在厚暖的布帛內。憑他的靈覺,大部分敵人正在駝背上睡覺,隻餘部分人看哨。

管軼夫說的,這最後一批駝隊是護後部隊,薛延陀馬賊神出鬼沒,從沒有人可追躡在背後,特別是在沙漠這種惡劣的環境,故慣了不在後方置重兵,而將兵力放在前方,分三大隊並行而進。

護後部隊的前方就是載運糧水的駝隊,這些駱駝受過嚴格訓練,走得井然有序,絕少忽然發瘋離群,可如此連續走上十多天,難怪可以急趕上來,隻落後他們一天的時間。

諸般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高速,掠過他的腦際,他已落回地上,踩足發出約定的暗號。

四十個夥伴同時運功移開因鋪滿沙粒,重量達三百斤的蓋子,功力不及者,可借著木撐子,先托高一邊,讓沙粒傾瀉,減輕重量後,再從隙縫處擠滾翻到地麵去。

眾人紛紛來到龍鷹身旁,學他般蹲著。

龍鷹向達達道:“冷嗎?”

達達雙目精光閃閃,不露絲毫懼意,道:“血液在沸騰著。”

龍鷹笑道:“勿要貪功。”又朝他身後的荒原舞道:“看緊這興奮的小子。”接著沉聲道:“先奪駝,再取敵人弓矢殺敵,領路人由我負責。”

管軼夫道:“賊子連續趕了多天的路,人人筋疲力盡,警覺性非常低,隻要能瞞過靈銳的駱駝,我們或可在不驚動前方的糧水隊下,將這批人收拾。”

護後駝隊在他們說話間,已沒入裏外的沙塵裏,似像消失了,但對他們來說,隻幾口熱茶的工夫即可趕上。

覓難天道:“糧水隊離護後部隊至少有兩裏距離,隻要不讓任何賊子發出警報,鬧翻了天也不曉得後方發生了什麽事。唉!但那是沒有可能的。”

各人心中同意,因每駝兩人,除非像龍鷹、風過庭般的高手,可一下子幹掉兩人,否則總有人能藉翻下駝背等方法,取得吹響警哨的機會。

龍鷹道:“我有個可姑且一試的主意,就是這批人全交給你們,由我去對付糧水隊,隻要能製著領路的駱駝,便可偏離賊子的原定路線。在這個地方,偏離幾裏,絕察覺不到異樣,那時發警報也沒用了。”

管軼夫大喜道:“好主意!該是可行的。”

風過庭道:“我們會配合你。”

龍鷹一聲令下,眾人彈起來,追著駝隊迅速去了。

※※※

龍鷹獨自在沙海奔馳,感覺著風向的變化。據管軼夫所說,薛延陀的賊子每人均身備竹製哨子,哨響還可以有變化,在危急時知會己方人馬。竹哨哨聲尖銳,能遠傳數裏,若是順風,範圍可更遠。如果龍鷹揀對方向,令運糧駝隊偏離至逆風處,即使吹響警哨仍驚動不到前方的主力部隊。

龍鷹從東麵斜斜往駝隊前方切過去,至離領路駝手數百丈的前方旋動起來,兩掌魔勁爆發,立即沒入自己一手炮製的小型龍卷風裏,激起大片沙塵,卷旋上六、七丈的天空,再往敵隊撤過去。

對龍卷風他是印象極深,更悉其性,即使是沙漠老手,亦要被他蒙騙。

他絕非多此一舉,而是不容有失。

領路駝手負的不單是領路的重責,須打醒精神緊隨在前隊之後,還負起留意遠近的放哨任務,愈接近敵人,愈提升警戒。稍有異樣,亦逃不過這個精選出來的沙漠好手。

時間的拿捏更重要。

每隔一炷香的時間,駝隊間會以火號做例行通訊,互報平安,龍鷹就是待至一次報訊後發動。否則前隊看不到應有的火號,立知後隊出事,全軍掉頭來攻,就糟糕透頂。

龍鷹朝敵隊方向旋著移去,至離領路駝手不到百丈處,使個千斤墜,大半截身體埋入沙子裏,塵卷再移前二十多丈,但畢竟非是真龍卷風,失去動力後撤往地麵。

領路的駝手本已勒著座下駱駝,此時大鬆一口氣,回複原速,筆直朝龍鷹走過來。看著駝足不住接近,在進入風燈映照的範圍前,龍鷹整個人沉進沙子裏去。即使是秘人,也隻能在夜晚施展此沙底閉氣之術,若在炎陽當空的白天,肯定給活生生烤熟。

龍鷹心中默記,就在駝兒前足離他藏處不到三尺的一刻,施展彈射,疾衝而出,幾乎是貼著駝側升往駝背,駝手驚覺不妙時,已被他的指風刺中耳鼓要穴,立即了賬,他卻坐到駝手屍身前方,又不讓對方掉離駝背,那後麵的人看上來,會以為一切依然。

龍鷹壓下心中的喜悅,領著由五百頭裝滿糧水,卻隻有百多人管理的龐大駝隊,浩浩****地改走偏往西北的方向。

離天亮已不到一個時辰。

風過庭等依循與龍鷹的約定,於離天明半個時辰發動攻擊,先由風過庭、覓難天、荒原舞和君懷樸由左右兩側切入敵隊中段突襲,惹起混亂時,緊跟後方的三十六個高手已如狼似虎地撲上來,殺人奪駝。這批賊兵,即使在正常狀態已非是他們對手,何況經十多天的顛簸勞頓,人人腰酸背痛,且是猝不及防,鬥誌薄弱,幾個照麵已立告崩潰,餘下者被斬瓜切菜般撂掉。

管軼夫逐一檢查倒在沙上的敵人,未死者補上一刀,看似殘忍,卻是給對方一個痛快,免受沙漠無情的折磨,但亦看出仇恨如何養成一個本性善良的人鐵般的複仇意誌。

太陽升離地平前,眾人懷著勝利的熱情,冒著人力難抗、不住提升的炎毒,朝貞女綠洲放駝趕路。

覓難天、荒原舞和龍鷹並駝而走,風過庭和君懷樸殿後,管軼夫則重操故業,指示眾人如何管好駝隊,要知六百多頭駱駝,一旦不慣給陌生人指使,亂起來可不是說笑的。最落力的是達達,今次算是他第一場硬仗,表現出色,得到稱許,興奮當頭,一點不怕沙漠可怕的氣候變化。

覓難天笑道:“最理想莫如撞正邊遨從綠洲敗退回來,還以為我們是他的人,直送過來,我們可省回很多工夫。”

荒原舞道:“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在此個鬼地方,約好碰頭也可能失諸交臂,且若要逃,也跑往另一個綠洲。”

龍鷹不由想起大江聯南城的四子橋,正是最佳的約會地點,不像這裏,隻能約在某一綠洲見。沙漠是天下間最易迷途的地方,想找一片綠洲,等於要在沙灘尋某沙粒。

唉!大江聯。他但願從未去當過臥底,便不用如現在般肩上多了使他受不了的重擔子。至少在可見的將來,他對南、北兩城無辜的人,仍是有心無力。

荒原舞道:“真想看到邊遨曉得失去糧水時的表情。”

覓難天見龍鷹一直沒說話,訝道:“鷹爺有心事嗎?”

龍鷹道:“隻是想起一些舊事。”

覓難天道:“我還未向你表達心中的感激,聽胖公公說,小慧和小嬌本是送你的,卻由你轉贈予我。”

荒原舞道:“聽老覓的語氣,便知老覓非常滿意。”

覓難天道:“不是滿意,而是滿足,我已親口向三位嬌妻美妾許下承諾,不會染指其它女子。”

龍鷹正暗忖自己終於與橫空牧野看齊,幹起轉贈美女的勾當,雖說本質有異,仍屬同一形式,心中湧起古怪的滋味。倏地感到異樣,因何在勝利之後,自己在腦袋轉動的,全是會帶來負麵情緒的東西呢?

覓難天見他臉色微變,誤以為龍鷹因自己言者無意的話,致“問心有愧”,歉然道:“龍兄……”

龍鷹自言自語地道:“我們有否低估了丹羅度?”

荒原舞道:“隻看對方沒有白花氣力追入沙漠,便知此人的智計,對他我們不可掉以輕心。”

龍鷹沉吟道:“昨夜的事發生得太快了,沒有思量的時間。默啜既從大江聯處收到我們會來清剿邊遨的確切消息,有充足時間構想對付我的策略,而此事則交由他最出色的大將丹羅度處理,布好陣勢、陷阱等我們去投入羅網。”

覓難天變得神色沉重,道:“確是如此,所以薛延陀人準備充足,封鎖木陵隘,且忍著不動手,直至我們完成集結,棄堡離開,方派人斷我們後路。”

荒原舞色變道:“不好!我們算漏了那支在我們到達草原前離開的突厥部隊。”

覓難天的臉色由沉重變為血色盡褪,在刺目的陽光裏,眾人神色喪白。這支不知去向的部隊,該早他們一步進占綠洲,奪走他們的救命活路。事實將與龍鷹等人盤算的截然相反,被逼得流亡沙漠的再不是邊遨和他的賊黨,而是他們的精兵旅。

薛延陀抵達由突厥部隊占據的貞女綠洲後,休息兩天,便可以趕赴呼兒綠洲,再以綠洲為基地,追殺他們。

他們的心情立即墜入絕望的深淵。遠程奔襲,變成亡命天涯,休說什麽保持完整,有一半人能活離沙漠,已超乎理想。

龍鷹道:“有人來哩!”

荒原舞和覓難天極目瞧去,在天地難分、被炎陽的色光統一的遠處,隱見一個黑點在移動著,以兩人的過人目力,仍生出影子不住重疊又分離的錯覺,弄不清楚有多少人。

龍鷹嚷道:“是虎義,有救哩!”

一拍健駝,直奔迎去。

荒原舞和覓難天莫不精神大振,因來的隻是虎義,而不是大批己方人馬棄戈曳甲地來會,代表著虎義已安頓好其它人,獨自到來攔截他們,免他們到綠洲去送死。

兩人呼嘯一聲,追著龍鷹去了。

虎義果然帶來了在眼前劣況下最好的消息。

虎義不愧是在沙漠長大的人,在離開貞女綠洲不到三十裏的距離,改采逆風的方向,隔遠已憑異乎常人的鼻子,嗅到水汽裏帶著燃燒東西的氣味,代表有人在生火取暖,曉得不妙,與林壯和丁伏民商量後,改朝位於綠洲西南方四十裏處一個叫“日照井”的地方前去。此井設於從綠洲流過來一條地底河的支脈處,長年藏水,但僅夠供數人之用。

既沒有交戰,也沒有傷亡。

虎義見他們劫來整個糧水駝隊,大鬆一口氣,在幹旱沙漠裏最重要是糧水無缺,其它均為次要。

後麵的人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個個暗抹一把冷汗,又感激老天爺眷顧,戰意昂揚地隨虎義到日照井與精兵旅會合。

雖然無止無休、艱苦困難,令人疲乏的危險旅程還在後頭,但那種從失而得、轉危為安的動人感覺,依然十分突出,使人永難忘懷。

日照井處於極可能是大沙海裏最與別不同的地方,位於一個縱橫兩裏的不規則沙穀內,由隆起達二丈許的沙丘團團圍起來,等若一個小盆地。地麵由沙、泥和石夾雜而成,長滿各類沙漠獨有的植物,顯然地底長期受地下水源的滋潤。最妙是從外麵看來,絕察覺不到有這麽個奇異的處所。事實上,即使最具好奇心者,多看四周兩眼後,便會因沙漠千篇一律的景色生出厭倦,一心埋頭趕路,不願多加留意。

虎義一直懷疑薛延陀馬賊並不知道大沙海有這麽一個奇異的樂土,現在終於得到證實,盆地內沒有馬賊曾到過的痕跡。

日照井就在沙穀正中處,愈接近這個隻存著少量水的水井,植物愈茂密。兩百多頂營帳,密密麻麻地豎立在井口四周處。

卸貨的工作忙得所有人昏天昏地,這沙漠裏的桃源地立即遇劫,盆地的植物不對馬兒的胃口,所以馬兒吃的是帶備的草料,可是駱駝大哥們卻能吃下任何在沙漠長出來的植物,令人懷疑它們待會兒會否攪肚子。

龍鷹等已不是第一次看見駱駝狼吞虎咽的饞相,均有重溫舊夢的溫馨感受。

虎義來到龍鷹和風過庭旁,道:“於我族來說,駱駝是天賜的神物,脾氣是差一點,但所有畜牲裏,隻有它們在吃夠了牧草之後能連續走上十五天,從一個有水的地方,走到下一個有水的地方,要是沒吃上草,隻要沒遇上沙暴,仍能堅持五天。”

風過庭道:“它們排汗的速率肯定低我們很多,我已運功收斂毛孔,但不到一個時辰,已像給太陽蒸幹了。”

虎義道:“據我族流傳下來的說法,我們流汗的速度比它們快幾倍,最離奇是它們即使失去占體重四分一的水分,仍可以若無其事,如果是我們,早幹涸死掉了。”

龍鷹道:“十五天,能否讓我們抵達貞女綠洲和呼兒外的另一個綠洲呢?”

虎義搖頭道:“除非我們現在不讓駝兒喝水,否則我們哪裏都去不了,首先倒下來的將是馬兒們。薛延陀人的計劃,是讓駝兒們在貞女綠洲補充糧水。”

林壯道:“我們現在等於忽然消失,亦不怕有探子,在這個地方,不可能偵騎四出,縱有也瞞不過我們,來兩個,殺一雙。”

龍鷹道:“剩下來的食水,夠我們用多少天?”

管軼夫剛來到他們身後,聞言答道:“所有水囊內的水,隻餘下小半,供駱駝喝後,隻夠我們多捱五天。”

龍鷹大喜道:“那就綽綽有餘了。突厥和薛延陀人既見不到我們,又被我們劫走糧水隊,會以為我們避貞女綠洲而不入,而食水又隻能捱幾天,唯一生路是趕往呼兒綠洲去,敵人哪還有等下去的耐性。如果我是邊遨,會教騎馬的突厥人留守貞女,自己則領賊黨到呼兒找我們報複。兄弟們!貞女始終是我們的,呼兒喚娘的則是馬賊的未來寫照。哈!爽!”

管軼夫雙目放光,道:“何時攻打貞女?”

龍鷹道:“就是由今天算起,第四個破曉的吉日良辰。”

眾人轟然呼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