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似是來了位漢族的姑娘,因她的裝束明顯與充滿民族色彩的塞外女子有分別,一身天藍色的緊身武士服,外披連鬥篷的長棉外袍,與小魔女的騎馬冬裝近似,她體型的窈窕修長與動人處亦不遑多讓。

細看則發覺被烏黑的漂亮秀發襯著的那雙深邃閃耀的棕色眼睛,令她具有異族情調,有別於中土美女,約是二十歲的年紀,被一群漢服男子眾星拱月地簇擁著。至出眾者是她有著或該稱之為“楚楚動人”的難以捉摸的特質,不管所到何處,都會惹得男的顧盼,女的妒忌。

在大漠這個事事以男性為中心,尤其現時更充滿陽剛味道的古老城市裏,她的現身,像一抹陽光破開烏雲,灑照陰沉的大地。

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後,美女無所畏懼地先以滴溜溜的目光,迎上眾男的注目禮,沉著老練,以突厥語道:“風老大和莫老大是否非沙陀族格倫部的人,當然是難以證明,不過兩位老大到此後,罕有踏出廟門半步,也沒與到這裏來的各族兄弟接觸,為何卻對這三位大哥另眼相看,過橋來盤問他們的身份來曆?”

又朝龍鷹三人嫣然一笑,唇角含春地道:“小女子陰山族連綺,拜見三位大哥。”

龍鷹等慌忙回禮。

陰山族諸人頂多比他們早到一個、半個時辰,但已將不管城的情況掌握得一清二楚,連綺更顯出她不僅姿容秀美,且靈巧伶俐,頭腦敏捷,一下子掌握到問題所在,指的不單是對三人的特別關照,更重要和可怕的是如風歸一等確為效忠於默啜的格倫部,他們占據對岸神廟的行為本身,已足構成對所有人的威脅。因為如一旦有突厥人來犯,被他們封鎖索橋的另一端,西岸的人隻有逃往厲鬼城去,亦正因風歸一和族人舍西岸而取東岸,使這美女動了疑心,站在龍鷹三人的一方說話問難。

風歸一和莫虞均現出不悅神色,偏是在眾目睽睽下沒法發作,更怕一個不好,反是他們成為公敵。

龍鷹特別留心站在連綺後麵的中年男子,頎長瘦削,額頭高隆,身材並不魁梧,但卻有一種顯示出非凡力量的味兒,氣定神閑,武功絕不在風歸一或莫虞之下,該就是班蒿所說的“陰山族的頭子”。

莫虞忍著氣道:“盤查任何形跡可疑者,是理所當然的事,一天找不到誰身懷藏寶圖,我們仍要呆等。”

風歸一冷然道:“再等三天仍沒有結果,本人和本族兄弟會全體撤離。”

龍鷹心忖他的話,等於明言三天之內,突厥人最精銳的金狼軍,將會在小可汗匐俱的率領下,重臨不管城,今次非純為寶墓,而是為了他龍鷹,因在鳥妖抵達不管城的一刻,風歸一已向突厥人送出消息。

若隻龍鷹四人,可輕易脫身,但卻不得不為來尋寶的人著想,頓時頭痛起來。

連綺豈肯放過他們,含笑道:“在這裏,藏寶圖藏在身上的可能性,人人機會均等,莫老大卻隻盤查狄大哥三人,是否另有原因呢?”

莫虞終於動怒,雙目凶芒閃閃的盯著連綺,又掃視其他陰山族的人,冷笑道:“我們的事,怎到你們這些假漢人來管?”

一個雄壯的聲音在龍鷹三人的左後方響起道:“莫老大這番話很有問題,且是出口傷人,令人懷疑你們是否有尋寶的誠意。正如陰山族的樂老大說的,我們現在最需要的,是團結而非互鬥。汗墓藏寶積突厥人數代搜刮搶掠回來的黃金珍寶,據傳言可裝滿五百輛騾車,足夠我們這裏十八路好漢五百多人瓜分有餘,想獨吞者是自取其辱。你們雖自稱是歌克部的人,卻從來不過橋來與我們交談商量,是否怕露出破綻呢?本人頡戛斯雄古拉奇,願為自己說出來的話負上全責。”

隻聽他最後一句話,便知他不怕莫虞一方的人。

雄古拉奇人如其聲,長得高大強壯,肌肉鼓鼓的,使人印象特深是他的麻麻點點,但布滿坑窪的黑臉有對銅鈴般大的巨目,大添他勇武的派勢。

圍觀者來自各路人馬,卻數他那群人最多,超過五十人,個個年輕力壯,虎背熊腰,頭子說話時,一聲不哼,到他說畢,約定了似的轟然喊好,立時將風、莫一方的氣焰全壓下去。

其他圍觀者亦紛紛叫好,顯然在陰山族和頡戛斯人先後向風、莫一方發難後,被惹起警覺。

龍鷹則猜到以雄古拉奇為首的頡戛斯人,並非一般的貪財尋寶者,又或像班蒿等來湊興,而是奉有頡戛斯王密令,能否得寶尚是其次,最重要是不讓寶藏落入默啜之手。

他們該是頡戛斯王手下的精銳戰士,對霸著戰略要地又行藏鬼祟的風、莫等人特別敏感,乘勢起哄,話說得比連綺更不客氣。

包括龍鷹在內,沒人想過情況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莫虞聞之色變,求助似的往風歸一瞧去。

圍攏著的人愈來愈多,將風、莫和龍鷹兩方團團包圍在岸邊,更有些人有意無意移到索橋去,封了往對岸的唯一通道。

對岸不見人蹤,但龍鷹掌握到屬風、莫一方的人,正隔河默默監視著。

風歸一不愧是領袖,啞然失笑道:“不但愈說愈遠,且是愈描愈黑,連姑娘和雄古拉奇對我們有此誤會,是可以理解的。”

待人人靜下來後,好整以暇地道:“狄兄之所以惹起我們的注意,不但因他們不像其他各族兄弟般,一看便知來自何處,更因為他們的豐神氣度,在在顯示出是一流的高手。須知韓顏本身並非省油燈,隨行的四大家將都是在回紇武林響當當的人物,隻有像狄兄三人般的高手,方有殺人奪圖的資格,我因而對他們起疑心,是合情合理。”

不待其他人說話,續下去道:“至於我約束族人,盡數留在對岸,不過橋到西岸來,正是怕大家苦候無果,心情大壞下,一言不合衝突起來,絕無其他意思。我風歸一比任何人更讚成陰山族樂老大的話,大家必須團結一致,抱著共享而非獨吞的精神,大汗寶墓內的東西,足令在場的每個人滿載而歸,終生享之不盡。”

他的說話比之莫虞高上幾籌,亦不像莫虞盛氣淩人的態度,雖是避重就輕,但總的而言仍是在講道理,一時間,對他們起疑的連綺和雄古拉奇亦很難再找他的碴子。

那個惹起龍鷹注意的陰山族頭兒,嗬嗬一笑,道:“本人樂載文,最欣賞風老大‘抱著共享而非獨吞的精神’這一句雋語。趁著大家齊集於此,本人誠意邀請在場的每一位兄弟姐妹,參與就在此處舉行的野火宴,屆時我們會將途經天山獵回來的野味,讓大家分享,並共商大計,列出秘懷藏寶圖者能接受的條件,否則機會一去不返,結果大家都是一無所得。”

眾人轟然應好。

樂老大說話條理分明,鏗鏘有力,得眾人和應,使他立即變成所有尋寶者一呼百諾的當然領袖。更重要的是,人人曉得實力雄厚的頡戛斯人,是站在他的一方,否則怎會與連綺一唱一和。

風歸一見人人目光落到他身上,無從拒絕,當機立斷地道:“風歸一定會出席。”

眾人再次叫好,就像寶藏已落入了他們的袋子裏去。

龍鷹三人的目光追蹤著風歸一和他的手下,直至他們沒入神廟的圍牆裏。聚在岸沿的人陸續散去,他們和班蒿等人多聊幾句後,順步走過索橋,觀察東岸的形勢。

博真道:“太少究竟到了哪裏去呢?沒人看到他入城。”

荒原舞眉頭深鎖地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覺,怕他出事了。”

博真道:“以他的道行,打不過也可開溜。”

荒原舞歎道:“對鳥妖我們是過於輕視,以為是手到擒來,可是看現在的情況,我們不但看錯了,還錯得很厲害。”

轉向沉默著的龍鷹道:“有感應嗎?”

龍鷹苦澀地道:“走到索橋的中段,我有危機四伏的感覺,心裏很不舒服,我們不單低估鳥妖,也可能低估了匐俱和他的金狼軍。照我猜,太少先走一步,是要返回神廟,可能隻是想緬懷一番,因他另有入廟的秘密山路,所以班蒿等看不到他入城。”

荒原舞和博真同時色變。

最令他們害怕的可能性,是敵人亦掌握著這條不用經道口入城的秘密山道,而鳥妖又因曉得這是符太的神廟,設伏襲擊,符太便會遇上危險。觀乎符太到此刻尚未現身,確是凶多吉少。

怎想到甫到不管城,便陷進局勢不明的劣境,還不知該如何應付,恃強硬闖神廟,又說不過去。

眼前的宏偉廟宇,內中該另有玄虛,可惜他們既想不通也看不透。

博真道:“剛才你說我們不單低估鳥妖,也低估匐俱,指的是哪方麵呢?”

龍鷹仍呆瞪著離他們立身處約兩千步的神廟,附近隻有伶伶仃仃的幾座土屋,周圍被雪林環繞。沉聲道:“如果神廟有接通秘密山道的地道,神廟內敵人的數目,既可以是以百計,也可以以千計。”

荒原舞倒抽一口涼氣道:“你是說匐俱和他的金狼軍根本沒有離開。”

龍鷹道:“表麵上該是離開了,但部分人會留下來,且肯定是一流的高手。”

又歎道:“我們是有些兒給勝利衝昏了頭腦,低估了突厥人。以參師禪為首的百人高手團,大部分是由外族高手組成,真正的突厥高手,我們遇上過的隻有被譽為‘突厥第一刀手’的戈征,可是突厥族能稱雄大漠,能拿得出來見人的高手肯定不止他一個,這些超卓的人物當然追隨在默啜父子左右。鳥妖之所以不惜服下能壓製傷勢的霸道藥物,不惜令自己更難複元,正是要撐到不管城來,設陷阱反製我們。剛才風歸一親來摸我們的底細,正是為肯定除太少外,我們有否也追到這裏來。唉!太少肯定中伏了,希望他能憑出人意表的奇功異術,脫圍而去。”

博真後悔地道:“我還泄露了口風,指拔賀野對上我們時,也不敢托大。”

荒原舞道:“有心算無心,我們被探出真正身份,乃必然的事,現在該如何應付呢?”

龍鷹目光回到對岸,巡視各路人馬,一人剛踏足索橋,望他們走過來,神態悠閑。

龍鷹喃喃道:“樂老大你來得好,我正要找你。”

博真道:“這是個非凡的智士,擁有領袖的魅力,該否向他說實話呢?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

龍鷹思索道:“正如班蒿隨口說出來的一句感想,陰山族從這麽遠的來,實在沒有道理,我對他們的懷疑,不會比對風歸一小。風歸一和他的人可以冒充歌克部,樂老大和連綺也可以冒充陰山族,比風歸一的歌克部更無從揭穿。”

荒原舞大吃一驚道:“你懷疑他們亦是默啜派來的嗎?”

龍鷹雙目魔芒一閃即斂,沉聲道:“純屬直覺,樂載文令我想起與大江聯狼狽為奸的邪惡世家大頭子香霸,連綺則令我想到香霸的女人柔夫人,氣質肖似。連綺公開質疑莫虞,而莫虞的反應則強烈至過了份,正是為掩人耳目,使我們和其他人看不穿他們間真正的關係。”

博真色變道:“愈想愈似,故而最後由樂載文來打圓場,不但放過了風歸一等人,還一躍而成所有尋寶者的領袖。”

樂老大此時走到索橋的中段,且揮手向他們打招呼,表示想和他們說話。

荒原舞神色凝重地道:“現在豈非前門攔虎,後門進狼嗎?他們的目的是什麽呢?”

博真答道:“默啜是要殺盡敢來打他先人寶藏主意的所有人,縱然未能在其中一條屍上找到藏寶圖,也可以藉血洗不管城來警告大漠的所有人。”

荒原舞道:“我們必須警告其他人,更要著班蒿等立即離開。”

龍鷹道:“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原路已變成死路一條,這邊岸實際已落入敵手,令我們再難憑亡命河的天險卻敵。唯一生路是往北到厲鬼城的峽道,敵人該尚未封鎖此僅餘的生路,因怕打草驚蛇。可是當所有人集中在河岸,參加樂載文的野火宴,敵人封鎖峽道的機會就來了。他奶奶的,我定要與鳥妖和匐俱周旋到底,這裏交給我,你們到峽道探路,並留在那裏,斬殺任何試圖鎖道的敵人。”

荒原舞關切地道:“太少方麵又如何?”

龍鷹道:“我感到他仍活得好好的,隻因逃遠了,一時仍未能返轉來警告我們。唉!形勢肯定非常危急,故不得不輪到他像鳥妖般催發潛力,逃出生天。”

又道:“敵人現時在這裏的真正實力,仍然是個謎,但隻要看以太少的能耐,也吃大虧,便知不能輕視。你們一起去,可以有個照應,應付不來,要發火箭向我示警。”

樂老大此時離開索橋,含笑往他們走過來,由於心中已對他有定見,總覺他是笑裏藏刀。

兩人與龍鷹交換個眼神,往索橋方向舉步。

樂老大停下來,訝道:“兩位要到哪裏去?”

荒原舞灑然道:“我們兩兄弟先去探看到厲鬼城去的路途,今晚恐怕不能參加老大主辦的野火宴哩!”

樂老大現出錯愕的神色,沒有阻止的理由,亦沒法不讓他們去,啞口無言時,兩人分從他左右繞過,揚長去了。

龍鷹收拾心情,朝他走過去道:“我正想找老大。”

樂老大看著他來到身前,堆起笑容親切的以漢語道:“閣下氣宇不凡,在樂某所遇的中土漢人裏,尚未見過如閣下般的人物。”

龍鷹在他身前三步處止步,微笑道:“江湖人莫問出處。”又故作神秘的壓低聲音道:“老大怎麽看這批自稱為歌克部的沙陀人?”

樂老大道:“他們屬沙陀磧的歌克部,該為事實,因為我們的其中一個族人,與歌克部一些人曾有過交往,從口音確認他們是歌克部。”

龍鷹明知他會為風歸一等開脫,純為試探性質,裝出鬆一口氣的模樣,仰首望天,道:“還有半個時辰便入黑,想不到今天的天氣這麽好,像是老天爺為樂老大的野火宴度身訂造,待會見!”

言畢不再理會他,往對岸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