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和符太連過提象、觀風兩門,禦衛致敬。在進入上陽宮的一刻,大局已定,就看如何收局。

兩人馬不停蹄的朝仙居院奔去,路上不見任何禦衛,不見內侍宮娥,前者依令返回神都苑內的兵署,後者避往其他殿院,不準踏出殿院範圍一步,方便他們辦事。

馳入仙居院的殿前廣場,法明正和田歸道在說話。兩人甩鐙下馬,把守殿門的禦衛迎上來,為他們牽引戰馬。

龍鷹、符太來到法明和田歸道之旁,符人問道:“李鋒是否滾回兵署去了?”

名義上,李鋒仍是飛騎禦衛的代統領,不過他的職權,在龍鷹前夜冒雪返上陽宮時架空,實際的操作再不到他話事。

田歸道道:“昨天黃昏,他和十多個親信離開上陽宮,一直沒有回來。”

符太笑道:“那就是沒有冤枉他。”

田歸道告退道:“下屬須親自把守提象門,鷹爺有何指示?”

龍鷹道:“我已將見聖上的條件清楚告知對方,該沒有問題,如有人想來見我,我在七寶閣見他。”

上陽宮的正殿為觀風殿,殿前為觀風門,東對提象門,門南牆角有上陽宮內最高的建築浴日樓,北牆角就是七寶閣。

田歸道領命去了。

兩人詢問的目光落到法明處。

法明合十道:“阿彌陀佛!聖上還需小半個時辰,方準備妥當。”

龍鷹和符太齊鬆一口氣,放下心事。

龍鷹問道:“誰伺候她?”

法明道:“一切交由小榮打點,因牽涉眾多問題,不宜有外人插手,辛苦點是必須的。”

符太問道:“天師呢?”

法明道:“天師在處理聖上的遺體。”

龍鷹道:“聖上清楚情況了嗎?”

法明道:“聖上比你和我更清楚,本王隻須補充過去兩天內發生的事。一天不入墓,仍難斬斷塵緣。聖上入土為安後,本王返家去,靜待你的好消息。”

龍鷹訝道:“好消息?”

法明合十道:“剛才聖上對本王和天師說了番言簡意賅的話,指出開啟仙門實乃逆天而行之事,也難比登天,純從‘種魔大法’入手,或隻憑‘靜齋仙法’,均失於一偏,各走極端,唯一出路就是各處一端的‘魔種’與‘仙胎’的真正合一,過程驚險激烈,超乎想象,隻有‘真種真胎’,方有成事的可能。個中妙況,‘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到邪帝練就‘至陰無極’,因本身同具‘至陽無極’的功法,可在本王和天師精元內創出‘徑路’。【校者按:原理應類同於(燕飛微笑道:‘如果我真陽發生的地方,恰是玉晴至陰中那點陰中之陽又如何呢?’)《邊荒傳說》卷四十三 第七章 水中火發】讓我們有可循之跡,天然轉化,大願可成。”

龍鷹愕然道:“竟然如此艱難,那師姐豈非……”

法明道:“此為男女之別,由陰入陽易,由陽轉陰難。欲達‘至陰無極’之境,必須身如寒石,心似死灰,過程緩慢悠長,於至靜至極裏萌發那一點生機;‘至陽無極’剛好相反,猛烈如死亡,邪帝對此該有深刻體會。師姐已智珠在握,此珠‘清神珠’是也,萬事俱備,隻欠一個可令心化寒石的理想環境。”

符太湊到龍鷹身邊道:“所以邪帝大哥你千萬勿死第三次,沒法回來就糟糕透頂。”

法明微笑道:“小符心動了嗎?”

符太笑而不語。

龍鷹正要入殿見武曌,手下來報,太平公主求見。

※※※

七寶閣。東廂。

龍鷹坐入圓桌另一邊的椅子,向太平公主皺眉道:“這個時候來幹啥?”

太平平靜地道:“我是請纓來探路的,本殿離開後,太子即到。”

接著壓低聲音道:“可安排人家私下和母皇說幾句話嗎?”

龍鷹斬釘截鐵地道:“不可以,原因公主比我清楚。”

太平公主不悅道:“她是本殿的母皇嗬!”

從這些微細的地方,看出太平真的變了,以前她怎會以這個聲音語調和龍鷹說話,且未試過以公主的身份壓他,權力不單改變人,也使人上癮。

龍鷹從容道:“眼前是最大的一場賭局,雖不清楚何時開始,卻可見揭牌定輸贏的一刻,即使是和局,贏的仍是莊家。現在做莊家的是老子而非公主,希望公主明白這一點。”

太平公主白他一眼,道:“鷹爺動氣哩!”

龍鷹聳肩瀟灑地道:“不是動氣,是心死。如非老子福星高照,此刻屍骨早寒。公主!請告訴小弟,你和我之間還有何可以說的?”

太平公主歎道:“人家始終姓李的嘛,很多事身不由己,換過你是我,可以怎麽辦?你以為人家沒為你說過好話嗎?隻是有人從中作梗。這亦是人家今次來見你的原因。”

龍鷹淡淡道:“武三思?”

太平公主雙目奇芒乍閃,盯牢他,緩緩頷首。

龍鷹從未見過太平這樣的目光,像兩顆深黑的珠子似的閃爍著,有種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意味,且不顧一切。

龍鷹醒悟過來,太平公主的改變,比他想象的變得更厲害。宮廷的女人,本就沒一個是正常的。權力是令她們改變最強大的催化力,絕對的權力,也使她們絕對地改變。

問題出在李重潤的遇害,等於拔開了收妖葫蘆的塞子,釋放出有資格和有野心者心裏的妖魔鬼怪。

於韋妃和太平來說,武曌作出了女性掌皇權的示範。

關鍵仍在李顯的顢頇無能,爛至不能再爛。太平另一兄長李旦,不會比李顯好多少。太平遂認為維持大唐李家天下的重任,落到她的肩頭上。

際此女帝傳位的當兒,太平與韋妃的權爭已經開始,太平藉著與龍鷹的特殊關係,先發製人,利用龍鷹對武三思的憎恨,請龍鷹出手殺武三思,去韋妃的爪和牙。

太平公主未說出來的提議,對龍鷹有很大的**,假如武曌真的過身,他定會這樣做,然後一走了之。可惜,現時為完成女帝最後一個願望,而此願隻能在皇朝順利和平的交接下方能實現,龍鷹沒法作出這般的選擇。

龍鷹長身而起,淡淡道:“此事沒得商量,公主請回。”

太平公主默默注視他片刻,沉聲道:“機會就在眼前,錯過了永不回頭,你不為張相等著想,也該為天下萬民的福祉重新考慮本殿的提議。”

龍鷹看著個陌生人般瞧她,一個剛為了名位、權力不惜犧牲“情郎”的女人,轉過頭來曉之以大義。

輕描淡寫地道:“公主這番話不無道理,卻選錯說話的時辰,如在前天首次見小弟時說出來,我們間將是另一回事。”

說畢不顧去了。

※※※

李顯到仙居院見武曌的人選,經過了仔細的考慮。由於雙方的關係仍處於曖昧不明的情狀,安全置於首位。

與龍鷹在校場比武的七大高手,除離去的破立大師外,全體到場。補上破立大師的空缺,是韋妃的義妹妲瑪夫人,這七個人,乃目前東宮集團最能拿出來見人的頂尖級高手,實力強橫,該足可應付任何突變。

武將尚有李多祚、李湛二人,後者為左羽林將軍,論武功,在宮禁內僅次於李多祚,故能入選。

李氏子弟,當然以太子李顯為主,此外還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

武氏子弟為武三思、武攸宜二人。

朝臣則是今次發動政變的骨幹人物張柬之、姚崇、敬暉、袁恕己、桓彥範和崔玄暐等六人。

總共二十人,剛好是龍鷹允許的人數。

來前他們想得周詳,除龍鷹和符太外,將離宮後一直沒現身的“僧王”法明計算在內,頗有萬無一失的穩妥感覺,可是當進入仙居院的主殿,見到立在武曌後方的四人裏,竟有個形相獨特、仙風道骨的“天師”席遙,認出是他或認不出他者,心中均涼了半截,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論名氣,席遙幾可與法明看齊,乃現今公認的道門第一人。退隱南方前,更是西都長安舉足輕重的人物,宇文朔、宗楚客、武攸宜雖與他沒有交情,都曾見過麵,亦最不理解為何這位孤傲不群、道門遊仙級的人物,竟會出現在這裏?

席遙現身的震撼,立即打破了實力的平衡,不認識席遙者,如楊清仁等,亦從其立姿氣度,瞧出他功力不在法明之下,再不若先前般有把握。

龍鷹打出席遙這隻棋,立時將對方的氣焰壓下去。不論法明或席遙,非隻是擁有絕世藝業那麽簡單,更使人驚懼的是對佛門、道門和民眾的影響力,配上龍鷹,實為揭竿起義的無敵組合。

張柬之等朝臣被暗中通知後,莫不色變。

女帝躺在殿堂北端高起一級台階上的長臥椅裏,擁被閉目,容色蒼白憔悴,沒半點血色,比之以前的明豔,似衰老了數十年,令人毫不懷疑她正危在旦夕,隨時駕崩。榮公公貼身何候。

李顯的表現相當不錯,雖然發抖,但並不顯著,沒有牙關打震,領著各人直抵階下,下跪道:“孩兒向母皇請安!”

眾人一起隨他下跪,李顯右邊的李旦領眾人頌道:“聖神皇帝萬歲萬萬歲!”

立在武曌臥椅後右側的龍鷹,瞧著跪滿階前的眾人,心中不無感慨,耳鼓內響著對皇帝的例行祝頌之詞,比對起女帝“病重”的情景,充滿諷刺的意味。每一個人都有追求,皇帝追求的,正是他們永遠不會得到的“永生不死”,武曌可以是唯一的例外嗎?

女帝的眼皮微動一下。

榮公公單膝著地的湊到她耳邊,喚了兩聲“聖上”。

武曌眼皮輕顫兩下,卻沒張開來,反是兩唇微見抖動,似想說話。

榮公公忙將耳朵湊到她唇旁去,接著站起來,唱喏道:“平身!”

李顯站起來,其他人隨之。

龍鷹和符太分立女帝臥椅後方右左兩側,法明則站在龍鷹右邊,席遙於符太左方。符太仍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像眼前的事與他沒有半點關係。法明眼觀鼻,鼻觀心,雙手合十,進入了觀自在的禪定狀態,像尊可永遠如此站立的佛像,遠多於有血有肉的活人。席遙閉口不語,雖是隨便一站,竟能予人既在那裏,又不在那裏的奇異感覺,仿佛陽神從靈竅逸走了,隻是這個修養,盡顯其深不可測的道功,登時將同為道門的洞玄子比了下去。

人人屏息靜氣地等待著,氣氛詭異緊張,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殿堂。

龍鷹見狀,怕驚擾女帝的輕輕說話,道:“請太子和諸位多待片刻,席天師已為聖上輸進生氣,催發生機,聖上醒來後,可保持一段時間的清醒。”

他還未說完,驀地響起嗚咽飲泣的聲音,惹得人人側目,痛哭者竟然是姚崇,似因女帝病危,真情流露。

李顯和李旦兩雙眼睛立即紅起來,太平公主俏臉現出不悅之色,武三思眉頭皺起來,旁邊的張柬之探手抓著姚崇手臂,搖晃著,教他自重。其他人絕大部分麵無表情,顯然並不認同姚崇的舉動。

龍鷹卻曉得警告生效了,雖隻對姚崇起作用。他是全場唯一曉得姚崇在幹什麽的人,因能掌握到他心裏的情緒波動。

姚崇確有感觸,可是遠未達涕淚齊下的程度,一半是裝出來的,此一“表態”,立將他從張柬之等政變大功臣劃分出來,且肯定受到排斥。當日姚崇和桓彥範到陽曲來找龍鷹說話,密議裏龍鷹苦口婆心地鄭重警告兩人,隻誅二張不除武三思的遺禍,桓彥範充耳不聞,姚崇卻聽進心底裏去,現在“情發於衷,非忍所得”的啼泣姿態,表達對垂危女帝的忠節,正因曉得武三思仍在,深感不妙,為避禍刻意將自己從功臣榜裏自我剔除,求的是被拒斥放逐,躲過殺身之禍,此人宮廷經驗的老練深到,令龍鷹心生佩服。

飲泣聲轉微,各人的注意力回到女帝露在雲龍紋繡被之上的龍顏處。

就在人人認為女帝一雙龍目永不會睜開來時,武曌似被姚崇的哭聲驚醒,倏地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