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於戌時尾昂然進入皇城,當然沒有人敢攔阻,軍士們肅立致禮,人人雙目現出尊敬的神色。

過端門,龍鷹立即加速,表麵看速度步法一如常人,實則在數倍之上。心裏也為對方頭痛,想驅策這麽一支軍隊,在皇城內去攻擊由他和飛騎禦衛護駕的聖神皇帝,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武攸宜也肯定沒這個膽量,更不用說見到女帝如耗子見貓的李顯。可是一旦讓“聖上”和龍鷹返上陽宮,等於放虎歸山,敵人所有部署,勢盡付東流,故精明如張柬之,雄才大略若宇文朔,給自己虛耍兩招,即告陣腳大亂。

法明點醒後,龍鷹換了腦袋,再不講什麽仁義道德、天理人情,也沒閑情去尋求妥協,索性來個實力比拚、鬥智鬥力。

他現在的手段,正深得兵家“應形於無窮”之旨。兵法的最高境界,就是靈活如神,千變萬化,用盡己方的優勢,招招針對敵方要害,“不得不與我戰者,攻其所必救也”。對東宮集團與支持的各個派係,至乎其錯綜複雜的關係,龍鷹了然於胸臆,如果這樣仍不能勝個爽脆利落,他再不用到戰場去混了。正因給法明一言驚醒夢中人,提出“剛、柔、強、弱”四字真言,龍鷹“立地成佛”的回複統帥本色。來個“因敵製勝”,如兵法所雲的“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謂之神”,現今他正是在逼敵人變化,露出罩門死穴。

和對方講道理是浪費時間,惟有以鐵腕對付,方有達致目標、完成任務的可能。他看通了。

蹄聲驟起,兩百騎從禦道直衝而至。

龍鷹傲然立定,心叫厲害。

他幾肯定這個果斷的行動,由宇文朔一手策劃,拿捏時間準確,掌握著最佳時機。眼前並非單一的行動,而是其全盤計劃的部分,就是趁他進入皇城,返回宮城的當兒,截殺自己於禦道上。同一時間,李多祚指揮的、在三大禁軍係統裏兵力最大的右羽林軍,兵逼玄武門,令守衛宮城的飛騎禦衛動彈不得,坐看東宮盡起高手,截殺龍鷹於禦道上。

如能提著龍鷹的首級到玄武門給田歸道看,哪到田歸道不乖乖屈服,打開宮城的大後門。

此時龍鷹離宮城正大門的則天門樓尚餘逾裏路程,對方的騎隊該埋伏在禦道盡端兩旁的官署間,故甫發動,立將去路截斷敵騎分作四組,每組五十人,組與組間隔開十丈,有如四重激浪,往龍鷹潮衝直擊。

可見之兵外,還有不可見之兵,大部分部署後方,從皇城南麵掩過來,成鉗形之狀,當打頭陣的兩百騎與龍鷹短兵相接,他們將截斷龍鷹所有去路,把他重重包圍,教龍鷹插翼難飛。

平時負責守衛的左羽林軍和巡邏隊伍,全被調離這個區域,集中往皇城外三門和靠近上陽宮的位置,截斷飛騎禦衛來援的通道,封鎖皇城的三個出口。這是武攸宜辦得到的事,他有調防和配置手下將兵的權力。

可以想象,當龍鷹踏入端門的一刻,醞釀多天的政變全麵爆發。早在龍鷹現身之前,神都除宮城和上陽宮外,盡入對方手上,交通要道和重要官署,均被占據,二張一方的官員遭大舉逮捕拘禁,置宮城和郭城於控製下。否則怎能如此明目張膽的來伏殺龍鷹?

可是對方卻有三個難以彌補的缺點,首先未能動用左羽林軍來對付自己,憑的是效忠東宮的世族和白道高手,倉卒成軍,說到底不過一群武功高強的烏合之眾。換過受嚴格訓練的禁軍,舉盾、持戟、張弓,四麵八方結陣殺至,應付起來辛苦多了。

其次是因過早發動,除主要通道的積雪被清理,大部分地方仍是積雪及膝,眾官署政堂的殿頂鋪霜蓋雪,滑溜溜的,無立足之處,故不能在製高處布置神箭手,大幅削弱對方包圍網的涵蓋力。

第三,就是對方的主事者裏,沒有長於巷戰的人才。

武攸宜不用說,敵蹤未現,早望風潰逃,成為戰場上的天大笑柄。領軍經驗最豐富的李多祚,亦沒打過半場攻克敵城的巷戰。

宇文朔則是首次領軍作戰,領的非是正規軍,而是拉雜成軍的江湖人,表麵氣勢洶洶,實則犯了巷戰大忌,以馬隊來衝擊龍鷹,欺龍鷹身上無轟乏箭,缺還擊之力,不知馬背上和馬背下的靈活度有著天壤之別,任你武功蓋世,亦受馬匹牽製。

巷戰最厲害的武器是穿透力強的弩弓,一旦將箭裝上弩架,可長時間瞄準,隨時拉括勁射,殺傷力極強。可是神都的所有弩弓弩箭,被有先見之明的胖公公盡收國庫內,等於交到龍魔手上去,一去一回,差異至巨。

也很難怪宇文朔,對方所有領軍人物,大概沒人視此為一場巷戰,認為乃用壓倒性實力,天羅地網的威勢,置龍鷹於死地萬無一失之計。設計時肯定有把法明計算在內,現在以足殺死兩人的力量,集中對付龍鷹,該是手到擒來的事。

敵方尚有一大優勢。

在宮城和皇城北端的官署間,有大片橫斷東西的空地,像離則天門樓最接近的兩座官署門下外省和東朝堂,距離超過兩千步,等若大半個校場的寬度,乃皇城舉行大典的當然地點。武曌登則天門樓稱帝,就是在樓上接受下方廣場上群臣、外賓和百姓代表的歡呼和祝賀。

故即使龍鷹能藉皇城官署的形勢,逃過追殺,依道理仍難越則天廣場半步。

但龍鷹當然不是這般想,恐怕對方的有識之士亦非作如是觀,皆因廣場除三條貫通南北的禦道外,積雪之厚,一如校場。

天視地聽,同時提往極限。

感覺如返塞外大漠的戰場去,分別在對方不會留手,他卻不得不刃下留人。周圍林立的官署,仿似墳起的怪兵巨岩。

光明倏滅。

於龍鷹立處,禦道兩旁三座各相隔二十步,本可燃燒整夜、用白石築成的火炬柱盤,變戲法似的同告熄滅,令龍鷹所在處前後近百步的禦道路段,陷進黑暗裏去,變得我暗敵明。

後方傳來長弓被拉成滿月的微響。

第一組敵騎的最前排,逼近至兩百步的距離,一眼掃去,認得的有宇文愚、長孫持國、李湛。前兩者屬關中世族,李湛則為左羽林將軍,可知這師“殲龍軍”,盡集白道武林和禁軍好手,知其名或不知其名的,拿任何一個到江湖去,均為響當當的人物。

可惜遇上的是老子龍鷹。

龍鷹直挺挺的朝前傾跌,到麵部離禦道地麵不足兩尺,足尖柱地的往後曲膝收縮,龐大的能量透足尖發放。

矢聲嗤嗤,以百計的勁箭從後方和左右兩側射來,交織為沒有任何閃躲虛隙的箭網,包天蓋地的罩來。

前方敵騎走在最前的兩排騎士,齊齊彎弓搭箭,朝他自由發射。

龍鷹等的就是此刹那。

足尖勁爆。

龍鷹起始時幾是貼地平射,避開所有箭矢,到橫跨五十步的距離,探足一點,調校彈射的角度,變為斜衝而起,瞬兩眼間飛越敵方第一組的先鋒隊,來到第二組由五十騎組成的敵隊上空。

此正為龍鷹高明處。

對方縱然個別實力遠勝一般禁軍,卻缺乏有效的傳訊和變陣的能力,一旦龍鷹的作戰手段非如預期般的那個樣子,立即漏洞百出,發揮不出應有的戰力。

敵方想得如意,將最強的好手安置在第一組打頭陣,龍鷹在後無退路、左右被封的劣勢下,惟有硬闖馬陣,過得一關,過不了第二關,一旦讓對方完成合圍之勢,多兩個龍鷹仍難活命。

豈知龍鷹偏不讓敵人的如意算盤打得響,略施小計,避過敵騎的鋒銳,跨陣攻擊。換過是金狼軍,會有辦法及時向後方不知前線形勢的己隊示警,可是臨時拉雜成軍的各方武林好手,這類機製盡付闕如,隻懂大呼小叫,令後方衝將過來的人馬,還以為前方的兄弟戰友,與龍鷹短兵相接,不少人吃了虧,徒添亂狀。

敵方欠缺的,正是經長期並肩作戰培養出來的默契,像龍鷹和符太間,不用說出來,已知該怎麽辦,此實為精銳勁旅和烏合之眾的分別,難能可貴。

“蓬!蓬!蓬!蓬!”

第二支騎隊兩旁、禦道左右各兩個火炬石柱台,被龍鷹四肢吐出的魔氣,硬生生的吹滅,整截路段陷進暗黑裏去。

龍鷹同時從兩丈的高空,將藏在外衣裏的彎月刀抽出來,化為漫天寒芒,往下灑來。首當其衝的四騎,忽然刀氣壓頂,天然反應,忙往兩邊避開,人撞馬碰之際,可怕的敵人降落到隊伍正中處,如果龍鷹一意殺人,四騎沒一人能活命。

在黑暗和混亂裏,龍鷹鬼魅般飆移,人穿行於急馳的眾騎的空隙間,彎月刀則遊走於敵人刀、劍、矛、槍各類型兵器間隙不及之處,如“無厚”之刃,遊於“有間”的骨節,“莫不中音”,以神遇而不以目視,依乎天理。

龍鷹過處,左右開弓,“乾”護臂滑入手裏,擋格為主,彎月刀則以鋒快如神的手法,見矛斬矛,逢劍破劍,人和馬均不放過,幾下呼吸的時間,從隊尾穿出去,戰績彪炳,斬下對方三個矛頭,砍斷兩刀三劍,十多匹馬兒被他透過刀尖、護臂刺痛屁股。

小亂化為大亂。

前鋒隊掉頭來援,加上本埋伏南麵的敵人蜂擁而至,聲勢雖大,卻散亂無章,擠得禦道水泄不通;人數雖眾,可是無有著力之處,不知何所攻。

另一端的兩組敵騎,仍不知就裏的朝前衝刺,也許因心懷複辟大唐之誌,向武周雪恥就看今夜,人人氣吞牛鬥,不顧生死,見前方人仰馬翻,戰騎受驚跳蹄,到處亂竄,以為龍鷹這般厲害,竟可連破兩個馬陣,殺到這裏來,難知就裏下,忙加速趕過來加入戰圈,不曉得此時最該做的事,乃不進反退,下馬布陣,截斷龍鷹進路。

混亂似投石激浪般迅速擴散,片刻波及前後方敵騎。

“兵敗如山倒”,亂勢一發不可收拾,此時對方的指揮失去了控製權,何況龍鷹不住往烈火添柴,刹那間殺進第三組騎隊去,過處人墜馬倒,潰不成軍。

假設於敵陣裏隨意挑出一個人來,與龍鷹硬撼硬碰,龍鷹縱勝,得花一番工夫,用盡奇謀妙略,大幅損耗真元,因對方能盡展所長之故也。

但是借此兵荒馬亂之時,龍鷹把握著對方不能補救的諸般破綻弱點,抓著敵人致命罩穴不放,狂攻痛擊。敵方大部分人根本連龍鷹所在的位置仍未弄清楚,空有移山之力,卻沒法晃動一塊石頭,其沮喪無奈,可以想見。

於此潰不成軍的當兒,敵隊近則天廣場的大後方傳來宇文朔傳遍這截禦道,將驚呼喊叫、馬跳嘶鳴等所有亂音全壓下去的叱喝,下令道:“往兩旁退開!”

龍鷹心呼大家不枉相識一場,這般合作,往前直仆。

敵騎人人清楚此為對付龍鷹之策,當務之急是先使敵我分明,聞宇文朔之令如奉綸旨,紛紛控騎往左右移開。

驀地前方裂開通道。

龍鷹腳尖勁發,從地麵斜衝而上,拿捏的時間精準絕倫,乃對方剛開始往兩邊撒開的刹那,彎月刀回到衣內,其彈射之勢帶得外袍鼓脹飛揚,以狂猛的力道,撞進剛現出來的“間隙”去。

不論及時退開,又或退得不足容龍鷹穿過的兩邊敵騎,均在龍鷹能量場的影響下,即使沒被硬撞開去,亦被袍服揚起的衣邊或勁氣劃痛衝擊。

敵隊確是中分打開,卻是半自願的怪異情況,龍鷹過處,人、馬朝兩邊翻跌傾頹,如被巨舟破浪,將兩邊的小船掀翻,亂勢一如浪潮般往兩邊蔓延。宇文朔的應變之計,本意先穩定局麵,怎知適得其反。

敵方不乏智勇雙全之士,宇文朔和楊清仁等更可在各方麵和龍鷹分庭抗禮,可是對龍鷹的了解近乎無知,龍鷹對他們卻了如指掌。雖然清楚龍鷹善於以寡敵眾,早前還在校場嚐過滋味,然而始終未曾在戰場上和龍鷹交手,戰爭的經驗如溪河之於汪洋,兼不明白,也永遠掌握不到魔種的神通變化,遂被龍鷹以四兩之力,撥掉敵人的千斤,著著領先,牽著敵人的鼻子走。

當然!龍鷹仍深陷險境,最難逾越是廣場一關,把關者肯定有楊清仁和洞玄子在其中,兩人聯手,可令他沒法越雷池半步,到其他人趕至,龍鷹有死無生。

敵人絕不容他有充足時間,重演校場的情況。

龍鷹似通行於直通幽冥的秘道,盡頭外三人並排立在禦道與廣場交界的位置,宇文朔居中,乾舜立其左,宇文破位於右。算三人知機,曉得馬下比在馬背上靈活多了。

禦道兩邊矗立著東朝堂和門下外省兩座官署,黯無燈火,死氣沉沉。

三人後方兩千步外是直聳上天、宏偉壯觀的則天門樓,亦不見絲毫燈火,仿似默默守衛宮城的天兵神將。

則天廣場近官署的一方卻是燈火燭天,敵方雖乏擅長打巷戰之士,可是在把守廣場這最後一關上,毫不含糊,至少是中規中矩。

龍鷹可目見的是由百多人組成的攔截隊伍,布置在則天門樓外千二步處,分數排,有箭手、矛戟手和刀盾手,其中十多人持著火炬,染得雪地一片血紅。

特別處是這批人立處竟高低有別,原來因著通往則天門接禦道上的雪,被鏟開後堆往兩邊,遂成沿禦道兩旁墳起的小雪丘,高高低低、一堆一堆的,敵人封鎖龍鷹往則天門樓的去路,故部分人不得不站到堆雪的高處,成此景象。

不用看到,同樣的敵隊至少尚有兩組,布於宮城其他兩大關口明德門和長樂門外。

敵方最強的人物,如楊清仁、洞玄子、夜來深、宗楚客、沈入夢等,當隱於中陣後方。當龍鷹闖過馬陣關,奔過尚有八百步遠的則天廣場,不論他朝哪道宮門闖,他們仍有足夠時間截他個正著。

龍鷹從敵騎叢裏射出,宇文朔第一個做出應有的反應,拔出佩刀,先舉上頭頂,然後踏步衝前,往他撲來。

宇文破和乾舜雖慢上一線,但反應已屬一等一的迅捷,前者祭刀,後者亮劍,配合宇文朔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