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仍急旋如風的接天轟處,包括楊清仁和剛從雪坑躍上來的宇文朔和沈入夢。

纏著長軟鞭的接天轟,有著象征性的含意,它是龍鷹仗之縱橫天下的奇兵異器,是今仗的核心,現在接天轟已離龍鷹之手,連帶著七大高手其中之一的兵器,內蘊非任何高手能單獨製停的龐大力量,使人生出永遠不會停止旋動的錯覺。

楊清仁在離龍鷹二十步外立定,任他怎樣心切殺龍鷹,也知不宜於此時出手。

正與龍鷹交戰的洞玄子、宗楚客和夜來深已潰難成軍。

洞玄子軟鞭被接天轟反客為主的俘虜,眾目睽睽下,實難厚顏出手。宗楚客被龍鷹一拳擊退,倉卒應戰,多少受點內傷。夜來深的情況比宗楚客好不了多少,他本為最有機會殺龍鷹的人,卻成為“強勢回歸”龍鷹體內爆炸性、滿溢決堤的魔氣宣泄的第一個對象。至陽至剛的能量以硬對硬,連續兩記。左乾右坤,如無中生有,出乎夜來深料外,震得他血氣翻騰,內腑受創,到再展攻勢時,須硬把傷勢壓下去,故給連著軟鞭的接天轟以戈矛的一端砸中槍頭,雖仍能全身攜槍而退,可是兩手酸麻疼痛,到此刻尚未回複過來,豈敢再動幹戈。

若楊清仁繼續撲擊龍鷹,實在說不過去,因龍鷹沒有接天轟在手,又不是你死我活的生死搏鬥,惟有暫停觀變。

宇文朔和沈入夢立在坑緣雪丘高處,沒有絲毫動手的意思,目光鎖定遠去的接天轟。

纏著長鞭的接天轟旋動如風,朝著三十步外的符太掠去,後麵二十多步外就是今次觀戰的各色人等。

符太舉起的手開始顫震,頗有作法的味道,施法的對象就是力道上沒有絲毫減弱的接天轟。

在全場所有人瞪大眼、不轉睛地目擊下,接天轟奇跡似的抖顫了一下,大部分人都以為眼花看錯,然高明如龍鷹、楊清仁、宇文朔等,卻清楚符太以驚人的隔空手勁,遙距地與接天轟建立連係,初步操縱了接天轟。

這是怎麽樣可怕的掌勁?

倏忽裏,接天轟從風車般急轉的一團光影,變為有跡可尋的旋動,仿如馬車之輪,車減速停下之前,輪軸漸轉分明的情況。

眼睛沒瞎掉的,均曉得接天轟已為符太所製。

三十步的距離彈指即逝。

離符太十步時,接天轟慢至違反常理,緩似蝸牛爬行,卻又不掉往雪地,像會看符太這主子意思的怪物,乖乖的送往符太手裏去。

符太兩手一縮一探,將停止旋動的接天轟,連轟帶鞭的拿個結實,接著高舉過頭,大喝道:“和局!”

後方爆起震天喝彩叫好聲,不知是因符太神乎其神的一手,還是因驚心動魄、超越任何人想象的校場之戰,最後和氣收場。

恐怕也沒人弄得清楚心內矛盾複雜的情緒。

※※※

楊清仁來到龍鷹身旁,再不露絲毫敵意,沒有受挫的失落,友善微笑道:“鷹爺名不虛傳,清仁佩服至五體投地。敢問鷹爺,剛才令清仁難以為繼的一招,究竟是何種神奇武功?”

龍鷹微笑道:“河間王太謙虛了,龍某用的是失傳達數百年,創於南北朝前的秘法,名為‘水火既濟’。不過這名字有些兒誤導,因為所謂的‘既濟’,實則為‘相激’。哈!也非全錯,水火的互濟,當然與別不同。”

聽得楊清仁一頭霧水時,洞玄子、宗楚客和夜來深循例來向龍鷹握手恭賀,說些可顯示風度的場麵客氣話,說畢,宗楚客和夜來深相偕離開,洞玄子留下來,與楊清仁和龍鷹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乍聽言不及義,實則在探他口風,看龍鷹對他們的態度,以更新策略。到宇文朔和沈入夢聯袂而來,洞玄子和楊清仁才離開。

校場南麵熱鬧得像個墟市,符太變成核心,人人圍著他爭睹接天轟的真麵口和風采,研究它因何能製造出皇城內的龍卷風。如此超乎人力和武功的異事,隻能以接天轟乃來自天上神器可充分解釋。

武三思、李多祚、武攸宜、桓彥範、湯公公等十多人,離開人群,朝他們走過來。

龍鷹伸手分別與宇文朔和沈入夢相握,欣然道:“看!和氣收場有多好!”

宇文朔歎道:“可惜有些事實難以善罷,鷹爺該知在下意之所指。”

沈入夢目光投往場東,喜道:“破立大師複元哩!”

龍鷹心忖自己不但了解,且比宇文朔對情況掌握得更深廣。

女帝掌權後的朝廷,絕不是處於正常狀態,而是“奸邪有黨,宰執求容,順之則惡其名彰,逆之則憂其禍及,欲存身致理者,非中智常才之所能也”。可是有多少個狄仁傑,於此歪風邪氣猖獗的日子,仍能有所作為,成為穩定朝廷的中流砥柱。

政治反常,因而變故時生。

像薛懷義,張昌宗、張易之等輩可青雲直上,依附他們的佞臣可如魚得水,武氏子弟憑血緣關係飛黃騰達,橫行霸道,有識之士如張柬之、宇文朔怎看得順眼?

台勒虛雲覷準形勢,炮製“東宮慘案”,一下子將朝廷內外的所有利益衝突和矛盾引發釋放,使兩大陣營的對立變得尖銳化。一邊是包庇二張的女帝,一邊是李顯和他的支持者,已達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境地。

或許推翻女帝非為張柬之、宇文朔等人的初衷,可是“東官慘案”後,女帝沒像符太所說般殺二張祭旗,難平眾怒,令武力政變成為唯一的選項。

關鍵在乎於,當政變發生之際,龍鷹會否站在女帝的一邊?

宇文朔敢說出“難以善罷”這大逆不道的一句話,多少帶點威脅的意味,並暗示龍鷹處於下風守勢,無力反擊。

今次殺龍鷹雖然徒勞無功,失掉聲威,可是強弱之勢,沒有根本性的改變。唯一與前不同,是左羽林軍和上陽宮的飛騎禦衛,在互相牽製下,動彈不得。然而右羽林軍的總兵力,仍遠勝刻下守衛宮城的一千禦衛。

今仗和局,顯示僵持不下的局麵將繼續下去。

龍鷹見宇文朔說得坦白,頗有英雄相重之意,探手拍拍他肩頭道:“‘難以善罷’也可以有不同的難以善罷,不過這方麵不是我們說幾句話可解決,因非人人像宇文兄認為龍某或是可信任的人,說到底仍是實力的較量。”

沈入夢景仰地道:“鷹爺表裏如一,入夢信任鷹爺。”

龍鷹表示謝意,話鋒一轉道:“兩位有否想過,於二張的手下裏,出現淩岸般懂‘天魔大法’的人,背後有何含意?”

宇文朔苦笑道:“直至此刻,仍沒法想得通。在下因不在中土,錯過了圍捕魔門的行動,但仍從族人處對個中情況知之甚詳,卻從未聽過有這麽一號人物,鷹爺可予在下一點啟發嗎?”

氣氛頗為古怪,龍鷹該是北方世族眼裏的魔門頭號妖孽,比漏網的“康老怪”和“方閻皇”的殺傷力大多了,力能顛覆朝廷,禍被眾生。

矛盾就在這裏。

不說龍鷹為中土立下的汗馬功勞,任何人麵對龍鷹,都很難視其為奸邪,沒法放狠話。

武三思等來了,奸鬼隔遠大聲恭賀,龍鷹低聲道:“找機會再談!”

※※※

“阿彌陀佛!鷹爺可借一步與老衲說幾句話嗎?”

武三思、李多祚諸人正擁著龍鷹赴午宴去,至少在表麵上“談笑甚歡”時,破立大師在左方三百步外,兩掌合十,神情肅穆莊嚴,看似喃喃自語,柔和寬厚的聲音卻如在耳邊細語般,鑽入各人的耳鼓。

武三思反應最快,忙道:“我們在這裏恭候鷹爺。”

龍鷹告罪一聲,朝破立大師走過去,他有個奇異的直覺,破立大師和以前不同了,非是因他內傷初愈,而是變得更深邃難測,如高山峻嶽、深潭淵海,卻沒法具體說出差異之處。

到龍鷹抵達他旁,破立大師輕輕吟唱,道:“返虛入渾,積健為雄。超以象外,得其環中。鷹爺知否緣何說出‘破可以立,便非真破’兩句後,老衲立即打住?”

龍鷹肯定有些異事在眼前的禪門高人身上發生了,點頭道:“若說下去,小子肯定非大師對手。”

破立大師現出首個笑容,悠然道:“鷹爺謙虛。原因在老衲當時生出妙覺,鷹爺道出這兩句話時,有種深信不疑的意味,大異於常人。”

龍鷹差點抓頭,不解道:“說話就是說話,為何有平常、異常之別?”

破立大師欣然道:“說話確本來就是說話,要眠即眠,要坐即坐,熱即取涼,寒即向火,說話不知自己在說話。然而鷹爺說話時,卻知道自己在說話,令老衲體會於心。”

龍鷹佩服道:“大師厲害!當時小子確有感而發,衝口便出。隻是沒想過大師因此放過小子,還以為因自己問得妙。”

破立大師道:“鷹爺或奇怪,為何老衲方外之人,竟來涉此塵緣世事?”

龍鷹隨口道:“是否因心中一動呢?”

破立大師深深瞧他一眼,頷首道:“任何塵念,自有其前因後果。老衲修的為‘隨意禪’,意非心,心非意;意不在心,心不在意。鷹爺隨口一句,已得妙諦。撇開敝門與唐室的淵源,今次老衲出山來助太子,確如鷹爺所言的忽動塵念,到剛才遭鷹爺當頭棒喝,方悟一切逃不出‘因緣’兩字。善哉!善哉!”

龍鷹湧起難以形容的感覺,道:“大師太抬舉小子了,我何來這個資格?大師隨意隨心的幾句話,充滿禪機,令小子大大得益。”

稍頓,壓低聲音道:“稟上大師,個中的因果機緣,巧妙至令人難以置信,小子剛才那一招,不單剛學回來,大有可能永難重複,出招時不曉得能產生的效果,到現在仍糊裏糊塗,唯一清楚,此招可用‘破’這個字形容,但隻屬未入流的小破。”

破立大師微笑道:“大破小悟,小悟大破;破可以立,立可以破。若如終始,當老衲的伏魔杖擊中鷹爺雙轟前的虛空,既為終結,也是開始,當中情況隻你我明白。”

再低喧一聲佛號後,道:“老衲塵緣已盡,從此返回寄身之處,永不出世。”

接著道:“對鷹爺來說,人世間的富貴榮華、皇權名位,不外糞土,這個誤會真大。請矣!”

言罷掉頭朝端門去了。

※※※

八方館的午宴在奇特的氣氛下舉行,缺席觀戰的大小官員全來了,包括張柬之在內。符太沒有參加,與李重俊和武延秀不知溜到哪裏去。

安樂郡主亦沒有出席,因不符宮廷禮節。**女就是**女,道別時的媚眼兒,到此刻仍印象深刻。

七大高手,除飄然離開的破立外,其他人沒一個缺席。此為政治,便像比武確是一場比試,時過境遷,似如沒發生過任何事,對剛才的生死相拚,絕口不提。

在某一瞬間,看著眾多熟悉的麵孔,逝去了永不回頭的日子重現眼前,與張柬之、桓彥範、崔玄暐等仍像出征孫萬榮前,在國老狄仁傑的主持下飲酒言歡;武三思則從未出賣過他,保持著稱兄道弟的關係。定過神來,方曉得是失神下的錯覺。

過去的就是過去了,永不複回。

這個可被視為“洗塵宴”的聚會,出席者達兩百人,分十五桌,文官武將,濟濟一堂,不知情者怎想得到宴會背後的真相。

校場的“比試”,牽動神都,人人密切注視。即使沒臨場觀戰,亦在附近官署等候消息,結果出乎所有人料外,龍鷹在明顯優勢下取得和局,震撼人心至極,以鐵錚錚的事實,證明了其能縱橫塞內外的超凡能耐,使人再難視他為一個可以武力製伏、有血有肉的人。

於比武開始前的一刻,用沒人可以明白的方式,使貫通東宮和宮城的秘密地道坍塌,盡顯龍鷹知敵的本領,也令本胸有成竹、勝算在握的東宮諸係,頓失方向。

以前的所有預計、評估、布局、部署,全走入了窮巷。

龍鷹敢肯定東宮和東宮的支持者,沒有人曉得下一步該如何踏出,唯一清楚的,是成敗係乎龍鷹的意向,來摸龍鷹的心意,偷窺龍鷹的底牌,是唯一可行、也可以做得到的事。

這麽樣的形勢,正是龍鷹一手營造。

宴會接近尾聲,與龍鷹同坐主席的張柬之找個借口,邀龍鷹另找地方敘舊閑聊。

午宴至此告終。

登上張柬之的馬車前,湯公公輕扯他衣袖,著他到一旁說話,道:“昨夜鄙人私下和太子說了半個時辰,如實察告鄙人與鷹爺接觸的所見所聞。唉!回京後,太子已少有和鄙人這樣交談,太子雖然執著,但並非不講道理者。唉!”

龍鷹訝道:“既然如此,公公為何仍唉聲歎氣的?”

湯公公道:“昨夜太子似乎意動,還特別問及關於鷹爺支持他返神都一事,豈知今早召鄙人去,著鄙人提防這可能是鷹爺設置的陷阱,好使我們沒有防範之心。”

龍鷹今次才真的奇怪,不解道:“公公因何連這樣該守口如瓶的事,仍肯坦然相告?”

湯公公雙目現出無奈神色,道:“皆因鄙人怕有人會故意惹怒鷹爺,而後果卻是沒人負擔得起。”

龍鷹讚道:“公公確是忠心為主的人,放心,想惹怒我並不容易,雖然我會裝出這個樣子。他奶奶的!即是說沒妥協的可能了。”

湯公公低聲道:“又不全然這樣子,鷹爺技驚神都,令所有人不得不對鷹爺另眼相看,包括鄙人在內,故把本不打算說出來的,坦然告訴鷹爺。”

又道:“鷹爺贏得破立大師的尊敬,影響之大,沒人可準確估量。嘿!很多人在注意我們。鄙人信任鷹爺,必可找出解開死結之法。唉!真不想說出來,鄙人認為唯一辦法,仍在‘威懾’二字。”

深望他一眼後,施禮退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