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途。

龍鷹很想到女觀謁見武曌,說幾句話也好,可是記起千黛遷往皇宮,是為絕她的凡念,立即打消念頭,因千黛該比自己明白武曌。

明月在雲朵掩映下現出仙姿,映得雪地金光閃閃,宏偉的殿宇樓台,銀裝雪裹,純淨美潔。

雪停風止,令人難將剛才的狂暴,與眼前平和的晚夜聯結起來。

符太搖頭失笑。

策騎進入皇城的龍鷹朝他瞧去,自己先笑起來,道:“有何好笑的?”

符太得意地道:“我在想李顯,如果湯公公回去將我那番‘兩千步內、生人勿近’形容你箭術的說話,說給李顯聽,包保他不敢踏出東宮半步。”

龍鷹點頭認同。

李顯性格上的缺點,罄竹難書,符太的估計,雖不中,不遠矣。一個人偏私,正是自私的表現,自私者怎肯犧牲?特別在性命攸關的時候。

符太又道:“假如湯公公回去後,將你揭破奸鬼武三思挑撥離間你和東宮關係的話,如實稟上李顯,李顯會否質問那奸鬼?”

龍鷹道:“太少仍未明白宮廷政治,知道一回事,說出去另一回事。當時主要是說給宇文朔聽。我敢肯定湯公公對此一字不提,因不中聽。”

符太歎道:“這算是個怎麽樣的人世?”

龍鷹哂道:“你說得好像不是出身於大明尊教似的,且變成了個傷春悲秋的壞鬼窮生。少說廢話,對明午校場一戰,太少有何看法?”

符太悠然道:“兩軍交鋒,竟有主將獻身於敵人如狼似虎的七個猛將,且隻許敵人殺之,自己不可殺人,從此一方向觀之,確是空前絕後、破天荒的壯舉,論思維,則新至不可能更新。哈哈哈!”

龍鷹淡然道:“若仍殺不了我又如何?”

符太歎道:“所以我一直不敢說你,因為我已想好了,當你給人幹掉的一刻,立即以‘血手功’將你從被圍毆的敵叢裏奪出來,好讓你第三次死裏複生。當然!我會裝模作樣是憑我高明的醫術將你救活過來。不過!那時你的所謂‘造勢’,將變為‘造弱’。”

龍鷹啞然笑道:“那就要走著瞧哩!”

符太訝道:“你真的是信心十足,但你憑什麽有這個信心?隻是宇文朔和洞玄子兩人,已力足殺得你叫苦連天,還有個即使單打獨鬥,與你勝負仍隻五五之數的楊清仁,也不說其他人了。”

龍鷹仰望星月爭輝的清澄夜空,道:“告訴我,老子怎可能對何時停雪測得這麽準?”

符太一怔道:“你一向有這類似能預知未來的能力,怕該是魔種作祟。”

龍鷹道:“這個‘單鷹戰七雄’的念頭,源於魔種,以直覺的方式在腦袋內形成。一定要七個,在校場上,地麵積滿厚雪。七個變三個,或改為在某一殿內,地麵幹幹淨淨,老子必死無疑,且死得很快,幾是甫交手立告接連受創。”

符太欣然道:“剛才我隻是故意氣你,早曉得你謀定後動,跟了你這麽久,還不清楚你的作風?本來聽得你那麽提議,著著實實嚇了一大跳。旋又想起初遇你時,以一人之力殺得各族聯合起來的五十人高手團七零八落。比起上來,今次你輕鬆多了,殺你還殺你,在萬人目睹下,有些規矩是不能不守的,例如不可施暗器。”

龍鷹道:“小子終於開竅,我是明白的,你因我將事情全攬上身,自己沒得下場,心生不忿。”

則天門樓在望。

符太道:“不接受也須接受。眼前是個死結,敵人一意殺我們兩兄弟,群毆早晚發生,你將之化為一場可限製人數、手段,公開進行的比拚,在這樣的情況下仍奈何不了你,不但輸掉氣勢,還輸掉士氣、鬥誌。最厲害的,是失掉軍心。唯一的問題,是你真的可過關嗎?上次你是有林可恃,現在隻是大片空曠的雪地。”

龍鷹微笑道:“豈止一片雪地,是雪地上的戰場,唯一的分別,是如在真正的戰場上,對方將傾盡全力,不擇手段的來殺你,明天則必須守點不成文的規矩。還不明白嗎?在戰場上,我龍鷹何時吃過虧的?”

說畢催馬加速,馳進則天門樓去,符太緊隨其後,踢得雪粉濺飛,如升起一片白色薄霧。

※※※

回到貞觀殿後院小樓,榮公公在等候他,符太到澡房洗冷水浴,兩人到偏廳說話。

龍鷹道:“聖上情況如何?”

榮公公道:“聖上今早和鷹爺說過話後,一直昏迷不醒,幸好呼吸均勻,該為進入半龜息狀態。聖上現在撐得一天得一天,希望撐至禪讓之時。”

曆代帝皇,隻有兩種傳位之法,正常的是父死子繼;另一種是被逼的,美其名為“禪讓”。

“女帝”在何時、何等情況下“禪讓”,乃整個宮廷激鬥關鍵所在,決定了龍鷹是否有足夠的聲威全身而退,並為“女帝”辦理身後事。

龍鷹問道:“公公有何打算?”

榮公公道:“依胖公公意思,小榮該留在宮內效力。公公說過,皇宮是最適合我們的地方。小榮有今天一日,全賴胖公公提攜。”

龍鷹皺眉道:“有可能嗎?”

榮公公道:“對此胖公公早有安排,東宮的糧食、物資供應,一向由我打點,故不論誰入主東宮,都與我關係良好,而因聖上和胖公公成全,我每能滿足來自東宮的額外要求,是有求必應。所以湯公公與小榮關係極佳,還不時向他透露有用的消息。”

稍頓後道:“今天鷹爺到了城內去,湯公公親身到長生殿來見我,了解最新的情況。可以告訴他的,我全無隱瞞。”

龍鷹點頭道:“須小心點,湯公公和武三思間嫌隙已現,我怕台勒虛雲殺湯公公。”

榮公公道:“小榮和梁王一向關係良好。”

龍鷹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榮公公說得漫不經意,卻顯出他對湯公公的生死毫不在乎,那種冷漠無情的神態,該就是胖公公以前的心態。但龍鷹曉得榮公公絕非無情的人,當年曾親口求他為麗綺七美安排好歸宿。可是麵對宮廷鬥爭,則變成了另一個人。

榮公公續道:“湯公公特別問起鷹爺,小榮鋪陳事實,以事論事,說鷹爺你是天生遊戲人間的那類人,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不論立下什麽大功,從不居而驕之,又以鷹爺生活上的細節支持小榮的看法。鷹爺或許不知,我們專負責皇上、皇族的起居,擅長從生活習慣去掌握聖意,於以迎合,否則絕活不了多久。”

又壓低聲音道:“鷹爺如非甫返神都,立即當場撲殺淩岸,湯公公不會有來找小榮說話的閑情。現在誰都曉得,鷹爺是人人惹不起的。”

龍鷹問道:“現時宮城內情況如何?”

榮公公道:“是外弛內張。再沒有朝臣敢到中書省和史館辦公事,怕的是二張忽然發瘋,驟然起事,梁王也將他的人全撤往東宮去,留在宮城內都是常規人員,人人惶然不可終日,不敢離開規定的殿院半步。唯一的例外是公主的陶光園,一來她和二張的關係比較好,當年是她將張昌宗推介聖上;另一方麵,誰都曉得二張若敢為難公主,鷹爺不會坐視不理。”

龍鷹道:“二張方麵又如何?”

榮公公道:“很奇怪,至昨天他們仍是氣焰衝天,大有所恃,手下們趾高氣揚的出入宮禁,非常活躍。可是鷹爺殺淩岸後,他們立即氣焰全消,偃旗息鼓,所有人全龜縮在集仙殿的範圍內,似等宰多過爭位。”

龍鷹鬆一口氣。

他沒有猜錯,台勒虛雲在暗裏策動二張和武氏子弟的整合,藉“女帝”的名義,當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集團,發動廷變之際,來個反噬,裏應外合的血洗東宮。

洞玄子說服武三思該無難度,奪權之事,一天嫌長,誰肯錯過機會?何況武氏子弟最大的恐懼,是清楚張柬之誅除二張後,劍鋒會掉過來指向他們。

“淩岸”被他送了上路,等於斬斷二張和武氏子弟間唯一的聯係,合作的可能性雲散煙消。

榮公公道:“檀霸剛來找過鷹爺,曉得鷹爺不在宮城內,神情古怪。”

龍鷹道:“二張的臉皮很厚,沒有他們點頭和提供掩護,淩岸如何開溜來偷聽聖上和我的對話,我不當場算賬,給足他們麵子,現時來找我有何用?”

榮公公道:“因為他們都是不諳政治的蠢人,瞎了心的相信聖上一天未死,沒人敢碰他們,害怕的隻是聖上駕崩一刻的來臨,故千方百計,不惜一切的要在事情發生前,抓牢權力。”

龍鷹沉吟道:“本來他們錯不到哪裏去,隻是沒算到‘東宮慘案’的發生,更猜不到我因國老歸天返中土,回神都。現在二張已淪為陪襯,就看我如何處置他們。”

榮公公舉手下劈,做出斬首的手勢。

符太神清氣爽的來了,坐到龍鷹另一邊,笑道:“我喜歡榮公公這個手勢,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嗎?”

龍鷹微笑道:“些微小事,何用勞煩太少,我還有至關重要的事賴你去做,至緊要做得妥妥帖帖。”

符太興致盎然地道:“可以是什麽事呢?”

龍鷹道:“就是到公主的陶光園摸清虛實,被發現沒問題,扮作二張的探子便成,誰攔得住你?關鍵在不可有把柄落入公主之手,使她憑之來向我興問罪之師。”

符太問道:“有何該注意之處?”

龍鷹道:“現在尚未到高手進駐的時候,須注意是公主的親衛隊,看有沒有換上白道的好手?人數多少?或用宮娥身份掩飾的女性高手?對方總不能忽然勞師動眾的大批人擁入皇宮,禦衛絕不放行,隻有公主的座駕,出入無阻。公上現在已成了計算時間的廷變渾天儀。”

符太道:“小事一件。”

龍鷹轉向榮公公道:“明天,須勞煩公公將僧王和天師秘密送到貞觀殿來。”

榮公公失聲道:“法明?”

符太道:“還有另一個僧王嗎?”

榮公公道:“天師是誰?”

符太代答道:“自稱天師者該為數不少,夠資格的隻有一個席遙。”

榮公公動容道:“今趟有救哩!”

兩人聞之麵麵相覷。

符太訝道:“原來你一直不看好我們。”

榮公公歎道:“看好是看好的,因此為胖公公的看法,不過敵我兩方確實力懸殊,發生事時,對方雖沒法進來,我們也出不去。宮城內剩侍臣、宮娥已數以千計,一旦給截水斷糧,挨不了多久。”

龍鷹道:“‘上兵伐謀,其次伐兵’,我怎會蠢得和對方比力。上陽宮那邊我安排妥當,榮公公可安排他們從水路來,再乘馬車來宮城。”

符太道:“為保萬無一失,由我到上陽宮接他們如何?現在我是最能假鷹爺之威的人。”

此時下人來報,太平公主到。

龍鷹暗吃一驚,且因剛指示符太去踩陶光園的場,做賊心虛,匆匆向榮公公交代與法明聯絡的手法後,又囑他隻可指示手下信得過的人去辦,勿親自出馬,惹人矚目,出偏廳去。

※※※

太平公主俏立窗前,看著星光月色、夜深人靜的美景。

龍鷹來到她身後,柔聲道:“二更哩!公主不用睡覺嗎?”

太平公主語調平靜地道:“龍鷹!你是否在找死?”

龍鷹灑然笑道:“公主至少說對一半,自離荒山小穀後,我一直在找死,公主滿意這個答案嗎?”

太平公主旋風般轉過來,顴見赤紅,目光轉厲,叱道:“竟發本殿的脾氣?敢情你真的瘋了,要東宮派出最強的七個人,明午與你在校場公開比武。你曉得麵對的是什麽嗎?曉得這樣徒逞勇力的行為多麽不智?以為對方留手?果若如此,你就真的瘋了。”

太平終是關心他的。亦可看出她的變化,有股當權者的氣焰,不容人頂撞她。

龍鷹道:“比之金狼軍的千軍萬馬、高手如雲,七個東宮高手算什麽一回事。如果七個人可以這麽厲害,那由他們聯手去取默啜的首級回來好了,邊防可省下大筆糧餉。”

太平聽得微怔一下,察覺到自己的話說重了。語氣轉緩,幽幽一歎,道:“人家是怕你不明形勢,即使你等於‘閻皇’方漸離和‘毒公子’康道升聯手的實力,亦絕對討好不了。這樣說可令鷹爺回心轉意嗎?本殿有把握中止這場一麵倒的比武。”

龍鷹從容不迫地道:“到今天,公主仍不了解我,之所以到現在我仍可活得風光,是因為我從不打沒把握的仗,每個行動背後有著各方麵的深思熟慮。”

太平公主嗔道:“這個人家明白,但是嗬!你曉得明天麵對的是哪些人嗎?”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妲瑪該不出手,因她身份特殊,且出動她,那韋妃殺我之心,將是路人皆見的事。”

太平公主色變道:“你怎可能這麽清楚?”

龍鷹心忖這就是新思維,既然台勒虛雲再不懷疑“範輕舟”是自己,還有何好顧忌的?

龍鷹訝道:“不可以由胖公公告訴我嗎?東宮的事,哪件瞞得過他?”

太平公主道:“可是你說話的語氣,就像對她的武功一清二楚,那是沒多少人曉得的事。”

龍鷹低吟道:“‘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公主又忘記了我是誰哩!”

太平公主咬著唇皮,狠盯他一陣子,道:“你見過宇文朔,有信心吃定他?”

龍鷹道:“公主漏了洞玄子呢!他絕不在宇文朔,又或李清仁之下。此三人外,再不可能有比他們更高明的人。如果公主可舉出這麽的一個人來,龍某人立即認輸,立即離開神都,永遠不回來。”

太平公主欲言又止,終沒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