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洞玄子掌拍扶手,叫絕道:“得符先生提醒!貧道記起哩!鳳翔乾兄當年在觀風殿款待奚王李智機的國宴上,表示出對鷹爺的仰慕之心,並以未能目睹鷹爺在沙場上取敵酉首級似探囊取物、八麵威風的情景,引為平生憾事。現在乾兄終得見鷹爺,若鷹爺肯到校場指點後進,乾兄可得償大願,該無憾矣。”

龍鷹暗忖妖人你的腦筋轉動神速,立即來個推波助瀾,說的又為事實,大減預謀的意味。此計該出自宇文朔為首的世族集團,事前沒有和武三思商量過,故亦非台勒虛雲的構思,然而直截了當,既顯示出宇文朔的自信,也是唯一可在表麵和平友善的情況下,硬撼龍鷹的高明招數。

武三思向洞玄子訝道:“當時本王也在場,為何腦內空空如也,沒有關於這方麵的記憶?”

湯公公插言道:“可惜天不造美,這場暴雪未知何時方休,接著的幾天更可能大雪連場,乾公子的心願恐難成真。”

“爛船亦有三斤釘”,何況在宮廷打滾整輩子的湯公公,縱遠及不上胖公公,辨別忠奸的眼力總是有的。李顯回朝這麽多年,對武三思的為人,湯公公未能掌握個十足,至少該七七八八。雖因李顯夫婦對武三思的“各取所需”,莫奈其何,不到他置喙幹涉,可是以他的忠心,有可盡力的地方時,會是不留餘力。

現正為李顯回朝後最關鍵的一刻,與二張的明爭暗鬥因“東宮慘案”和“女帝病倒”開始分明,雙方強弱懸殊,唯一的變數係乎龍鷹。從剛才上陽宮和皇城間的相遇處,來到這裏坐下,東宮的這群人,不論他們心裏打何主意,均為一個充滿揭秘和啟示的過程,讓他們大幅加深對被譽為“新少帥”的龍鷹的了解。

“新少帥”隱含不論其心胸氣魄、行事作風,均有與“少帥”寇仲先後輝映的涵義。否則就是汙了“少帥”寇仲千古不滅的美譽。

湯公公一條心堅定不移的支持李顯,不像武三思或洞玄子股暗藏禍心,又或似北方世族滿懷恢複昔日光輝之誌,視龍鷹為威脅障礙,不被另有所圖的居心蒙蔽神智,格外分明。

接觸之初,龍鷹不著斧鑿之痕的寥寥數語,顯示出他才是李顯回朝的推手,在場沒人比湯公公感受深刻,認識到武三思的卑劣無恥、挑撥離間。

此刻他指出天不造美,是要阻止宇文朔和武三思兩方聯手架龍鷹上轎,或許仍未看破他們憑什麽對付龍鷹,但怎也曉得不是好事。

他的話合情合理,即使雪停,且再不降雪,又立即清理,隻會先鏟掉通路上的積雪,皇城大校場的積雪勢留到最後。除非來個殿內比試,那便非是切磋,而是較勁了。

湯公公人老成精,幾句話扳倒了洞玄子和武三思的興風作浪。

乾舜如釋重負,鬆口氣地道:“公公說得對,確是天不造美。”

龍鷹暗忖好人就是好人,壞人就是壞人,性情形成後,難有大變。認為別人變了嗎?是因接觸不到他暗藏的另一麵,一旦有利益上的衝突,真麵目將盡顯無遺,故兄弟可以反目,好友成仇敵。

閔玄清正因以為龍鷹居心不良,看錯了他。

除湯公公外,人人現出失望神色。

特別惹龍鷹注意的白道高手,一為來自光州大別派的沈入夢。

大別派是以大別山為名的門派,卻非在大別山上,創派於唐初,在李世民晚年開始興旺,擴展至數百郡縣,與因世族沒落而逐漸式微的關中劍派,隱然有分庭抗禮之勢。一退一進之故也。

沈入夢就是近十年大別派最響當當的人物,年紀不過三十歲,體型剽悍,皮膚黝黑,頭頂平整,外貌非常懾人,是那種就外相瞧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此君活動範圍頗廣,遍及山南、淮南和江南的東西兩道。

由於他活躍的區域以大江南北為主,故在南方的名氣,遠大於北方。出道至今,未嚐一敗,且仗仗分明、勝得爽脆利落,早取龍鷹手下敗將符君侯之位代之,成為南方第一人。其外相雖懾人,可是說起話來用詞爾雅、文采飛揚,形成非常特殊的氣質。

沈入夢也是用刀的,武三思引見時,提出江湖上有“北萬南沈”的看法,將沈入夢與萬仞雨相提並論,可見此君聲名鵲起的威勢。

白道武林借李顯之名召令天下同道,沈入夢應召北來,絕不是陪騎陪跑,而是有在北方揚名立萬之意。

另一人夜來深,乃關內道區的少數民族,年紀比沈入夢大上一、二歲,成名也比沈入夢更早,十六歲弱冠之齡,於隴右連敗當地三個黑道強徒,又能頂著對方黨羽追殺,直至沒人敢惹。

夜來深與武三思該有特別關係,武三思介紹他時推崇備至,看宇文愚和季承恩等人的神情,對夜來深並不排斥,還頷首認同。

比之沈入夢,夜來深神態舉止雖帶著與生俱來般的傲氣,但真的是英挺俊拔、儀態優雅,令人易生好感。

從夜來深看自己和符太的眼神,充滿挑戰的意味,龍鷹曉得如“校場比試”告吹,最失望的將是他。

龍鷹如肯下場動手,一般的江湖規矩全派不上用場,即使東宮一方派人輪番挑戰,隻會讓人認為理該如此,不存在車輪戰的問題。而這正為宇文朔此計微妙之處。

龍鷹漫不經意地道:“風雪將在一刻鍾內收止。”

眾皆愕然,不由自主目光透兩邊槅窗望往絲毫沒減弱的風雪。

龍鷹心想這還不算新思維?敵人想要的,不單如其所願,還要來個倍贈。

宇文朔忍不住地道:“在下對觀天之法,略懂一二,所謂‘風停天腳紅,明朝霜雪濃’,此為昨天黃昏之象,到今天忽再起風,大雪隨之而來。依天象在未來幾天,雖不像眼前這場雪般大,卻很難停下來。”

宇文朔開腔說話,立顯其能駕馭全場的氣度派勢,聲調沉雄有力,言之有物,配合他魁奇的容顏,將沈入夢和夜來深兩人比了下去。

龍鷹從容微笑,道:“宇文兄如不存定見,現在走出去再來一趟觀天,肯定有新發現。”

宇文朔錯愕無語,聽出龍鷹的弦外之音。

交談至此,氣氛倏地扯緊,變成龍鷹和宇文朔在預測天氣上的正麵交鋒,勝負揭曉於一刻鍾內。

以符太對龍鷹的十足信心,可是隻要不是盲的,外麵大雪連天的景況竟是此場來勢凶猛的雪暴的尾聲,連符太也感宇文朔贏麵較高,其他人更不用說。

事實上龍鷹亦非是那麽有把握,憑的是與法明說話時衝口而出的幾句話,說初更停雪,接著天氣轉好,那些話純出直覺,令龍鷹深信乃來自魔種的消息。現時離初更剛好一刻,故誇下海口。至於應驗與否,惟有聽天由命。

武三思本死去的心,立即複燃,試探道:“聽鷹爺的口氣,似有令我們大開眼界之意。兄弟猜得對嗎?”

眾人的注意力從外麵的風雪,移返龍鷹身上,連宇文朔也不自覺現出難理解龍鷹的神色,除非龍鷹是有勇無謀、好勇鬥狠的人。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大家是自己人,客氣話不說,能在校場上比武切磋,乃人生樂事,亦為以武會友的精神。但坦白說,一般的比武方式,已難惹起興致,須想新的點子。”

湯公公提醒道:“積雪如何處理?”

武三思興奮地道:“本王立即動員左羽林軍,若大雪如期停止,立即盡一夜之力,清理校場,明早我們便可得賭兄弟驚天箭技和天下第一名器。”

他的話絲毫不體恤下屬,天寒地凍下,從溫暖的被窩鑽出來,整夜不眠的去清積雪,肯定不少左羽林衛捱出病來,連擬出此計的宇文朔亦為之皺眉頭。

符太笑道:“積雪正是新點子,何用花力氣清理。”

龍鷹瘋,符太陪他發瘋。

提出的是乾舜,主動權卻落入龍鷹和符太之手。

龍鷹讚歎道:“太少真知我心。”

符太冷冷道:“我們馳騁漠北,從山南驛之戰,到雀河古道的突圍,然後是高昌古道的爭奪,鹿望野的攻防,到最後不管城的險死還生,與‘夜神’莫哥統領的三千金狼軍在沙陀磧大荒山東緣區正麵對決,沒些兒默契,早葬身沙底。”

聽他說話鏗鏘有力、字字擲地有聲,雖掌握不到時地,仍可想象過程的驚險激烈。過往大周軍遇上突厥狼軍,沒有一次不吃虧,且是眾不敵寡。但龍鷹的遠征外域,卻是以極寡勝極眾,強弱懸殊。在折損微之又微下,龍鷹徹底擊垮默啜派出來對付他的突厥雄師。

龍鷹首次感到符太開始懂玩政治,憑著一番話,其造勢之力,不在剛才飛騎禦衛萬人空巷的迎迓之下。

配合起來,相得益彰。

人人聽得啞口無言。

龍鷹心忖符太是真的把握自己心意,還是因惟恐天下不亂,將自己擺上桌麵,那他便可依附驥尾,對症療治“手癢”的陳年舊患。

符太又道:“還有!剩看鷹爺在校場上用少帥弓射靶,最沒意思。”

稍頓續道:“少帥弓最厲害之處,是兩千步內生人勿近,連珠勁射,角度刁鑽至可從上空筆直插下來,貫頭穿頸,中箭者事前毫無所覺,在黑夜的戰場上,最能發揮威力。防無可防,擋無可擋。如此般的特色特點,在校場上怎看得出來。”

湯公公倒抽一口涼氣道:“剩是聽,小人已感到鷹爺的箭技何等可怕。”

眾人開始摸不著頭腦。

對明天比試惟恐不成事的符太,口風又朝反方向改變。

符太拍拍龍鷹肩頭,笑道:“兄弟說的,可合你老哥的心意?”

龍鷹啞然笑道:“龍某不好意思說出來的,全給你說了。輪到我說了嗎?”

眾皆莞爾,不過笑裏暗含苦澀,不理他們來摸底好,殺龍鷹好,一計不成另一計也好,在氣勢上,確被龍鷹、符太兩人一唱一和一下,壓得沒法透半口氣。

唯一剩下的,是即將揭曉的天氣。

愈近初更,氣氛愈緊張。

武三思哈哈笑道:“每次和鷹爺說話,次次新鮮有趣。如符兄弟所言,隻有在沙場之上,方能盡睹少帥弓的威力。但接天轟又如何?當年在敝府內,鷹爺以接天轟殺得符君侯全無還手之力的一役,到今天仍為我們津津樂道。”

龍鷹道:“這個比較有法可想,隻要能重現戰爭的場景便成,亦隻有在千軍萬馬的衝擊戰裏,方可顯出接天轟獨異之處,用於兩人對仗,實在浪費。”

宇文朔歎道:“鷹爺不愧為鷹爺,如別人說這番話,在下認為乃口出狂言,但出自鷹爺之口,竟有種謙虛坦白的味道,且理所當然。在下佩服。”

龍鷹讚道:“不論我們能否成為知交好友,甚或並肩馳騁沙場的夥伴,宇文兄的氣魄心胸,仍是令人心生敬意。”

符太不耐煩地道:“時辰即至,鷹爺還不吐露你的點子。”

武三思欣然道:“不賣關子,怎顯得出鷹爺的本色。”

龍鷹徐徐道:“若宇文兄明早能集齊七人,人人與龍某有單打獨鬥的實力,我龍鷹便可在梁王、公公、道長和各位仁兄眼前,重現接天轟在戰場上可發揮出的獨特功效。”

廳堂靜至落針可聞,因人人呼吸屏止,射出難以相信的目光。

以一敵七,還是東宮一方最強的高手,怎可能呢?

龍鷹等若將一個殺他的機會,送入敵方手上。明顯地,在這樣的情況下,絕無逃走的選項。

不論接天轟如何厲害,龍鷹武功蓋世,但人總是人,有力盡的時候,對方人多勢眾,可采輪番強攻的戰術,不住得到回氣的機會,一去一回,相差何止千裏?

於此千鈞係於一發般險峻的時刻,眾人忽感異樣。

宇文朔首先歎道:“真的停了,在下實無話可說,隻有說個‘服’字。”

目光全投往廳外去。

窗外不見半絲雪,前一刹那仍下個不休的暴雪,像個神跡般消失。

武三思歎道:“我的龍兄弟一向能人之所不能,今夜大家有目共睹。”

接著惟恐龍鷹反悔地道:“雪場比試的事,就此一言為定。擇個吉時如何?”

龍鷹沉吟道:“明早我有些瑣事處理,選正午如何?玩完後還可拉大隊,到四麵樓、八方館或皇城軒醫肚子,由梁王結賬請客。”

武三思長身而起,大笑道:“是本王的榮幸。”

眾人紛紛隨他起立,是告辭的時候。

龍鷹見武三思笑得這般暢快,知他認定明天午時,將為他龍鷹的忌辰。持此想法者,眼前的一群人裏,肯定大不乏人。

宇文朔趨前和他握手道別,雙目射出複雜的神色,欲言又止,似不知該否將心裏的話說出。

龍鷹比任何人更明白他,那是識英雄重英雄的了解。

乾舜來到宇文朔另一邊,宇文朔放開龍鷹雙手後,乾舜握個結實,有點哽咽地道:“鷹爺……”

龍鷹壓低聲音道:“不用說出來,我明白,明天讓我來留手,你們不用。”

宇文朔和乾舜為之愕然。

龍鷹伸手抓著兩人肩膀,送客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