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道:“朕隻見鷹爺一人,其他人給朕退出去,走得遠遠的。”

龍鷹幾不敢相信自己一雙靈耳,除了較為嘶啞和有氣無力似的外,其音質和神韻絕對是“真女帝”的聲音,威嚴果斷。難怪胖公公說當千黛扮女帝時,可將他騙倒。龍鷹雖特別留神,仍聽不出破綻。

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你眼望我眼,既惶恐又無奈,害怕的當然是不知“女帝”和龍鷹說什麽?會否不利他們?

榮公公首先和四個伺候“女帝”的宮娥離開,兩人叩頭後,跟在榮公公身後。

直至眾人足音移往殿門外,千黛方道:“鷹爺請到朕這邊來。”

龍鷹心忖千黛該像他般,掌握到眾人離開寢殿的一刻,方再次說話。連忙舉步來到屏風另一邊。

八扇屏風,將龍寢分隔為北南兩邊,容色蒼白的“女帝”,半臥在龍榻旁的臥椅上,蓋著繡雲龍紋的厚棉被,但一雙眼仍頗有神氣,慈祥地道:“鷹爺坐!”

龍鷹頭皮發麻的在她右下首的太師椅坐下,看著眼前的“奇跡”,如果真女帝病例,便該是千黛現在的模樣,外貌、神態、氣度、聲音、語調,完全無懈可擊。他終於明白胖公公所說的“全情投入”。千黛並沒有違反她的“閉口誓”,因為根本不是她在說話,而是“女帝”在說話。

千黛道:“鷹爺終於回來了,朕再撐不下去。”

龍鷹大吃一驚,失聲道:“聖上!”

話出口方知沒法不視千黛為女帝,皆因形神俱備,惟肖惟妙。

千黛聲音轉沉,淡然自若道:“明空以‘天魔秘法’,激起朕潛藏的力量,延續壽命,有違自然之道,如揠苗助長,一旦逆轉,使兵敗山倒,朕會在數天內離此凡塵。”

龍鷹心中百般滋味,不過聽她輕描淡寫的,似說著旁人的事,條理分明,如醫家判語,心情平複了些兒,卻沒法找到適當的說話,內心處湧起孺慕的深刻感情。如果武曌像位姐姐,千黛便是他的慈母。

千黛續道:“朕一直在準備著,俾能在鷹爺回來時,可清楚告訴鷹爺你的處境和情況,鷹爺可暢所欲語,朕不曉得是否仍可與鷹爺進行另一次交談,又可再次像現在般清醒。”

龍鷹有點掌握不到她的意思,得她提醒,曉得不可浪費時間,首先問道:“聖上怎會讓二張兩兄弟將聖上移送宮城來的?”

千黛平和地道:“朕這麽做,有兩個原因。”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竟然是蓄意的,確大出他意料之外,且不止一個原因,而任他想破腦袋,仍猜不到一個。

千黛續道:“首先,是要斷了明空的塵念。”

龍鷹瞠口以對,好一陣子,始拿捏到千黛說話的含意。

千黛是為要令女帝沒有退路,必須在上陽宮的女觀內堅持下去,貫徹其不問世事、靜待龍鷹為武曌“安排後事”的終極計劃。宮深如海,千黛雖隻遷遠數裏,隔著的卻是重重門關,宮城與上陽宮間還有皇城,即使武曌按捺不住對千黛或朝政的關切,仍毫無辦法。

整個政治的重心,隨千黛的“女帝”,移往宮城。

龍鷹隱隱感到此一情況是由胖公公和千黛共同商議炮製的,胖公公不回神都,是基於同一的考慮,怕忍不住到女觀找女帝。

確是用心良苦。

千黛見自己,向他作出忠告,著他勿要惹起武曌的“凡心”。

胖公公的老謀深算,是他永遠學不來的,當以為見底時,豈知下麵尚有更深的一層。從皇城正大門,一直走到長生殿,就像揭開一重又一重的簾幕,看到以前沒想過可看到的景象。

他開始明白千黛剛才說的有關他處境的話背後的含意。

重任落在他肩上,他完了,武曌大願成空,千黛死不瞑目。

此正為他現今處境最精確的寫照。

至於千黛所言的另一個原因,他仍沒半絲頭緒。

千黛道:“朕安排了鷹爺借用婉兒在貞觀殿後院的小樓,名義上是可在近處陪伴朕,實際的作用是讓鷹爺可置身這場政治風暴的核心,呼風喚雨。”

又道:“小榮將作出恰當的安排。”

龍鷹聽傻了。

千黛在聲音、語調和用辭上,與武曌如出一轍,沒有差異,是可以理解的。誰比她更熟悉一手攜大的武曌,避隱女觀後,還不時須聽武曌傾訴心事。可是!當她若無其事的說著上官婉兒和榮公公,他真的沒法找出她不是“女帝”的漏洞,其了如指掌處,與武曌無異。

忽然間,他信心遽增,千黛非但不是負累,且是他最強而有力的憑依。她用“呼風喚雨”四字,是為激起他的鬥誌和士氣。

如果千黛沒提醒他,龍鷹理所當然返回上陽宮的家,若宮城出事,他將遠水難救近火,對方隻須封鎖觀風門,他便坐困愁城。敵人要殺他和符太,非常方便,他們不逃跑便成,怎似宮城的諸多顧忌,還有田歸道和他的精銳部隊。

龍鷹可憑百多人守得風城堅如鐵壁銅牆,以千人之眾橫掃漠北,現在倚堅城裏的堅城而戰,天下誰可破他?

千黛的“呼風喚雨”點出了他目前的位置和未來的方向。

風暴正醞釀成形。

龍鷹認輸地道:“小民仍猜不到聖上所言的第二個原因。”

直到這一刹那,千黛的語氣仍是平靜無波,沒有情緒波動,似說著的是與己無關的事,沒有期望,那絕不止於對成敗的冷漠,而是心如死灰。

正正是如斯心境,使千黛在某方麵超越女帝和胖公公,冷眼旁觀下,完全絕對地掌握全局。

千黛道:“朕在聽!”

龍鷹一怔道:“聖上想曉得哪方麵的事呢?”

千黛淡淡道:“邪帝誤會哩!朕想說的是,朕之所以願到集仙殿去,是想聽到二張兄弟的對話,他們與謀臣的說話。表麵朕是昏迷不醒,可是在殿院裏大部分地方,沒有人的說話可瞞過朕。”

龍鷹呆瞪著她。

千黛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為何從未朝這方麵想過,因為武功高低對她再無任何意義,數十年來她既放棄說話,足不出女觀半步,就隻有默默地聽著。聽胖公公申訴與武曌的恩怨,聽武曌訴說為聖門的犧牲和奉獻。她一雙耳朵,成為與外麵天地連接的唯一維係。

千黛不以他眼光為異的,輕描淡寫地道:“朕希望能在他們的隻言詞組裏,尋出台勒虛雲安插在二張集團裏的臥底,並從二張身上,勾畫出政局的變化,讓邪帝參考,也是朕可以辦得到的。”

由“鷹爺”改喚“邪帝”,稱謂上的變化,隱含著激起龍鷹豪情壯誌的作用。“鷹爺”比起“邪帝”,溫和多了。喚其為“邪帝”,提醒他聖門的身份和該采的手段。如胖公公所言,宮廷鬥爭,沒人和你講天理,遑論人情。隻有“邪帝”式的心態,才能從這類鬥爭存活下來。

在千黛身上,他看到婠婠的影子。難怪當年以寇仲和徐子陵之能,始終奈何不了她。婠婠培育武曌出來,一注將以前輸出去的,盡贏回來。

龍鷹虛心問道:“聖上尋出這個人了嗎?”

千黛淡然道:“找到了,所以再不願在集仙殿耽下去,二張是死不足惜。”

千黛的心境等若坐枯禪多年的高僧,但化身女帝後,說起殺人卻全不當一回事,不脫聖門中人的本色,予龍鷹莫名的感覺。

龍鷹喜道:“是誰?”

千黛道:“是個叫淩岸的人,二張背後說他時,稱其為‘沒影子’,朕曾兩次聽到他和二張說話,此子該屬塞外聖門的人,朕從他的呼吸聽出懂‘天魔大法’,該與白清兒有一定的關係。”

龍鷹為之咋舌。

竟然可純聽呼吸,掌握其內功走的路子,聳人聽聞之極,這方麵要跟千黛學習。

千黛道:“淩岸代表二張,籠絡連係可與東宮作對的力量,包括武三思在內,剩以此點,已知他屬台勒虛雲一方的人。淩岸工心計,狡如狐,對此人,邪帝萬勿掉以輕心。依朕看法,此人的目標,當然非是想令二張起死回生,而是要殺邪帝和你的兄弟小符。”

龍鷹點頭表示曉得,因曾早想過此點,故不以為意。

千黛緩緩地道:“這是朕今天召見邪帝,想說的事裏最主要的重點,就是怕邪帝仍安於過往習慣性的想法裏,忽略了現今形勢的特殊之處,給台勒虛雲算倒。”

龍鷹整張頭皮發著麻,暗呼慚愧。

千黛方是武曌和胖公公最後的殺手鐧,於鬥爭而言,台勒虛雲發動的“東宮慘案”,連武曌和胖公公也被逼落絕對下風守勢,趁千黛代替武曌的機會,索性武曌、胖公公退,千黛進,以全新的思維,麵對台勒虛雲新一輪也是決定性的陰謀詭計,如果台勒虛雲以為對手仍是武曌和胖公公,要到今天方曉得胖公公不會返神都,而他更不知道的,是女帝也再非以前的女帝。

多麽高明的招數。

千黛的優勢是無與匹敵的,因她根本命不久矣。說完這番話後,連她自己仍不曉得是否有下一次。

剛說的話,語調轉緩轉慢,似為微不足道的變化,於龍鷹卻有著強烈的震撼,因是在語氣上首現變化,若如靜靜淌流的河水,忽然變慢,想想可多麽令人驚異。

龍鷹打醒十二分精神的聽著。

千黛一字一字地說道:“這場政治風暴,開始了便不會歇下來,直至政權再一次嬗變,各黨各派,均從他們的位置察覺到預兆,可是政治風暴在何時發生,將如何發生,或威力有多大,除台勒虛雲外,怕沒人說得準,主動權掌握在他手裏。”

龍鷹佩服得五體投地,千黛的智慧可以深如大海來形容。她和台勒虛雲有一個共同點,兩個都是冷眼的旁觀者,隔岸觀火,反看得比他龍鷹更遠更闊。

千黛回複早前的語速,沉靜如不波古井地道:“各方的領袖人物,張柬之、宇文朔、武三思等輩,均為聰明絕頂的人,擁有超卓的腦筋,然而自負才智者,有一不可避免的缺失,就是一廂情願和自作自大。簡言之,是一群非常聰明的人,在不曉得台勒虛雲的存在下,被自己的集體想象蒙蔽,使他們沒法明了身處的險境,令台勒虛雲有可乘之機。”

龍鷹心中拍案叫絕,千黛道盡了今天神都宮內朝中的情況。

寢宮內氣氛古怪。

他似變得若千黛般不再說話,默默用心聆聽,大感不論自己說什麽,均為不關痛癢的無聊話。

千黛不緩不急的徐徐道:“之所以出現認知上的落差,不悉台勒虛雲存在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們慣了用自己熟悉的政治思維和認知的框框,去理解眼前的情況。在一般情況下,本來無可厚非,現在卻失之於偏,充滿謬誤偏差,自己卻渾然不知,以為是唯一的方向和視野,除非告之有關大江聯的一切,還要他們相信,或有可能改變現今的情況。既然不可能透露有關台勒虛雲的任何事,邪帝惟有絕了此念。最忌猶豫不決,導致失誤,‘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龍鷹聽至縱然外麵下著雪,仍有汗流浹背之感。

千黛該是從武曌和胖公公處聽得有關他的事,故對他來個當頭棒喝,免他一錯再錯。

早從千黛的《行醫實錄》,看出她的耐性、謹慎、精密等諸般的優點,卻未曾想過她的思慮如天馬行空,超凡入聖。

龍鷹常自誇自己視事鳥瞰式的角度,可是比起千黛,看到的隻是皮毛。今次被“女帝”召來說話,得到的是全新的視野。

千黛沉默下來,閉上眼睛,顯是因精神的損耗,必須稍作小休。

龍鷹不敢騷擾,耐心等候。就在此時,他感到有人從長生殿右側穿窗而入,以他的靈耳,仍捕捉不到任何異響,純因靜心下來,魔種生出感應。

龍鷹冷哼一聲。聲音的波動,透牆而去,朝感應到的目標一矢中的,更曉得震得對方耳鼓生痛,大吃一驚,現出精神的波動,下一刻從哪裏進來,由哪裏退出去。

千黛張開眼睛,冷然道:“二張愈來愈肆無忌憚,來的就是淩岸。”

龍鷹道:“他是第二次給小民認出來,第三次或許是他死期到。”

千黛平靜地道:“朕之所以不厭其詳,向邪帝解釋現時的情況,皆因對台勒虛雲來說,殺二張隻屬舉手之勞,乃水到渠成的小事。殺邪帝和小符,方為台勒虛雲的首要之務,等於贏得最後的勝利。而事實確是如此,那時邪帝的長遠之計,將隨邪帝的落敗身亡,雲散煙消。天下再沒有能與台勒虛雲拮抗的人物。”

龍鷹點頭表示明白。

千黛悠然道:“邪帝是以新的思維看待這個問題,還是仍照一貫習慣了的方式思索?”

龍鷹一怔無語,沉吟片刻,道:“多謝聖上提點,小民仍是用舊的那一套思維。”

千黛道:“無風不起浪,若隻得台勒虛雲一方的人想殺邪帝,難成氣候。隻恨要殺你的,韋妃和武三思不在話下,北方世族也視邪帝為勢難兩立的大敵,朝臣中存此心者,亦大不乏人。他們並不真正了解邪帝,亦不試圖理解,漠視邪帝對中土的重要性,認為一天不除邪帝,朕的餘勢猶在。這種心態,邪帝不可輕忽視之。”

稍頓續道:“誰都曉得,在正常形勢下,殺邪帝純屬癡人說夢,可是若將矛頭指向朕,邪帝必誓死力抗,隻要形勢是由台勒虛雲一手布局營造,邪帝仍不改過去的思維,必死無疑。”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到此刻方真正明白千黛為何須費這麽多唇舌,循循善誘,正是因看穿自己的唯一破綻。

至此方明白,神都的確成了個決戰場,成功和失敗的機會是相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