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古堡起火,烈焰衝天,送出一卷卷烏黑翻滾的濃煙,直奔天際。

最早離開的是戍兵隊,一行百多人,還帶走全部運載物資的騾馬。龍鷹追求的是沙漠裏龍卷風式的行軍,每人隻帶十天幹糧,以戰養戰,首先拿滿手血腥、罪孽滿身的馬賊開刀,然後輪到突厥的侵略者。

由龍鷹親自舉行“點火禮”的起行儀式後,已整裝待發的精兵勁旅立即上路。千許人卻有兩千多騎,此為郭元振的“換騎大法”,每人有兩騎可供替換。人固精銳,馬也是百中選一,且為能抵禦風雪的青壯良驥。這批產自高原的馬較矮,但其刻苦耐勞則勝過大周的一流戰馬,隻是速度稍遜。

扮龍鷹的是覓難天,騎著令人矚目的雪兒,領頭而行,他們都在額頭處紮上由丁伏民供應的“光帶”,此為龍鷹和郭元振當年對付孫萬榮時,方便黑夜行軍想出來的奇著,經過改良,戴起以“夜光漆”塗染的帶子後,於近處看,個個像變成螢光蟲般,敵我分明。

聯係和指揮的方法,近則以竹哨,遠用煙花火箭。整個行軍過程,是個兩軍磨合的過程。一千兵員,分為五十隊,每隊二十人,置隊目,百人為團,置團將,十團成旅。龍鷹絕不像一般高高在上的統帥,一開始便與各人打成一片,大家親如兄弟,加上他有如天神般的威望,又有拯救西域軍民於水深火熱的遠大目標,故千眾一心,士氣激昂。

龍鷹,風過庭,荒原舞和三十七個西域高手,趁敵人探子被精兵旅吸引之際,偷往北麵庫魯克塔格的山野去,伏在巨石處遙觀半裏外古堡的情況。

三十七個西域死士本領高強,戰鬥經驗豐富,其中的三個特別出色。首推回紇的虎義,此人壯如鐵塔,脖粗肩圓,是該族著名戰士,一身內外功均臻達登峰造極之境,有點傲氣,但對龍鷹卻是識英雄重英雄,一見投緣,乃接近龍鷹等人級數的超卓人物。

另一個是高昌族的君懷樸,二十多歲的年紀,長相軒昂俊偉,滿腔熱血,擅使長矛,騎射亦非常了得,十八歲已稱雄草原,從未遇過敗績。這樣的一個人,怎肯坐以待斃。

最後的是管軼夫,與荒原舞有深厚交情,平時沉默寡言,卻非因城府深沉,而是重行動輕言談,自幼好武如狂,廣覓明師,集數家之長練就出來的“炎元真氣”,能在隔丈的距離以真氣斃敵,卻沒人曉得他的出身來曆。

其它人各有所長,配合龍鷹三人,即使麵對千軍萬馬,仍有硬撼之力。

精兵旅迅速遠去,看似毫無防範之心,事實卻是偵騎四出,前路更有天山族的戰士打點,方圓百裏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龍鷹隻向武曌要求五百戰士,並非自命不凡,而是因清楚西域形勢,深思熟慮定出來的計策。人多了,怎可能如現在般說來便來,要去就去,靈動如神?

荒原舞在龍鷹耳邊道:“問吧!我知你忍得很辛苦。”

龍鷹欣然道:“老兄真知我心,秀美為何不隨你來呢?”

荒原舞道:“是我說服她留在龜茲,她最厭倦鬥爭仇殺,這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行動,實不宜她參與,條件是我必須安排你到龜茲去。”

龍鷹苦笑道:“我們豈非正幹著她討厭的事?”

荒原舞目光投往火光熊熊的古戰堡,感觸地道:“除了喪心病狂者,誰想發動戰爭呢?我們這場戰爭,屬不得已而為之之惡,必須狠下心腸。”

龍鷹岔開道:“有參師禪那小子的消息嗎?”

荒原舞道:“這家夥舍棄娑葛,改投默啜,被默啜尊為國賓,禮遇甚隆,不過也難怪默啜看重他,環顧塞外,唯獨他一人有和鷹爺單打獨鬥的能耐。”

龍鷹道:“不要抬舉我,塞外能人眾多,小弟隻是僥幸未遇上吧!隻是你老哥,小弟已不敢當自己是一回事。”

風過庭笑道:“隻要見過你揮舞接天轟,縱橫敵陣如入無人之境者,都很難當你不是一回事。”

虎義加入道:“鷹爺真謙虛。”

龍鷹改變話題,道:“虎兄的漢語怎能說得這麽好?”

虎義道:“回紇曾是天朝的屬國嗬!”

大唐自李世民登位,國力大盛,擊潰突厥的頡利可汗後,四方君畏臣服,遂於西域設立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劃入唐朝政區的隴右道。所謂都護府,為完整的軍事和行政係統,其下還有數量眾多的小都護府、都督府、州等各級單位,執行天朝政令。

北庭大都護府,大抵北至阿爾泰山,南至天山,東起準噶爾盆地,西至楚河流域的碎葉城,轄區因應形勢不住變化,遠可超越巴爾喀什湖,至裏海塔拉斯河流域的怛羅斯,將西突厥的葛邏祿部、三姓咽麵部落、突騎施的施索葛莫賀部、回紇的鐵勒諸部等,全囊括於內,民族眾多,幅員廣被。

安西大部護府,屬國多位於蔥嶺以東,最重要的國家當然是安西四鎮的龜茲、疏勒、於闐和焉耆。碎葉初時乃四鎮之一,後因劃歸北庭大都護府,故以疏勒取代之。

大唐全盛之時,安西、北庭各設大都護一人,從二品,由朝廷派官出任。其中的都督府和州,設都督和刺史,由當地各族的君長擔任,皆得世襲,再由大唐朝冊封承認,一切井然有序。

不過,這個秩序自盡忠和孫萬榮叛亂後再不複存,大周朝亦因無力外顧,隻能返守邊防,默啜的勢力又不住坐大,形成今天的局麵。可以這麽說,現今之爭正是原北庭都護府內諸族的爭霸戰,勝出者不單擁有北庭之地,還會將安西區吞噬。

龍鷹正是要挽狂瀾於既倒。

風過庭道:“有人來了!”

眾人目光投去,左方遠處騎影如幽靈般從暗黑處冒出來,無聲無息,但來勢極快,顯然在馬蹄做了手腳,踏地無音。

龍鷹鬆一口氣道:“隻是十二個開路的小卒,後麵裏許處尚有百多騎,再遠就不清楚哩!”

於闐高手容傑一怔道:“鷹爺怎可能數得出有多少人?到現在我仍隻看到一團黑影。”

沒人答他,隻屏息靜氣觀察迅速接近的敵人。

君懷樸一震道:“我的天,果然是十二個人,不少半個,鷹爺真厲害。”

敵騎裏忽然有人燃起一支火把,高舉過頂,揮舞三匝。不用說也知是以火號通知後方的賊夥趕上來會合,風過庭和荒原舞見怪不怪,其它人則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斯“武功”,確是聞所未聞,對龍鷹信心倍增。

十二騎散了開來,察視火勢轉弱的古戰堡,其中六騎繞堡西去,顯是追蹤以為有龍鷹在的精兵旅。

不旋踵,再有敵騎出現在星輝之下,一如龍鷹說的,在一百二十人間。

虎義歎道:“怎麽可能呢?即使憑地聽之術,也聽不出這批馬蹄紮布的惡賊人數。”

對薛延陀馬賊的凶殘手段,人人切齒,誰不想噬其肉飲其血,隻是莫奈其何。不過機會終於來了,能這般在近處看著他們暴露影蹤,極可能是破天荒首次發生。

風過庭輕鬆地道:“今次是粥還是飯?”

龍鷹現出傾神注意的情態,道:“我的娘!後麵跟著來的至少有一千人,肯定是大茶飯。”

荒原舞搖頭歎道:“非粥非飯,而是國宴。”

“賊王”邊遨名不虛傳,狠、準、辣,默默注視,直到龍鷹燒堡離開,肯定他們一如所料采取孔雀河的安全路線,方驟下殺手。預備於他們仍是有跡可尋時,來個前後夾擊,可惜他的對手是龍鷹。

邊遨並非輕敵,但在心理上,龍鷹卻是他的“手下敗將”,對龍鷹的顧忌不大,且自恃人強馬壯,兵力占盡優勢,又於熟悉的環境行軍,握有勝算。畢竟薛延陀人精於夜戰之術,即使對方人數占優,仍不懼硬撼,何況僅止區區千人。

此戰由邊遨親自督師,領三千馬賊埋伏在孔雀河路線的必經之路,其如意算盤是與他手下大將“狼人”黎定穀率領的千五馬賊前後夾擊龍鷹,卻被龍鷹看破。

馬賊主力軍過古堡後,龍鷹的突襲團從藏身的山區奔出,斜斜朝敵騎提氣追去。這批人無一不是高手,數裏的短途內,不用留力,一旦展開身法,速近奔馬。

領先的是龍鷹,接著是風過庭和荒原舞,其它人有些跟得貼近,亦有人落後十多丈外,但整體來銳,尚算隊形完整,前後呼應。

隻看龍鷹背背接天轟,加三筒箭,又腰佩重刀,仍是走得輕鬆自在,便叫人難以明白。

驀地龍鷹往上騰升,來到一株老樹高處的橫杈,借力一彈,炮彈般直射夜空,登至最高點時,取弓、拔箭、發射,諸多複雜的動作在眨幾眼間完成,到降往另一樹的橫杆時早望空射出三枝箭。

風過庭哈哈一笑,倏地將速度提升至極限,箭矢般飆刺而前,穿林過野地趕上龍鷹,雖仍落後四、五丈,但已等同共進退。

荒原舞則化為無重量的影子般,追著風過庭的背影。

其它人紛紛發力,頓然生出強大氣勢,逼敵而去,因再不用躲躲藏藏的,故可放盡。

三下淒厲、短促的慘嚎聲在右前方百丈許外響起,該是一箭致命,沒法發出另一聲慘呼。

虎義等高手終於領教到龍鷹鬼神莫測的手段,人人本抱著不求成,隻求能馬革裹屍,死得轟轟烈烈,雖悲壯實悲觀的想法,頓轉為前路光明,充滿希望,一洗頹氣後,士氣攀上巔峰,奮不顧身往敵撲去。

賊首“狼人”黎定穀仍未弄清楚發生何事之際,龍鷹已手執接天轟從天而降,順腳將黎定穀旁邊的賊伴踢得骨折肉裂地拋飛下馬,改為自己坐到馬背去。

以往殺人如麻的黎定穀,生出陷進夢魘的可怕感覺,眼前情況是那麽的不真實,前後左右仍全為自己兄弟,可是眼前一花,曾在龜茲城北他也有份圍攻的龍鷹,卻像戰友夥伴般與他並騎而坐,還露出在夜色裏仍是皓雪般白的牙齒,以笑容和他打招呼。那種宛如夢裏有力難施的恐怖滋味,令他整個人如浸在冰水裏,時間已來不及讓他祭出他掛在馬側的拿手長矛,隻好猛拔佩刀,可是光影一閃,龍鷹的接天轟已劃過他的頸根,死不瞑目的頭顱旋飛上天。

四周賊眾見首領被宰,個個魂飛魄散,龍鷹已夾馬左衝右突,馬前馬後光影倏斂倏爆,所到處人仰馬翻,血肉橫飛。

此時風過庭殺至,輕易奪馬,其薄如紙的彩虹劍活似奪命符咒,手下哪來一合之將,旋即荒原舞等從左側突入敵人騎隊後方,如虎入羊群,殺得馬賊們崩潰四散。

前方更是殺聲震天,原來探路的馬賊早被不動聲息地解決掉,此時配合龍鷹等的攻勢,從埋伏處撲出,一輪箭射後,敵人已無還擊之力,戰爭變成一麵倒的屠殺。

天明時,經過點算,殺敵七百多人,遭擒者百多人,對方幾是全軍覆沒。

己方傷者隻二十多人,卻無一致命,如此戰績,可謂大獲全勝。

龍鷹下令埋葬死者,又召來林壯和丁伏民,大大誇獎一番,兩軍融合的精銳勁旅初試啼聲,盡顯超強的戰力和合作無間的戰法,成績確超乎理想。

此時孔雀河方由達達的天山族兄弟帶來好消息,邊遨已知難而退,撤往木陵隘北端外的木寨。

虎義負責對戰俘逼問口供,回來道:“這批賊子沒一個不是硬漢,剜他們的肉仍可守口如瓶。”

荒原舞道:“如何處置俘虜?”

林壯做出斬首的手勢。

龍鷹發覺附近十多人的目光全落到他身上去。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現在我們等若拿到一批罪無可赦的重犯,證據確鑿,隻差沒法送去受審,如受審則肯定是死罪,對嗎?”

除風過庭容色不動外,荒原舞、林壯,虎義、君懷樸等均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色。塞外諸族,求存大於一切,故對敵人絕不會心軟。以他們現在的情況沒可能攜帶俘虜,放他們回去,放多少個便增多少個敵人,更何況這些人無一不是凶殘之徒,會再多害難以計算的無辜者。

一直沒說過話的管軼夫神情冰冷地道:“此事由我負責,我會教他們自掘墳墓,來個活埋。”

言畢去了。

另一龜茲高手小高淡淡道:“他們是應有此報。”也追著管軼夫去了。

荒原舞看著他們的背影,道:“小高有個至親,全家慘死在邊遨手上。”

林壯打個手勢,率手下監督處決的過程。

風過庭見丁伏民神色沉重,問道:“丁將軍是否不忍心呢?”

丁伏民道:“心裏確有點不舒服,但經鷹爺解說後,隻感做著最該做的事。”

覓難天道:“如果想活著回去,我們必須至少像對方般狠。今次敗的若是我們,邊遨肯留半個活口嗎?”

丁伏民道:“黃昏時,我們該可繼續行程。還有該處理的,是那五百多匹戰馬,棄之不用,實在可惜。”

龍鷹道:“今晚之後還有更多的戰馬,就讓這五百匹馬為我們打頭陣如何?”

眾皆愕然,呆瞪著他。

※※※

黃昏。

龍鷹、覓難天、風過庭、荒原舞、虎義、君懷樸、管軼夫、達達八人,攀高躍低地深進木陵隘,避過馬賊的十多個崗哨,抵達庫魯克塔格山脈另一邊的山區,於高崖上俯瞰位於沙溪邊緣處,雄立礫石區、成品字形而踞的三座堅固木寨。

龍鷹一看之下大喜,差點笑出聲來,樂道:“來去如風的馬賊竟變得慢似蝸牛,邊遨這壞蛋到此刻仍未趕回家。哈!爽透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