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崇、桓彥範等來致祭的朝臣離陽曲當天的晚上,龍鷹請來胖公公和符太,在內堂商議,轉述了兩人的遊說,並說出自己當時心裏的看法。

胖公公思索或輕鬆的時候,總愛吞雲吐霧,今次沒有例外,吐出一口煙圈後,徐徐道:“張柬之手上有什麽牌,公公了如指掌,要粉碎之,卻不容易,因囊括了除飛騎禦衛外神都軍係的大小頭頭。”

再吸一口煙,淡然自若地道:“以宮廷鬥爭論之,張柬之之弊,在於目標明顯,不像台勒虛雲般隱在背後,故可從張柬之在人事上的調動,察破他的用心,監視他和與他關係最密切的幾個人,可掌握張柬之的全盤布局。”

龍鷹聽得心生寒意。

胖公公尚是首次提及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集團,說得一針見血,可知女帝和胖公公一直以來,對他們不動聲色的默默注視,防他們驟起發難。如果女帝非心萌退意,覷準時機來個先發製人,一網成擒,張柬之等絕無還手之力,後果當然是整個治國班底元氣大傷,可能永遠回複不過來,然而攸關權力鬥爭,怎有閑情去計算後果?

記起胖公公說過,皇權的爭奪,任何一位君主,若有一絲懷疑,寧枉毋縱,英主如李世民尚不能免,何況出身魔門的女帝和胖公公?自己等於救了眾臣一命。

符太興致勃勃地問道:“張柬之手上有何好牌?”

胖公公先向龍鷹笑語道:“符小子對政治愈來愈有興趣,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龍鷹哂道:“不論是好是壞,他拍拍屁股可以走人,爛攤子留下來讓老子去收拾,當然有興趣。”

符太從容道:“你當我還是以前的符太嗎?一定為你設想。何況我人微言輕,想闖大禍仍辦不到。”

胖公公輕描淡寫地道:“勿耍妄自菲薄,你和李重俊及武延秀建立起來的關係,可令你發揮沒有人預料得到的影響力。”

龍鷹一怔道:“我倒沒想及這方麵。”

符太動容道:“宮內發生的事,沒有一件能瞞過公公。”

胖公公感慨地歎道:“公公的影響力,已到了日薄西山的時候,隨即將來臨的廷變終結。送千黛入陵安寢後,公公或許到南詔去終老,再不想曉得在中土發生的任何事。”

胖公公的心情,亦為萬仞雨的心情。

胖公公沉吟片刻,道:“前有大漢的‘文景之治’、大唐的‘貞觀之治’,我們的大周,平情而論,在社會升平、國泰民安和經濟發展上,絕不遜於之前的這兩個為史家推許的時期,但可肯定沒有人褒之為‘武周之治’,你們可清楚原因嗎?”

胖公公滿懷唏噓,以曆盡政治滄桑,再無複昔日光輝前朝遺老般的荒寒語調,回首前塵,令兩人均生出異樣的感覺,特別在國老狄仁傑屍骨未寒的一刻。

龍鷹和符太一時說不出話來。

兩人交換眼神,符太搖首道:“就這麽聽,似是沒有道理。”

胖公公道:“關鍵就在一個‘治’字上,不論聖上在登基前或後,五十年來,政治的紛爭從未平息過,局勢動**,否則台勒虛雲何有可乘之機?今次廷變後,情況將進一步惡化,因動**依然,卻缺乏一個能製衡的權力,誰能預見未來的發展,誰就是贏家。”

接著向符太道:“公公在指點你,竟看不到李重俊的作用,哪來談政治的資格。”

龍鷹知胖公公藉符太點醒他,同時心中奇怪,依現時情況發展,胖公公理該再度運籌帷幄,像上次柔夫人之事般,由他和符太兩人當馬前卒去衝鋒陷陣,胖公公在背後指揮大局,不用如現時般語重心長,交代後事似的陳述未來勝敗的關鍵。

胖公公轉向龍鷹道:“奇怪公公為何說這番話吧!”

龍鷹駭然道:“公公竟不打算返神都嗎?”

胖公公深吸一口煙管,吐出,平靜地道:“確是個突然而來的決定,卻非現在作出,而是在離開神都的那一刻,實不忍目睹辛苦建立起來的,毀於旦夕之間。公公老矣!這個時代再不屬於我們,不論曾有多少風流,總有被雨打風吹去的一天。”

符太道:“可是還有很多未了之事嗬!”

胖公公道:“公公當然送聖上和千黛最後一程,你們離此後,公公會和隨員們到長安去,準備一切,迎接你們靈隊的來臨。”

龍鷹毅然道:“明白了!公公放心去吧!我定會將神都的事處理得妥妥帖帖,不令聖上和公公失望。”

胖公公豎起拇指道:“邪帝英雄了得,不怕擔當。然而知彼知已,乃兵法之旨,故對神都現今的形勢,不可不知也。”

龍鷹欣然道:“公公指點!”

胖公公冷哼道:“公公另一個不願返神都的原因,是怕一時手癢,將廷變徹底粉碎。”

符太一怔道:“公公剛才不是說過,今次的危機,不容易應付嗎?”

胖公公道:“要將禍根拔起,當然不容易,破壞卻易似反掌,隻須把李多祚調職,將右羽林軍控製在手,斬二張,發聖諭退位讓李顯這蠢兒登基,還有什麽好推翻的?武懿宗再換上陸石夫,武攸宜孤掌難鳴,可以做出怎麽樣的事來。”

符太生出興趣,道:“李多祚和武懿宗拒絕交出兵權又如何?”

胖公公舉起煙管,連吸兩口,吐出幾圈煙霧,微笑道:“再教你宮廷鬥爭的金科玉律,就是不讓對方有選擇的機會,可鋌而走險、拚死抗命,抗命隻得死路一條。行動前不露聲色,行動時疾如風火、雷霆萬鈞、不講人情,誰敢攔路,格殺勿論。不但要置皇城於絕對的控製下,還要控製神都。”

龍鷹歎道:“真想將公公的手段付諸實行,除斬二張外,順手幹掉武三思。”

符太道:“何不真的這麽幹?肯定非常刺激。”

胖公公微笑道:“說說可以,作為宣泄心中那口鳥氣,卻大不利鷹爺的長遠之計。公公的問題,在於如返神都,哪還到二張挾持千黛?千黛若入我們之手,情況勢朝另一方向發展,令我們變成眾矢之的。台勒虛雲將利用此一情況,製造更大的混亂。”

龍鷹歎道:“千萬不可出現這種情況,因我肯定沒法遵從公公的指示,對張柬之、李多祚等不講人情。”

胖公公向符太道:“小子明白了嗎?公公不返神都,是明智之舉,情況既複雜又微妙,並非憑武力可解決。”

接著沉聲道:“說件事給你們聽,現在任職右羽林將軍的楊元琰,是由張柬之通過迂回的手段,巧妙安插,表麵完全看不出兩人間的真正關係,但怎瞞得過公公?”

龍鷹亦生出興致,道:“公公忽然提出此事,背後該另有深意。”

胖公公從容道:“想在宮廷中求存,必須見微知著,從表麵看不出跡象的地方,看出跡象來。楊元琰當上右羽林將軍,是鷹爺出征西域不久後的事,到現在近三年哩!初時公公並不清楚兩人的關係,隻是習慣了對禁軍裏掌兵權者作出調查,方發覺兩人一直暗有來往。”

符太歎道:“小子終於明白,公公剛才所說‘辛苦建立’是何意思。”

龍鷹將胖公公用心良苦說出來的每字每句,用心玩味,因知他在傳授自己宮廷鬥爭的心得。

胖公公續道:“兩人的結交,始於長安年中張柬之代楊元琰為荊州長史之時,據傳楊元琰曾向張柬之慷慨陳言,有匡複唐室之誌,故後來張柬之登上相位,奏請楊元琰為右羽林將軍。從此事看,有兩個不可不察的重點,公公想聽你們的想法。”

符太道:“代表了張柬之早懷顛覆大周之心,醞釀已久,非一朝一夕之謀。”

胖公公淡淡道:“鷹爺呢?”

龍鷹道:“沒有李多祚點頭,楊元琰不可能任此軍中要職。”

胖公公輕描淡寫地道:“國老又如何?”

龍鷹心裏打了個突兀,很難聯想到嶽丈會參與密謀推翻武曌的皇權,可是以狄仁傑的精明,張柬之等絕瞞不過他,隱隱感到狄仁傑和婁師德的退隱,除了是對李顯徹底的失望外,還與這方麵有關,因對武曌有一定君臣情義,不忍目睹。

狄仁傑為何不提醒自己的嬌婿?

回想當年,狄仁傑實曾作出暗示,形容張柬之等正作其“大唐夢”,自己聽時還以為嶽丈指的是張柬之等對李顯近乎盲目的憧憬期待,事實卻是另有所指。

這就是政治。

符太不解道:“照道理,楊元琰該怎都不會泄露與張柬之間的密話,公公如何得悉?”

胖公公道:“在正常情況下,動輒抄家滅族的話,當然不可以說出來。不過,食色性也,酒醉之後,榻子之上,人會失去平常的警覺性,吐露不該說的話。台勒虛雲排除萬難的在神都設立翠翹樓,原因在此。”

胖公公稍頓續道:“藤牽瓜、瓜牽藤,找到一個突破點,公公對張柬之朝臣集團的組成,早了如指掌,若非因著鷹爺的‘長遠之計’,聖上一聲令下,立可將此一集團徹底粉碎,沒人可以幸免。”

又補充道:“當時他們仍未成氣候。”

符太問道:“除李多祚外,尚有哪些文官武將牽涉其中?”

胖公公好整以暇地道:“先給公公點煙!”

符太忙周到伺候。

吐出幾團煙霧後,胖公公道:“這叫有心算無心,不論如何保密,可瞞一時,瞞不過一輩子,何況有跡可尋?以前公公會說,謀反的骨幹份子有張柬之、敬暉、袁恕己、桓彥範和崔玄暐,可是在東宮事件後,朝內的李氏子弟和武氏子弟均成為參與者,包括李顯、李旦、太平公主、武三思、武攸宜和武懿宗。”

符太訝道:“剛回去的姚崇不是其中之一嗎?”

胖公公道:“對朝中諸臣,絕不可一概而論,否則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心中的想法一回事,肯否將親人家族押進去是一回事。如魏元忠、姚崇、宋璟般的朝中大臣,是與國老同級的朝中大臣,論資排輩,不可能對張柬之如對國老般,言聽計從,說到底,仍是個利益問題。以姚崇為例,對二張固是恨之入骨,可是對聖上仍是忠心耿耿。”

歎一口氣後,續道:“公公不厭其詳地向你們解釋現時神都的情況,是要你們勿存任何僥幸之心,每逢牽涉到敗者誅家滅族的朝內鬥爭,不但沒人情講,亦不存天理。台勒虛雲正正是這麽樣的一個人,要對一個人作出正確的判斷,不可受他的妖言蠱惑,而是觀其行動,看他的所作所為。一個‘東宮事件’,將與二張處於對立、半對立和遊移不定者全團結起來,形成反二張的龐大力量,縱然以前張柬之對是否推翻大周猶豫不決,現在則顧慮全消,唯一的考慮,就隻剩下鷹爺你。”

符太興奮起來,歎道:“似比戰場更刺激,最引人入勝處是曖昧不明。既不講天理人情,隻論成王敗寇,最合我符太的心意。”

又道:“他們會對付鷹爺嗎?”

龍鷹道:“那就要看小弟采取哪一種態度,公公言下之意,是如果我攔著他們的去路,不會對我客氣。”

胖公公道:“哪理得你立場如何,如果不提高警覺,以台勒虛雲的手段,定有方法將你逼至最不利的位置。不論韋武集團,又或大江聯,要殺你龍鷹,此乃千載一時的機會,錯過了機會永遠不掉頭回來。”

符太拍桌歎道:“公公說得好,精彩絕倫之處,在於韋武以為去除鷹爺後,天下將成他們囊中之物,豈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有了鷹爺的天下,勢成台勒虛雲和楊清仁的天下。他奶奶的,太有趣哩!”

龍鷹苦笑道:“我這條算什麽命?如果我不是同時也是範輕舟,死了仍要做糊塗鬼。”

胖公公道:“你明白了,公公可放心到長安去,做妥陵寢最後階段的工夫。”

符太道:“文的以張柬之等五人為主,武的又有哪些人呢?”

胖公公道:“左、右羽林軍的頭領,幾可盡納其中。右羽林軍裏,除大將軍李多祚和剛提及的右羽林將軍楊元琰外,左羽林軍的李湛、薛思行、趙承恩亦為此陣營的核心人物。內圈子外尚有較外圍者,如洛州長史薛季昶、職方郎中崔泰之、司刑評事冀仲甫、檢校司農少卿翟世言等重要官員。鷹爺記著了嗎?”

龍鷹頷首受教,心中百感交集。因果命運是世上最奇怪的東西,若非武曌心不在此,胖公公又接受了他的“長遠之計”,以武曌和胖公公的無敵組合,張柬之等怎是對手,早於仍處於根苗之際,慘被拔除。

胖公公道:“公公沒法掌握的,除台勒虛雲的腦袋外,就是異軍突起的宇文朔,其實力不容低估,可是因與東宮的天然結合,兼時日尚短,難摸清楚他們的虛實,成為一個不明朗的因素。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不會對你有好感,不可不防。”

符太問道:“我們該何時動身到神都去?”

胖公公笑道:“迫不及待了。”

符太坦然道:“我是過不慣安樂日子的人。”

胖公公不在意地道:“你經曆過公公的宮廷生涯,方明白安靜的日子是多麽難能可貴。如果不是有龍鷹這個小子出現人世,公公該永嚐不到遊山玩水的滋味。”

龍鷹斷然道:“明天便走!”

符太連忙叫好。

胖公公道:“以台勒虛雲的算無遺策,必將你符小子和李重俊的關係計算在內,殺你之心不容低估。”

符太冷笑道:“有沒有這個關係,台勒虛雲亦絕不容另一個知情者活在世上。”

轉向龍鷹道:“他們肯定懷疑我將心中所知,盡告於你。”

龍鷹道:“那要看香霸仍否留在神都。”

暗歎一聲。

如果有選擇,他不會選返神都去,可惜身不由己,一切仿似早在命裏注定了。

沒有了女帝和胖公公的神都,可以是怎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