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內堂,萬仞雨木無表情的坐著,顯然仍未從“東宮慘案”的沉重打擊回複過來,雙目滿載哀傷。

龍鷹是過來人,明白他的感受。

對萬仞雨般的唐室忠實支持者來說,東宮的慘變是難以接受的殘酷事實。那種任奸人操縱宰割,無力回天的感覺,最令人難受。

龍鷹坐到他身旁去,尚未說話,萬仞雨平靜地道:“走了?”

龍鷹點頭。

萬仞雨沉聲道:“事情算是解決了,還是未解決?”

龍鷹道:“像台勒虛雲那種人,當收集到從楊清仁和無瑕兩方麵的情況後,將作出對‘範輕舟’身份的終極判斷,從此不再在這個問題糾纏下去。”

萬仞雨道:“那他隻可能選擇相信‘範輕舟’和你是各有其人,除非他曉得你當時在偷聽他們的商議。哼!”

龍鷹道:“萬勿動氣。我如你般最想殺台勒虛雲,否則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化解了這個身份危機。”

萬仞雨道:“真的沒有辦法?”

龍鷹坦然道:“那就須看我們是要爭一時之氣,還是為長久之計著想。”

萬仞雨道:“張柬之是明白人,與你和我又有交情,如果我們向他道出情況,可將他爭取到我們這邊來。這正是我們想請國老出山的原因。”

龍鷹道:“李隆基就死定了。”

萬仞雨愕然道:“有那麽嚴重?”

龍鷹道:“比你想的更嚴重。宮內和朝廷的情況,再非我們所熟悉的那個樣子,特別當牽涉到自身的信念和利益。台勒虛雲最了得的地方,正是對複雜人性的了解,不會感情用事。我雖然在這方麵沒台勒虛雲的本領,卻可從另一個方向去看待宮廷現時的情況,就是視其為戰場。”

萬仞雨不解道:“你認為張柬之不相信我們的話嗎?”

龍鷹道:“大概相信吧!但絕難同意我們另覓真主,也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張柬之現時乃朝臣之首,人人惟他馬首是瞻,可是朝臣的期望,亦反過來對他形成龐大的壓力,眾誌成城下,不會輕易動搖。他或許佩服我們在戰場上的本領,但在國事我們算什麽?張柬之並非另一個國老,他會執著唐室的繼承法。”

萬仞雨頹然道:“你比我清醒。”

龍鷹道:“因為你老哥並不視此為戰爭。在戰場上,所有考慮,均以最終的勝利為依歸,不可意氣用事。我們現在最大的優勢,是‘保密’兩字,一旦泄露,後果難測,再不由我們控製。我們可以請張柬之保密,但他做得到嗎?他始終須向其他人交代。論親疏,張柬之和姚崇、桓彥範、崔玄暐的關係,肯定比和我們密切。”

萬仞雨默然無語。

龍鷹道:“要張柬之為我們守密,等於要他背叛長期並肩作戰的盟友,肯定是錯著,且是錯腳難返。”

萬仞雨沉吟道:“張相他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力保李重潤以抗韋妃,現在……唉!願望已化為泡影,難道改為扶持李重俊嗎?”

龍鷹回憶道:“當醜神醫時,張柬之私下見過我,談到太少指證楊清仁為大江聯刺客一事上,張柬之竟拒絕討論,可見楊清仁在一眾朝臣心裏的位置。”

又歎道:“這就是人性,來自他們對大唐的期許和願景。”

萬仞雨吃驚道:“你認為他們將改為支持楊清仁。”

龍鷹道:“此正為台勒虛雲一石數鳥的其中一鳥。這趨勢現時隻剛開始,並不明顯,就看張柬之在誅二張的同時,能否盡除諸武。在慘案發生前,這個想法肯定在以張柬之為首朝臣集團的議程上,可惜當殺二張變成當務之急,武氏子弟與朝臣敵愾同仇,立於同一陣線,暫時兩方再沒有分歧,誅除諸武不得不待至李顯登基之後,那時張柬之等將發覺時不我予,鑄成大錯。”

萬仞雨凝想片刻,駭然道:“我們竟見死不救?”

龍鷹歎道:“是愛莫能助。同時誅除二張和諸武,以張柬之等人的實力,絕辦不到,武氏與二張的分別在於手上掌兵權。更重要的考慮,就是必須取得李顯的授意,殺二張之舉才正當合法。不用我說,你也知李顯的想法。”

萬仞雨道:“不殺台勒虛雲,或許有一天我們會像張柬之他們般後悔莫及。”

龍鷹道:“還有很多事,我尚未有機會告訴你,你知道後,當有不同的看法,台勒虛雲算無遺策,從不犯錯,對著他誰敢輕易言勝。不過剩看‘範輕舟’的身份一事上,老天爺仍然站在我們的一方。運氣是最重要的。”

萬仞雨苦笑道:“隻可說我們氣數未盡,誰曉得運勢有否逆轉的一天。”

龍鷹道:“此正為命運吊詭之處,就是誰都不曉得。唯一可做的,是與台勒虛雲全力周旋到底,看最後的勝利屬誰。以戰爭比喻之,我方最大的優勢,為目標明確,攻陷目標,就大功告成。故此凡不利達致目標的事,碰也不碰,盡量減低不測的因素,把局勢牢牢抓緊,任形勢如何變化,我們都要專心一意的朝目標邁進。”

萬仞雨重重籲出壓在心頭的一口氣,點頭道:“聽得你這番話後,我心中舒服多了。你有什麽特別的事,須告訴我的?”

龍鷹暗忖今天是第二次“醜婦終須見公婆”。第一個“公婆”是無瑕,第二個就是萬仞雨。人生總有無奈的一刻,須做不情願的事。何況他尚有另一件重大的事,必須說服萬仞雨。

正容道:“聖上病倒了!”

萬仞雨微微一怔,該在心裏將龍鷹的話重複念一遍,方明白過來,失聲道:“聖上病倒了?”

龍鷹道:“在聖上取消酷吏政治、李武聯姻,神都緊張的氣氛大幅紓緩之際,給台勒虛雲來個橫施毒手,害死聖上的親孫,可以想象聖上悲憤莫名。”

萬仞雨道:“以聖上一向英明果斷的作風,怎忍得住手?至少該宰掉二張。”

龍鷹問道:“有用嗎?”

萬仞雨泄氣搖頭,道:“聖上的年紀不小哩!近兩年精力大不如前,很多事放給二張去做、弄致兩人氣焰日張,終闖出彌天大禍。”

龍鷹道:“事發前,聖上抱恙下兩天沒臨朝,事發後全賴我和胖公公痛陳利害,方不致釀出大禍。當時根本沒對話妥協的可能,如果堅持將洞玄子、楊清仁和妲瑪正法,勢演變成全麵的內戰。”

又道:“聖上給氣病了,小恙變大恙。”

萬仞雨訝道:“竟這麽嚴重?”

接著沉吟道:“我們如此返神都去,惹起的效應,你有想過嗎?”

龍鷹道:“我想先聽萬爺的看法。”

萬仞雨歎道:“對政治,比起你我是門外漢,可以有什麽高明的見地?”

龍鷹道:“萬爺失去鬥誌哩!”

龍鷹明白萬仞雨的心情,唐室李氏子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眼睜睜看著未來的太子被害死,卻隻能袖手旁觀,不吭一聲,無奈悲憤處,如毒蛇噬心。

萬仞雨雙目爆起如電奇芒,搖頭道:“我永遠不失鬥誌,給你這麽硬逼一記,我想到一個關鍵。”

龍鷹喜出望外,道:“萬爺指點!”

萬仞雨沉聲道:“或許因我太想殺人。如你今早所說的,台勒虛雲、楊清仁、香霸等將離開神都避風頭,可是妲瑪和洞玄子卻絕不會走。兩人裏,妲瑪是碰不得的,但洞玄子又如何?他們兩個人中,我最想幹掉的就是他,可大泄心中之恨。”

龍鷹皺眉道:“殺洞玄子並不容易,極可能變成與武三思正麵衝突,觸動東宮整個勢力。”

萬仞雨冷然道:“我的目標正是武三思,如此方有可能拉洞玄子來陪葬。除去武三思,等於剝去敵人的利爪尖牙,又再難像以前般直接影響韋妃。”

龍鷹一震道:“為何這般簡單的道理,我偏沒想過?不!我一直想這麽幹,隻是自問辦不到,慢慢地再不朝這個方向想。”

萬仞雨回複生機,道:“在正常情況下,除非率軍強攻梁王府,確難辦得到,動輒惹起軒然大波。幸好現在是非常時期,回神都後,我們隨機應變,鑽武三思的漏子,我不信沒有機會。”

龍鷹也精神大振,讚歎道:“還是你老哥了得,也幸而我多問一句,這個方法是從台勒虛雲偷師學回來的。他奶奶的,小弟雖視神都為戰場,但一時間卻失去戰略目標,現在好哩!返神都之行,立即變得充滿意義和活力。對付武三思,與對付洞玄子沒有分別。”

又沉吟道:“話雖如此,我們並非全無顧忌,須著眼於未來形勢的發展、因之而來的後果、我們承擔的能力,否則就是輕舉妄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萬仞雨現出古怪神色,訝道:“我還是首次聽到你顧及後果。”

龍鷹歎道:“以前萬事有聖上做我們的後盾,事事均可放手而為,幹完再算,現在可以不考慮現實的情況嗎?”

稍頓續道:“設想兩個相反的情況。一為成功幹掉武三思,卻被李顯和韋妃曉得是你和我幹的,當李顯坐上帝座的一刻,就是你老哥誅家滅族之時,在那樣的形勢下,我們縱有造反之心,仍難號召軍民,因缺乏正當性,且大違我們的本意,造皇之計將告泡湯。”

萬仞雨點頭道:“我說得痛快,並沒思及後果。”

龍鷹道:“殺不掉的話,情況同樣糟糕,武三思勢作出全麵的報複,將凡與你我有關係的人,趕盡殺絕,我們兩個被打為叛國賊,所擁有的聲譽、地位、特權化為烏有,以後在中土隻能鬼鬼祟祟,寸步難行。”

萬仞雨倒抽一口涼氣,道:“你說的是極大可能發生的情況。聖上的情況真的這麽差嗎?”

龍鷹道:“一個從來未病過的人,忽然病倒,是很不好的兆頭,特別在這個年紀。聖上是在最不該病倒的時候生病,際此政爭劇烈升溫的非常時刻,忽然變得群龍無首,失去重心,天才曉得未來朝哪一方向發展。”

萬仞雨道:“所以聖上才召你回去,希望憑你的威勢,主導政局的變化,完成皇權的交接。”

龍鷹道:“若然如此,我將成為李顯登上帝座的大功臣,也是最大的得益者,隻要我拒絕任何敕封,並表示長居中土之外,不要說李顯,連韋妃也對我改觀。你未真正領教過台勒虛雲的手段,處境似我從飛馬牧場返神都前的那麽天真樂觀。我雖測不破台勒虛雲胸中之計,但敢斷言,他不會讓我們在神都有好日子過。”

萬仞雨苦笑道:“那是否殺武三思之事,再不可行呢?”

龍鷹道:“剛好相反,武三思現在成為了台勒虛雲的完美部署裏,唯一的罩門死穴,使我們有著力的地方,問題隻在如何將此事融入我們造皇的大架構去,不致因小失大,壞了千秋之業。”

萬仞雨道:“這正是我困惑的地方,我們的造皇之計,仍然可行嗎?主動由敵人掌握。東宮慘案正是活生生的例子,使我們陣腳大亂,逆來順受,毫無辦法。”

龍鷹道:“萬爺過度悲觀哩!台勒虛雲的確掌握主動,有先發製人的優勢。我們看似被他牽著鼻子走,不過,覷準一個時機,立即可後發先至,一舉將輸掉的全贏回來,就像輸至不名一文的賭徒,忽然祭出似無中生有的最後一注賭本,將輸掉的失地一鋪拿回去。”

萬仞雨點頭道:“我明白了!最重要是保密,對吧?”

龍鷹語重心長地道:“朝廷非是江湖,要在政治之爭勝出,我們須改變想法作風,生死勝敗不再屬個人所有,如果冒冒失失的去逞一時之快,犧牲的決不止於個人,而是李隆基也成了犧牲品,賠上大唐的氣運。故而殺武三思必須深謀遠慮,一旦草率行事,或能逞一時之快,卻是舍本逐末,甚至落入台勒虛雲的計算中,為他所乘。”

萬仞雨籲出一口氣,點頭道:“今次是真的明白。以你的性情,肯忍這口氣,比我更難得,可以想象這個思路上的轉變,是多麽難堪和痛苦。難怪你當離不離,掉轉頭去尋台勒虛雲的晦氣。”

龍鷹道:“形勢比人強,有何辦法?現時多想無益,到神都後自然清楚分明。不過有些事仍是可以做的。幹掉武三思,天下太平,但幹不掉他又如何?我們須為此未雨綢繆。武三思再非以前的武三思,既有台勒虛雲做他的後盾,又有田上淵做他的走狗,背靠李顯、韋妃,一旦掌權,會將與我有關係的人連根拔起,你老哥是首當其衝,然後輪到其他人,對此我們須有應對之策,否則出事時勢後悔莫及。”

萬仞雨道:“他可以對付我的,是家族和師門,但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龍鷹道:“聖神皇帝辦不來的事,武三思怎辦得到?不過明槍易擋,暗箭難防,最怕他派人傷害你的妻兒,硬逼你我造反,則不可不防。”

萬仞雨駭然道:“這招非常毒辣。”

龍鷹道:“台勒虛雲心知肚明殺不了我,卻可趕絕我。唉!送走無瑕後,回程時有個想法,一直在腦袋內盤旋,然而很難說得出口,怕你不高興。”

萬仞雨道:“是否勸我勿隨你返神都?”

龍鷹坦然道:“現在你該明白我是用心良苦。楊清仁、香霸等須到神都外避風頭,你的情況若如一也。你還要攜妻帶兒,遠走他方避難,高原又或南詔,安頓好他們後,再和小弟並肩作戰,先直搗香家在嶺南的基業,其他留待那時再想。”

萬仞雨頹然道:“如果你剛才甫入門立即勸我,我會將你踢出去。”

龍鷹喜道:“老哥答應哩!”

萬仞雨沉聲道:“武三思如何?”

龍鷹道:“讓我康老怪看著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