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築。中園,小亭。

龍鷹把博真、虎義和管軼夫逐一介紹,又酒過三巡,言不及義的閑聊一番後,偕冒昧來訪的楊清仁到中園的方亭內坐下說密話。

龍鷹的“範輕舟”皺眉道:“什麽事?找得小弟這麽急。”

楊清仁在目睹他和三大混蛋擁美作樂、胡天胡地的一刻,如釋重負、放下心頭大石,臉上的每個笑容都是發自真心的。聞言灑然道:“清仁想隨範兄一道到揚州去趁熱鬧。”

龍鷹大訝道:“東宮發生了這樣的事,河間王怎可離開?”

現時說的每一句話,均影響著“範輕舟”的未來,過猶不及,答應得太容易,楊清仁或因合其心意,當局者迷,聽不出問題,可是台勒虛雲會發覺有異。

楊清仁歎道:“正是因東宮的事,我希望可離神都愈遠愈好,忘掉一切。唉!除忘卻外還可以做什麽?”

龍鷹心中大罵,表麵當然裝出諒解的神色,道:“到揚州後,小弟頂多陪河間王發一、兩天瘋,因正事要緊,必須親身處理‘南人北徙’的事。”

稍頓後續道:“我們絕不可招搖過市,如給寬公的人發現你老哥和小弟在一起,小弟跳落大江也洗不脫嫌疑。”

楊清仁乘機“落轎”,愕然道:“倒沒想過這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個險是不值得冒的。”

龍鷹心中好笑,道:“不去揚州在這裏又如何?小紅築不錯吧!最紅的姑娘仍不擺架子,我們不急趕路,就留下來陪河間王散幾天心。哈!算夠朋友吧!”

今次輪到楊清仁頭痛脫身,差些兒啞口無言。

龍鷹不給他開脫的機會。起立道:“今夜有酒今夜醉,我們回去各自挑兩個標致點的娘兒,找靜室尋歡作樂,有什麽事,明天午膳時再談。哈哈!隻有娘兒方可令我們暫別人世間的煩惱。”

楊清仁頭大如鬥的長身而起,苦笑道:“勿笑清仁臨陣退縮,想是一回事,做則另一回事,竟沒法提起這個心情。為了不讓你們掃興,我還是離開。請代我向他們告罪,異日若到神都來,清仁竭誠款待。”

龍鷹裝出明白的樣子,道:“小弟明白!哈!河間王怎曉得尋到小紅築來的?”

楊清仁在這方麵沒隱瞞的必要,坦然道:“我到客棧打聽你們,說你們問得最著名食店和青樓的名字、位置後,離開客棧。我到食店看過,知你們剛出門,遂趕往小紅築,果然尋到你們。”

龍鷹早知如此。

楊清仁是不可能不中此“移花接木”、以自己代符太之計。他問得是“四人”投店,喜出望外,憂慮盡去下,絕不會問長問短,弄清楚“四人”每一個的外貌形相。此為人性,不自覺避開有可能戳破本身信念的事,才智高如楊清仁,亦不能免。

龍鷹高明之處,是不著形跡的逼他立即走,不走勢要和龍鷹各自辟室尋歡,大家可能隻隔一麵木板牆。

此著另一個妙用,是楊清仁不會忽然掉頭回來找他再說幾句,壞“範輕舟”的好事。

再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後,楊清仁越牆去了。

龍鷹吊在他後方跟了好一會兒,肯定他去遠後,豈敢猶豫,采另一個方向,全力奔馳。片刻後,身與神合,攀上巔峰,魔種出而主事,道心退藏,意識嵌入天地萬化之中,從“自身”脫困而出,與更廣袤的“存在”結合,靈覺朝四方八麵擴展,山石草樹活了過來般,人與物間再沒分野和界線,且似是從來如此,非如此方不正常。

龍鷹今次特別留神,道心雖退藏於密,仍保持著一點靈明,如焰上永不融解的一點點冰雪。

這樣無人無我,與天地冥合的奇異狂奔首次發生於逃避仙子的“追殺”,那時忘掉爹娘,剩曉得有多遠逃多遠,在不知不覺裏晉入朝上提升的某一精神層次,初嚐滋味。

第二次發生在從揚州往赴飛馬節之會,是於有心下無意辦到,因要融合道心魔種,希望有諸內形於外,憑借精神的改變,形神隨之變化,使敵人沒法認出“範輕舟”實為“醜神醫”扮的。像楊清仁般的頂尖級高手,隻要“範輕舟”眼神不變,會被辨認出來。

今次是蓄意而為,一來是不得不如此,更希望能在道魔融合上再作突破,達致更上一層樓的“煉神”。

“龍鷹”的眼神有變是合理的,皆因其魔功不住精進,最重要是要無瑕沒法從他的眼神,聯想到“範輕舟”,似曾見過。

雖然身處的仍是那片大地,躍高躥低,從一棵樹頂彈跳往另一樹巔,龍鷹已感到置身於另一異域,而在正常意識裏,這個遙遠陌生的境域並不存在。

周遭的一切,星空、山野,全化為光影與線條,眼皮愈來愈沉重,像倦極欲睡前的光景,又與之大異。

他再不能正常地思索,記不起現實裏的任何人或事,至乎忘掉到哪裏去,在幹什麽。心靈如脫韁之馬、鳥脫樊籠,解開了平時肉身緊鎖神魂的桎梏,無限地擴闊,遠近無一物的變化可避過他心靈的探索。

除奔跑外,還是奔跑,身體化為無數往上升華的個點,失去重量,跑起來毫不費力,輕盈寫意,雙腳更似不用觸碰大地上任何東西,奔跑仿似飛翔。

大地,樹木、星光在他四周泳舞,為他天造地設,那種世上別無他物的美好感覺又回來了。他的過去,從未存在過,未來也遭切斷,隻餘現在。

在永無止盡的飛奔中,他的心靈融入天地萬化裏去,同舞共遊。

※※※

龍鷹“驚醒”過來,猛然煞止。

睜眼前,他的心眼看到在天空飛翔的獵鷹,無瑕的靈兒。

然後他醒了過來,本深藏的“道心”從“魔種”的汪洋遊出海麵,清醒的意識重新主宰,感覺神妙奇異。

立處是密林的邊緣,密林位於一座山的丘坡,如果沒有停下來,繼續奔上山頭,將暴露在靈兒的銳目下,險至極點。

夜空星羅棋布,一彎新月爬上了天空,看月亮的形狀,計算時間,這個“魔種臨身”的旅程,用了七天七夜的光陰。

終於趕上無瑕。

靈兒在夜空盤旋。

暗呼好險。

證諸現時的情況,無瑕該像他般,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趕來。

如將出發點離此的距離算在內,他落後約五個時辰,且贏得僥幸,假如現在是天明之後,他將功虧一簣,雖然跑贏了她,仍一敗塗地。

無瑕必須登門造訪,方有驗明正身的機會,那就隻可待至天亮時分。現在離日出尚餘小半個時辰,在情在理,無瑕該等到那一刻才去叩門環。何況無瑕大有可能仍在後方某處趕來,靈兒是先行一步。

過去的七天七夜,他一直處於無意識的狀態,可是此刻蘇醒過來,認知上沒出現斷層,“魔種”天然轉化為“道心”。越過丘頂,陽曲縣就在七、八裏外,河流林野的形勢,清楚呈現心頭,比之當日從揚州到飛馬牧場的情況,大有進步。

靈兒再一個盤旋,在他頭頂掠過,朝後方飛去。

龍鷹心中大定,鞏固了無瑕仍在後麵的想法,待它去遠,衝出密林,朝目的地飆掠而去。

龍鷹抵陽曲縣的狄家大宅,第三件做的事,是到澡室痛快沐浴,刮掉胡子,讓真麵目重見天日。不用動半個指頭,自有愛妻們伺候周到。

狄藕仙出奇地沒預想般悲傷,但堅持她爹隻是睡著了。

第二件須先做的,是到嶽父靈前叩頭拜祭。至於第一件事,則是去慰問久別重逢的雪兒,大家親熱一番。

離狄府尚有百多丈,他聽到雪兒在後院馬廄跳蹄嘶鳴,歡喜如狂。知它生出對主子的奇妙感應,心忖乖乖不得了,如落入無瑕耳裏,不懷疑才怪,忙翻牆先與它相會。

萬仞雨等早料龍鷹會在這幾天抵達,聽得雪兒鳴叫,忽又靜下來,哪還不知鷹爺到了,忙到馬廄去。

今次負上護送他妻兒之責的,是老朋友林壯,以他現時在吐蕃的身份地位,明顯大材小用,可見橫空牧野不敢輕忽,用最強的陣容,以保萬無一失。隨來的六十多人,其中三、四個屬高原響當當的高手,全為橫空牧野的親信,忠誠度上沒可疑,守密方麵不成問題。

嬌妻們全給驚醒過來,在龍鷹指示下,沒有亮燈,一切在靜悄悄下進行,兩個寶貝兒子仍在酣睡著。

澡室內,隻恨光陰苦短,天明前,龍鷹煥然一新的到內堂與萬仞雨和林壯吃早點。

即使七天七夜未有半點東西下肚,龍鷹仍不饑餓,但吃起東西來特別美味,不在話下。想起博真三人“久旱逢甘露”的經驗,格外有感同身受的共鳴。

邊吃邊說,解釋清楚。

林壯咋舌道:“鷹爺鴻福齊天。”

又道:“這些事,林壯可以告訴大論嗎?”

大論是橫空牧野在吐蕃的職銜。

龍鷹道:“讓他知道是好的,但限於他一人。”

林壯放下心事的喜道:“那我不用為難哩!”

龍鷹欣然道:“林壯兄很夠朋友。”

向眉頭深鎖的萬仞雨道:“看開點!事情發生了,誰都沒法挽回,隻可堅強麵對。”

萬仞雨沉聲道:“有可能布局殺無瑕嗎?”

龍鷹嚇了一跳,忙道:“想也不要想。”

萬仞雨歎道:“若不如此,如何可釋我心中恨意。”

龍鷹道:“爭雄鬥勝,不在一天的短長,更何況你和我必須從‘龍鷹’的立場去思考,而不是從‘範輕舟’,由此看之,實沒有殺無瑕的道理,何況成功的機會,微乎其微。小不忍,則亂大謀。”

萬仞雨頹然點頭。

龍鷹明白“東宮慘案”對他的衝擊。論關係,萬仞雨和李顯一家密切多了,李重潤是他熟悉的唐室年輕一輩,故感覺特別深刻。

林壯目光灼灼的打量他。龍鷹道:“發現異樣的地方,對吧!”

林壯道:“今次見回鷹爺,總感到與以前的你有分別,但又說不出分別在哪裏。很古怪!”

萬仞雨道:“林壯兄的感覺比我強烈,因更久沒見過他。不過短短幾個月吧,我第一眼瞧你時,便感到你在氣質上有變化,最明顯是眼神,深邃明亮,魔力驚人。”

林壯岔開道:“國老大殮後,眾夫人方麵,如何安排?”

龍鷹沉吟道:“中土現為不宜久留之地,在高原方有安逸的日子,可使我沒有顧慮。一切待胖公公和符太來後,再作決定。”

萬仞雨道:“你識相的,在這裏多逗留一段時間,陪伴她們。”

龍鷹有苦自己知,其他事可以告訴他,獨女帝換上千黛一事須守口如瓶,此時如何向他解釋須趕回去的原因。

頷首表示受教後,轉向林壯道:“有默啜的消息嗎?”

林壯道:“論兵員折損,今次與我們聯軍之戰,遠及不上鷹爺和孫萬榮之役,可是在士氣和聲譽的損失,則有過之無不及,到今天仍未複元過來,所以遮弩仍過著風風光光的日子。”

又歎道:“可是肯定好景不常,一俟默啜回複元氣,靜極思動,第一個拿來祭旗的,勢是被他視為叛徒的遮弩。”

外麵天色逐漸發白。

萬仞雨道:“如我是遮弩,唯一救命之法,是聯結四鄰、廣交盟友,否則憑他的力量,如何應付大漠最精銳強大的狼軍?”

林壯冷哼道:“他的聲譽太差了,誰願養虎為患,還恨不得遮弩與默啜拚個兩敗俱傷。”

龍鷹順口問道:“有關於拿達斯要塞的消息嗎?”

林壯道:“從回紇人傳來的消息,默啜該暫時放棄拿達斯要塞,不過亦沒人敢碰它,怕觸怒默啜。”

萬仞雨道:“這麽說,要塞可隨時再次變為默啜前線永不會被攻克的基地。”

龍鷹笑道:“小弟差點便在拿達斯堡內的一麵牆壁,塗上‘龍鷹到此一遊’的六個大字,苦忍著手,才沒這麽做。”

萬仞雨見林壯一臉驚訝,奇道:“你也不曉得嗎?”

龍鷹笑道:“我並非蓄意隱瞞,因忙著尋寶,又為此事與秘女萬俟姬純有關係,故得公子、太少等寥寥幾個人聽我提及過,曉大概不知細節。”

他真的感到放鬆。

向嶽丈狄仁傑致祭的一刻,鬱結解開了,死亡是每一個人的歸宿,是個遲或早的問題,看不開隻因舍不得。他害怕是小魔女傷心過度,見到她泰然接受,心中的傷痛因而大幅紓緩。

萬仞雨望往窗外,道:“終天亮哩!該沒時間與鷹爺計較賣關子的賬。”

龍鷹苦笑道:“敢問萬爺,小弟在何處賣關子?”

美修娜芙眉開眼笑,婀娜多姿的來了,道:“一如鷹爺所料,有美女來訪,給招呼到東廳等候鷹爺。不準說太久,人家妒忌的。”

她耀目的金發,提早帶來清晨的陽光。

萬仞雨道:“娜芙見到她嗎?怎知她是美女?”

美修娜芙毫無愧色道:“我和藕仙去偷看她嘛!”

林壯問道:“夫人今次與鷹爺重聚,鷹爺在外貌上是否別於從前?”

美修娜芙毫不猶豫地道:“夫君大人變得愈來愈英偉嗬!更有英雄氣概,想不到林壯你都看到。”

龍鷹長身而起,道:“待為失打發這個來意不善的訪客後,回來陪真正的美人兒美修娜芙。”

說罷朝外進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