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勒虛雲問道:“聖神皇帝精神如何?”

奇異的感覺,從龍鷹心中湧起來。台勒虛雲不像其他人般,直呼武曌之名,以聖神皇帝稱之,透出尊敬的意味,是對同門異流的卓越前輩的真心認可。台勒虛雲本身並非守舊保守者,乃離經叛道、桀驁不馴的人。女帝能得他的尊敬,正因她完成了魔門的大願,成就空前。

他問的問題,戳正節骨眼上。

楊清仁道:“據張、姚兩人所言,武曌精神很差,該是帶病見他們。平時他們沒有注意,也不敢注意,今次特別留心。”

台勒虛雲輕描淡寫地道:“我們苦候的日子終告來臨。我可以毫不猶豫的告訴你們,天下間,隻有‘天命’能扳倒聖神皇帝。配上胖公公,再加上個龍鷹,我們遠不是對手。萬勿讓昨夜的成功衝昏頭腦,必須時時刻刻,緊記此點。”

龍鷹暗忖自己常被人問腦袋是用什麽造的,現在輪到他想問台勒虛雲同一句話。

當局者迷,怎可能有人如台勒虛雲般,知己知彼到如此限度。

台勒虛雲的縱橫捭闔,仿似天馬行空,超越凡塵,教人無法爭辯,聰明的便知除跟從外,任何想法均屬不智。

湘夫人歎道:“那我們豈非痛失良機?”

台勒虛雲從容道:“剛好相反,時機仍牢牢掌握在我們手內,問題隻在我們是否懂得審時度勢,懂得應變,懂得珍惜。”

樓內陷進沉默裏。

肯定各人暗自咀嚼他的說話,卻莫能揣測,因為龍鷹自問猜不到他胸內的成竹,遑論對局勢遠及不上自己了解的其他人。

最心急想知者,當然是楊清仁,打破沉默問道:“我們該如何應變?”

台勒虛雲淡定的緩緩道:“就是不做任何事,從有為改作無為。”

雖然瞧不見任何一人的表情,可肯定全愕然以對。

無瑕的才智畢竟高楊清仁和香霸一線,歎道:“明白了!”

台勒虛雲道:“如我剛才所言,唯一可扳倒聖神皇帝的方法,就是沒有人能抗拒的‘天命’,清仁還不明白嗎?”

楊清仁啞口無言。

龍鷹自認笨拙,因他如楊清仁般猜不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是人盡皆知的真理,可是將宮內惡鬥付諸天命氣數,無為代有為,就非他能理解。

台勒虛雲的腦袋內打的是什麽主意?

台勒虛雲悠然道:“天命就是唐室的合法性。以聖神皇帝的大權在握,仍然沒去逆天命行事,將武承嗣捧上太子之位,最後不得不屈服於天命的龐大壓力下,讓李顯回朝。以武周代唐的大計,喪於一夕之間。”

龍鷹終於明白,台勒虛雲口中的“天命”,就是勢之所趨,確非人力能逆轉,一針見血,道盡現時的情況。

昨夜被害的三個人,份量最重的是李重潤,是“天命”的關鍵,盡管李重潤遠及不上自己心目中的人選李隆基,但卻不像乃父李顯的不堪,看他交往的人,知他至少懂黑白是非之分,正為楊清仁奪權的最大障礙,非死不可。永泰和武延基隻是不幸被揀來陪葬,增加李顯的悲憤和拖武氏子弟落水。

一理通,百理明。

對台勒虛雲陰謀背後的構想,他清楚掌握,隻恨是在米已成炊之後。

楊清仁的聲音回複平時的冷靜智慧,恍然道:“大哥英明!”

還是首次聽到楊清仁發自真心地尊稱台勒虛雲為大哥。

台勒虛雲能令楊清仁心悅誠服,不但因他本身沒野心,也沒私心,一切朝魔門“神聖任務”的方向走。如果楊清仁坐上皇帝的寶座,絕不像武曌般止於己身,而是“盡得天命”,繼承唐室的正統。

香霸籲出一口氣,道:“小可汗一句說話,頓令我有雲開見月的感覺。可是怎麽樣去處理眼前的情況,方算是無為而無不為?”

台勒虛雲從容道:“一切交由張柬之和他的朝友去頭痛,我們絕不插手。”

眾人保持肅靜,讓他說下去。

台勒虛雲道:“在這方麵,我沒有什麽可以補充的,唯一須補救的大漏洞,是符太可瞞任何人,然而絕不瞞龍鷹。首當其衝的正是翠翹樓,龍鷹不會放過香文,以他的威望聲勢,即使當眾格殺香文,沒人敢吭一口氣、說半句話。”

龍鷹聽得暗罵自己糊塗,如此顯而易見的事,他卻沒有想過,可知給“東宮慘案”折磨得多麽厲害。

無瑕柔聲道:“怕隻有翠翹樓易主一法。”

湘夫人接著道:“清仁須到外麵避風頭。”

龍鷹開始感受到“龍鷹回朝”對他們的殺傷和破壞力。

台勒虛雲道:“該如何辦,由你們當事人去斟酌商量,再由我統其成,務要做到全無破綻。”

龍鷹聽得心裏佩服。大局由他去抓,細節交由下麵處理,正是領袖應有的態度,可人盡其才。

不過隻要想想,也為他們頭痛。

香霸困惱地道:“我是否該關掉鋪子?”

湘夫人道:“符太並不曉得你真正的身份,亦不知香爺與翠翹樓的關係,雖懷疑小柔是否香爺的真妹子,可是念著小柔的情麵,理應放過你。”

香霸給勾起心事,苦澀地道:“符太此子邪異難測,不能以常情推之。”

台勒虛雲道:“全無破綻就是沒有弱點漏洞,不予敵人任何可乘之機,任何冒險,均為不必要和不智。”

一錘定音,厘清方向。

無瑕道:“除妲瑪、道尊和霜蕎外,其他人,包括我,須撤離神都。”

湘夫人道:“竟這般嚴重!”

楊清仁道:“符太是‘房州事件’的知情者,若透露予龍鷹,將猜到妲瑪有問題。”

無瑕道:“那就要看聖神皇帝病情有多重?龍鷹和李顯的關係多惡劣?後一項我們仍有充足的時間做工夫。”

楊清仁同意道:“對!玉姑娘極具見地。我們尚有一妙著,就是設法加深龍鷹和二張間的嫌隙。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幸好兩人日趨狂妄,不明世務,別人看得見的,他們若如瞎子。”

定下大方向後,眾人各抒己見,立即精彩紛陳,各綻光芒。

香霸笑道:“煽動二張,有何困難?隻要發放龍鷹有爭奪皇位的野心,二張不理真假,也和龍鷹拚命。”

台勒虛雲沉聲道:“千萬勿小覷對手,二張不肖,並不代表他手下沒有才智之士。謠言須經精心設計,辛苦得來的,方會珍惜,信之不疑。”從細微之處,可看出楊清仁、香霸與台勒虛雲的分別。

低劣無能如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台勒虛雲仍不掉以輕心,而事無大小,均貫徹他掌握人心、深悉人性的理念。

台勒虛雲又道:“龍鷹與二張的關係,係乎胖公公與二張的關係,隻要能拖胖公公落渾水,龍鷹將沒法緩和與二張間的緊張,這方麵交由清仁去辦。”

楊清仁欣然領命。

香霸道:“翠翹樓的事,我會處理得妥妥帖帖。”

無瑕漫不經意地道:“由香爺聯同武三思,或加上田上淵,連手買下翠翹樓又如何?我們既可以得到可觀的經費,又未失控製權。”

龍鷹暗呼厲害。

在“龍鷹”和符太眼中,香文賣掉翠翹樓合情合理,皆因怕了兩人。

對香霸,更非證據確鑿。

指證香霸,符太須抖出“房州事件”的真相,還要透露《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爭奪戰,而他早不說,遲不說,偏等到香霸與武三思成為合夥人方這般做,其他人怎麽看?整件事是個難解的結,對香霸當然不利,對符太和“龍鷹”也沒有好處,勢被二張借題發揮。如果女帝身體無恙,可憑好惡果斷處理,偏值她“健康日劣”之際,亂況可想而知。

以李顯護短的性情,加上韋妃為武三思煽風撥火,會將李顯及其龐大的支持勢力,推往與龍鷹和符太對立的一邊。

無瑕提議香霸不退反進,等於為香霸來一次洗底,過關的話,從此立穩陣腳。

雖為險著,絕對值得。

符太“棄經放人”,依江湖規矩,又或大明尊教和魔門間的潛規則,均不該再提有關《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任何事,否則是自打嘴巴,對不起柔夫人。

龍鷹還模糊地掌握到,無瑕有玉成柔夫人和符太美事之意。她對符太肯定沒好感,隻是為姐妹著想,如此一猜測正確,無瑕當看穿柔大人對符太的真正心意。這也是今晚唯一令他感欣慰的事了。

台勒虛雲道:“玉姑娘此計妙絕,惟田上淵怎及陶顯揚?”

香霸拍腿叫絕。

龍鷹的頭皮第三度發麻。

台勒虛雲在神都的布局發揮作用了,應變起來,予取予攜。

由於柳宛真成為陶顯揚的身邊人,清楚陶顯揚和龍鷹的私交,等似為香霸貼上護身符,龍鷹不看僧麵,亦要看佛麵。

神都史無前例的大交易,在他們一刻鍾的談論下定下雛形。

現在形勢比人強,龍鷹偷聽對方全盤部署,仍是一籌莫展。

台勒虛雲道:“還有一個問題。”

楊清仁代龍鷹說出疑惑,訝道:“尚有何事呢?”

台勒虛雲歎道:“除了輕舟,尚有何人?若非為此,我們何用偃旗息鼓?”

龍鷹首次聽到台勒虛雲以這個聲調語氣說一個人,內中蘊含著豐富的感情,同時帶著失落和無奈。比較在北博不惜一切置他於死,對比多麽強烈。

就像當年他不得不下令殺花簡寧兒,可是他最後的兩句話,龍鷹卻似明非明。

樓內一片沉默。

龍鷹大感有趣,台勒虛雲忽然提起“範輕舟”,引發眾人對“範輕舟”各想各的,肯定有愛有恨,各不盡同,如果坦誠地道出,肯定超乎自己的想象之外。也知此事永不發生,而不論如何坦白,很多事是沒可能說個清楚明白。人心難測。

台勒虛雲道:“對這個人,我想聽你們的看法。”

龍鷹喜出望外,竟然有這麽便宜的事,一次過盡悉眾敵對“範輕舟”瞧法。

作為“範輕舟”,抵神都後受夠了台勒虛雲針對他的手段,咬緊牙關應付過後,到了收割成果的時候。

知己知彼,莫過於此。

香霸道:“來此之前,收到他與三個外族豪客離城的消息。”

楊清仁接口斷然道:“絕不容此人活在世上,須考慮的是何時殺他。”

無瑕淡淡道:“辦得到嗎?”

湘夫人歎道:“我們早錯失殺他的最佳時機。”

台勒虛雲若無其事地道:“他是第一個我看不破的對手。”

接著徐徐道:“清仁在說話前,雙目露出複雜的神色,請說出來,讓我們明白你深一層對此人的感觸。”

楊清仁好半晌後,沉聲道:“清仁想到的,是如他肯在馬球場上與我連手,可打遍塞內塞外。”

台勒虛雲道:“所以如他能為你所用,清仁將如虎添翼。”

轉向湘夫人道:“君碧認為有這個可能性嗎?”

湘夫人沉吟道:“就要看清仁是在哪個位置。範輕舟肯效忠武曌,也可以效忠清仁,但現在尚未是時候。”

香霸道:“他突厥人的身份,可使他永不超生,與我們合作,乃唯一出路。”

台勒虛雲道:“大家對範輕舟都有見地,隻嫌不夠全麵。”

稍停片刻,方徐徐道:“玉姑娘曾將飛馬牧場決勝賽的整個過程,詳盡複述,使我對輕舟有進一步的認識。範輕舟絕非尋常高手,而是雄才大略之士。環顧當世,惟龍鷹一人能比擬之。”

龍鷹立告背脊生寒。

逞威多時的雷雨終告結束,雨歇雲開,隱現星點。

沒有雷雨的掩護,刺殺台勒虛雲更不可行。

聽著台勒虛雲說話,與聽人宣布“範輕舟”是被判處極刑還是無罪釋放,沒有分別。

台勒虛雲說話的餘音,鼓**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