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於洛水南岸最具規模的驢馬店,憑相馬知馬的獨家本領,挑了四匹駿驥,購置必須的鞍甲裝備後,就那麽自乘一騎,其他馬兒乖乖地跟在馬後,馳離驢馬店,看得驢馬店的人嘖嘖稱奇,因他挑的正是店內最野性難馴的頑驥。

一人四騎,招搖過市,剛轉入定鼎大街,符太從旁閃出,登上一騎,趨前與他並騎緩走,笑道:“公公本囑我來教你改走陸路,現在不用多此一舉了。”

符太以傳音入密的方式和他交談,故雖置身定鼎大街的車馬流中,不虞被人聽得。

一艘風帆在中分大街為兩邊的通津渠駛過,充盈神都的特有情調,兩邊行人道上過客如鯽,熙攘熱鬧,如過去的每一天,沒人曉得神都經曆了天翻地覆的突變,永遠回複不了先前的模樣。

龍鷹道:“情況如何?”

符太道:“‘群情洶湧’四字是最貼切的形容,二張處於挨打劣勢,全賴聖上隻手頂住,以張柬之為首的朝中文武大臣,矛頭直指二張,幸得太平公主出來解圍。”

龍鷹為之愕然道:“太平?”

符太道:“是公公在背後發功,以靈活的手腕,一邊提醒太平如惹怒聖上,會以雷霆萬鈞之勢鎮壓不聽話的人;另一邊暗示始作俑者非是二張,而是造謠生事者。太平是聰明女子,明白現時反二張等同反聖上,乘機拿她最痛恨的人來祭旗。不過!東宮和二張這個血海深仇結定了,隻是尚未是算賬的時候。”

龍鷹歎道:“公公不愧廷鬥的第一高手,在如此情況下仍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引領局勢的發展。是哪個不幸的家夥?”

符太輕鬆地道:“還以為你猜得到。”

龍鷹失聲道:“來俊臣!”

頓然百感交集。

戀棧名位權力不知歸的來俊臣,終走上他的末路,當年如他削發為僧,遁入空門,或不致如此悲慘收場。

來俊臣的名字,與女帝執政前期酷吏橫行的時代掛鉤,是“內法外道”治國手腕的體現。

女帝的手段,就是魔門一貫的手段。

從武曌涉足沾手政治,她麵臨的反對勢力,強大至幾難以動搖,其時的顧命大臣如長孫無忌、褚遂良等,無不是位高權重元老級的重臣,即使高宗對他們亦執禮甚恭。比對下武曌勢孤力弱,唯一可采取的手段,就是狠下毒手,酷吏正是她誅除異己最可資利用的政治工具,酷吏政治由此而生。來俊臣是酷吏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以屈打成招、誣陷賢良的功力論,當代無人能出其右。

女帝不得不行酷吏之政,另一原因仍然在其“合法性”的問題。以一個女流之輩,幹政問鼎,實現聖門使命,不但名不正、言不順,且理不直、氣不壯。朝內朝外,敵影幢幢,任何一個,亦可以是敵人。基於此一心態,酷吏應勢而生。來俊臣仕途失意,但因肯當女帝的爪牙,扶搖直上,令人畏之如虎狼。不論如何貪腐,仍得女帝維護。

貪勝不知輸。

表麵看,來俊臣投靠無門下,不得不依攏二張,為他們出手。但深悉內情的龍鷹,卻曉得確實的情況遠比表象複雜,皆因曉得來俊臣乃台勒虛雲的目標之一,是今次陰謀的重要棋子,至於內中真正的情況,除非台勒虛雲一方的人肯透露,外人無從得知。

符太的傳音在耳內續道:“來俊臣被打入天牢,聖上下令處以淩遲極刑,後天早上在北市公開進行。”

龍鷹感慨萬千。

來俊臣曾親口告訴他,最怕的正是淩遲而死,這是他的報應。對來俊臣他沒有惡感,坦白說還感激他向自己行刑,使他因禍得福。之後接觸的是來俊臣“善”的一麵,還為他“測字”,然來俊臣抱著僥幸之心,避過禍難後故態複萌,致招今日之果,肯定他悔不當初。

禍福無常。

想想自己,組成“郡主隊”以滅二張的威風時,還自鳴得意,豈知正中台勒虛雲之計,恰為老聃“福兮禍所倚”的現實寫照。

符太道:“你在想什麽?”

龍鷹苦笑道:“我可能是來俊臣唯一的朋友,怎都有點感觸嗬!”

左轉,橫街車流明顯減少。

又道:“公公還有何提示?”

符太道:“公公說早走早著,火頭很快燒到你身上。”

龍鷹將來俊臣排出腦海外,因不到他做任何事,也不該有行動,道:“叫醒三個家夥後,我們立即離開。”

符太道:“由定鼎門離城,有陸石夫打點。”

龍鷹暗歎一口氣。

乘興來,敗興返。

神都雖大,但已無容身之所。

誰敢碰他?

武三思也勸他離開,可窺見其餘。

女帝的威權,被“東宮慘案”大幅削弱,何況女帝將換上病重垂危的千黛。

天際遠處傳來雷響。

兩人不約而同,抬頭望天,西邊遠處烏雲卷動,電火隱現。

雷暴將臨。

道上的行人車馬,紛紛加速,好在雨暴來襲前,抵達能避雨之所。

龍鷹低叱一聲,催馬疾走,符太緊隨之,傳音道:“公公說你的提議是好主意,明天公布國老的死訊後,他和我代表聖上奔喪去。”

龍鷹沒有哭的衝動,心中填滿難以形容的情緒,似乎過往的所有努力,均是白費心機。也知此為錯覺,但可知心中的失落。在這逆境裏,唯一可做的事,是絕不讓重挫打倒自己,保持強大的鬥誌。

也曉得自己的意誌,徘徊在崩潰的邊緣。最使他痛苦的,是看著別人受苦受難,愛莫能助。

坐看台勒虛雲魔焰高張,籠罩神都,他竟力不從心,無法改變。剛才麵對獨孤倩然,他多麽希望能把真相和盤托出,並告訴她,自己和她並肩作戰。

“轟隆!”

頭上爆起驚雷,豆大的雨點照頭照臉的灑下來,健馬嘶鳴,電光疾閃。

龍鷹狂嘯一聲,將馬速提上極限,不如此難以宣泄鬱結沉重的情懷。

他走了!

但他會回來,和台勒虛雲暗而不宣的激烈戰爭,將進入全新的階段。

想到這裏,心中一動。

“解鈴還須係鈴人”。

他尚有一個敗中求勝的機會。

傳音道:“太少!幫小弟一個忙。”

符太大訝道:“說吧!”

龍鷹道:“由你代我離城,出城後再潛回來。”

符太瞥他的胡子兩眼,眉頭大皺道:“似嗎?”

兩人正策馬迎著風雨狂奔,可是說起話來,卻如一般人並肩漫步般輕鬆容易。

龍鷹道:“現時雨暴風狂,雷電交加,誰看得清楚?兼有陸大哥照應,隻要是四個人出城便成。”

符太道:“有道理!你想幹什麽?”

龍鷹雙目魔芒電閃,沉聲道:“我要多試一次,看能否取台勒虛雲之命,待他複元,將永遠錯失良機。”

日安居在望。

長街行人車馬絕跡,躲起來避雨避雷,惟隻他們二人四騎,冒雨奔行。黑夜似提早來臨,電閃時天地煞白,睜目如盲,接著是震天撼地的雷響,眼前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狂暴世界。

符太道:“你曉得他藏在哪裏嗎?”

龍鷹道:“神都現時的局勢變化萬千,隨時出現突變,台勒虛雲身為最高領袖,乃領軍的主帥,其壓陣坐鎮的地方,必須是能收聽各方消息,可調兵遣將,方便應變之所,絕非隨便找個裏坊房舍辦得到。這樣的指揮中心,隻有一個。”

符太動容道:“翠翹樓!唉!我立即手癢哩!”

龍鷹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必須由你魚目混珠,代我離城。時機稍縱即逝,我要趁雷雨未過之前行事。這是最後的機會,明白嗎?”

兩人右轉進入日安居。

符太轉音道:“你以黑布罩頭,扮作是來報仇或偷東西的康老怪,以他的聲調說話便成。”

龍鷹道:“好主意。”

心忖這就叫有賭未為輸吧!

※※※

龍鷹抵達翠翹樓的一刻,雷暴有增無減,晝夜難分,蒼天像破開缺口,大雨傾盆,烏雲翻滾。

魔種全麵展開,龍鷹與雷雨渾為一體,感覺痛快至極,一洗過去兩天一夜的頹唐之氣,體內充盈難言的力量。

橫空牧野曾說過他是世上最可怕的刺客,現在就是繼盡忠後再一次證明橫空牧野的看法的時刻。擒賊先擒王,他下定決心,撇開對台勒虛雲相惜之意,就像在北博之巔他對自己般,隻要掌握他的所在,不理有多少高手在他身旁,立施彈射擊殺之,然後全力遁逃。

楊清仁和洞玄子此時在翠翹樓的機會微乎其微,因須留在宮內,無瑕則很難說,希望她仍身在如是園。不過誰在這裏,已不在他考慮之列。一擊遠揚,就是這般簡單。暴露身份,在所不惜。

他逢屋過屋,幾個起落後伏身於翠翹樓宿園中央一座特大樓房的屋脊處。

他非是初來甫到,曾多次探索,憑其靈機妙覺,頗有回家的熟悉感受。翠翹樓出自沈香雪,自有心思布置上的脈絡可尋,高低大小有序,聚散分明,像下麵廣闊如殿堂的空間,是供樓內姑娘排練歌舞的訓練場所,環以園林,成為宿園的心髒區域,也是中園,與四周較密集的樓房相映成趣,密裏見疏。

位於四角、高上周圍屋舍近倍的三層高樓,若衛士般守衛宿園的四方,成眾衛拱主之局。

十多個院落,就是在這個大布局下的小局,各自獨立。遊廊走道,如血脈似的將各個院落連結為一體,其中東西兩大主幹道,貫通宿園,將宿園和翠翹樓連結。

如果台勒虛雲刻下正在宿園,他身在何處?

時間不容許他逐屋逐舍的去搜尋,既不切實際,更要冒上被發現的風險。際此風雷雨電的非常時刻,他的靈耳能起的作用不大,故必須憑判斷大幅縮小搜尋的範圍。

剛才他入園後,采取的路線蓄意經由上次偷聽無瑕、洞玄子、香霸等人說話的樓房,希望碰台勒虛雲一個正著,可惜房舍內空無一人,令他失望。

龍鷹全身濕透,奇寒襲體,體格功力稍差點,事後肯定大病一場。

環目四顧,暗自思忖,如果自己是台勒虛雲,會認為宿園內何處方為最穩當的地方呢?那四座高達三層、磚石牆瓦頂的樓房映入眼簾。心底一震,曉得答案。

他龍鷹每次潛入宿園,自然而然避開四座高樓,因其居高臨下之勢,是置暗哨的必然之選,可監察全園,若非有龍鷹般的靈覺身手,稍次一級的剩此一關已過不了。

龍鷹的腦筋高速運轉。

計算時間,此時該為入黑後小半個時辰,黑夜對他有利,可是雷暴肆虐的巔峰已過,雖餘威仍在,卻接近尾聲。故此能否在四座高樓間作出明智正確的選擇,至為關鍵盤。

目標四座高樓分別位於宿園東南、東北、西南和西北四角,以其全局坐北向南的形勢,東北和西北兩樓靠近宿園後院牆,如有敵從後方來犯,首當其衝,失地利。東南、西南兩樓,靠近前院的翠翹樓,能觀顧全局,進可攻、退可守,位置上明顯比北麵兩樓優越。

兩樓中,又以東南高樓占優,因大河分渠從西而來,過翠翹樓之南後轉往北走,注入洛水,成為翠翹樓東麵的天然屏護,盡得地利。

這些念頭如天上的激電般,閃過龍鷹腦海,下一刻他衝天而去,投往目標所在的方向。如有旁觀者在,絕猜不到他曾用心思考過,以為他稍作逗留,喘息兩口後繼續行動。

三個起落後,高樓在三重院落外,龍鷹返回地麵,穿園翻境的朝目標潛去。

可倚仗的,就是“攻其無備”的兵家至理,惹起任何警覺,將功虧一簣。

抵達最接近高樓的院落,龍鷹拔身而起,躍上一株老樹之巔,凝神瞧去,立知選對地方。

環繞東南高樓的院牆高達三丈,比其他院牆高逾一倍,牆內除三層磚石結構的樓房外,光禿禿的,不植一樹,沒置擺設,鋪以青石地板,令高樓如屹立廣場上的哨壘,為宿園添上兵事的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