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認不諱本沒什麽大不了,頂多怪商月令不夠慎重,問題在獨孤倩然並不曉得“宋問”乃商月令扮的,即使知道他因穆飛的事見過商月令一麵,“範輕舟”和美麗場主該沒有私底下說話的機會,商月令如何將有關獨孤倩然的事,透露予“範輕舟”?

他可將責任推往都鳳身上,不過須求神拜佛她不向都鳳興問罪之師,若然如此,都鳳會猜到是商月令告訴“範輕舟”,重燃對兩人關係的懷疑。如因此推斷“範輕舟”確為龍鷹,便因小失大,冤枉至極,萬不可行。

在關中美女似洞悉一切的澄澈目光注視下,龍鷹來個故弄玄虛,硬著頭皮神秘兮兮地道:“連小弟自己亦不明白因何知道。我一向有這類靈奇的觸感,剛才姑娘說飛馬節宛如夢境,小弟腦袋裏想到的是莊周夜夢蝴蝶,醒來後問自己究竟是莊周夢見蝴蝶?還是蝴蝶夢見莊周?自然而然想到姑娘你是莊周的信徒,沒什麽道理可言。”

獨孤倩然再瞪他好一陣子,拿他沒法地歎道:“倩然再次感到範兄言不由衷,找說話搪塞。你不信任倩然嗎?”

說話至此,兩人早超越了萍水之交的關係,獨孤倩然顯示出對他的依賴和寄望。

關中諸人現在的情況,就像共乘一艘船,原本風平浪靜,不住朝目標的陸岸揚帆直駛,豈知忽來風暴,迷失方向,本可目見的陸岸再不存在,在驚濤駭浪、暗無天日的怒海掙紮求存,風雨飄搖,隨時舟覆人亡。

獨孤倩然需要的是一個方向,他可以吝嗇不給嗎?

龍鷹心中一軟,約束聲音道:“神都再非該勾留之地,返關中實為明智之舉。”

獨孤倩然往前微俯,秀美玉容盡展龍鷹眼下,俏臉掛著心碎了的悲涼之色,道:“我們如在此時抽身不顧,就是不義。你認為我們可隨意離開?”

隻這幾句話,立令龍鷹掌握到以關中世族為主北方高門的情況,同時了解宇文朔的想法。

關中世族現時泥足深陷,宇文閥的宇文破為東宮的侍衛頭子,大批世族子弟入仕東宮為李顯效力,不能說走便走。宮內不論羽林軍、飛騎禦衛都是終身效命,令羽沒有武曌點頭,不能離神都半步。入東宮任職者,情況該大致如此。

龍鷹道:“那就在太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後,擺出功成身退的姿態,抽身離開,趕在日沒前盡情欣賞夕照的動人美景。姑娘該明白此為自然之理,非任何人力可改變。”

獨孤倩然現出震駭的神色,道:“範兄所知的,遠超倩然的想象,否則難以有這番內含令人難解深意的說話。”

略一沉吟,似委決難下,欲言又止,最後豁出去的斷然道:“範兄說的話,怕隻有倩然和朔世兄明白,朔世兄是憑其智慧掌握世局遷移,倩然則一向持有這個看法。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縱能挽狂瀾於一時,仍於事無補。可是倩然並沒有選擇,也不想令家族成為罪人。不過,於倩然,一切已隨昨夜的事終結。倩然很累,返關中後,再不理會外麵的任何事。”

龍鷹說不出話來。

獨孤倩然陷進深思,再現心如碎粉的淒寒神色,目光垂注桌麵,自說自話似地道:“沒人知道倩然私下來找範兄,範兄曉得倩然因何來找你嗎?”

龍鷹的頭皮又再發麻。

她平靜離漠的聲音在他耳鼓內響起道:“因為倩然有個問題,惟範輕舟能解答。”

置身處,是中土最繁華的都會,然而她滄寒冷澀的語調,卻令龍鷹生出她在荒漠沙原、一個人在獨白的感覺。

獨孤倩然目光上移,朝他瞧來,道:“就在球賽結束的一刻,倩然瞿然驚醒,曉得看錯你了。範輕舟絕不是如他口所說般的一個人,也絕不類近任何人,是有強烈個性、特立獨行的人。在平時範兄可以言詞、行藏掩飾,但在賽場上卻盡顯無遺。”

龍鷹暗抹冷汗,如果無瑕旁觀者清,得出同樣的結論,那一時之快,極可能變為抱憾終身。

難怪台勒虛雲不肯放鬆對他的“照顧”,有增無減,排山倒海。

獨孤倩然道:“請恕倩然直言無忌,我是在最不該想範兄的時候想起你,因為倩然曉得的答案,隻能在範兄身上尋得。”

龍鷹差點拔腳跑,因知道難以招架。獨孤倩然崇尚老莊,平時言行暗合老莊順應天道自然之旨,可是她昨夜經曆的,是最極端的情況,令她陷入異常的情緒去,失卻平常的清靜自守。知道一回事,行之另一回事,再難保持一貫的修為,想著不該想的事,憑其蘭心惠質,回首前塵,隱隱感到可從“範輕舟”身上找到解脫避難之所,不但因著芳心內對他的情意,對他的懷疑,也因再不受與李重潤婚約羈絆,再不受約束。

自從在“仙跡遊”第一次兩人首次正式接觸,“範輕舟”在她心田留下印象,如她所說,是被他騷擾了。

龍鷹故作驚訝地道:“什麽答案?姑娘太抬舉小弟。”

獨孤倩然美目深注地道:“早在範兄抵牧場前,倩然已有異常的感覺,範兄想知道嗎?”

龍鷹登時陣腳大亂,眼前關中美女的睿智,他早領教過,忽然岔到與剛才說的表麵上全無關連的事上去,屬沒法猜估的事,也因而無從應付。

最淩厲是“範兄想知道嗎”這句問話,是看穿他做賊心虛。答又不是,不答更不是。

可以想見美人兒在飛馬節後,盡力壓抑對自己的情意,禁止對“範輕舟”作深思,那是她負擔不來的事,將“範輕舟”這個“心魔”,收進她“降魔”的葫蘆內,憑其過人的素養緊塞葫口,等於放他龍鷹一馬,相安無事。隻恨昨夜的風暴,刮走一切禁製,她任“範輕舟”從“心湖”釋放出來,“在最不該的時候想著他”。

龍鷹的想象力如何豐富,仍沒想過台勒虛雲的陰謀,有這樣的後遺症。

龍鷹苦笑道:“我可以不聽嗎?”

獨孤倩然神色不變,悠然道:“抵達牧場之時,倩然的心情很複雜,一方麵很想見到場主,另一方麵又有點怕見到她,範兄不是擅長猜東西嗎?可否解釋倩然當時為何這般矛盾?”

龍鷹的感覺宛如高崖失足,跌墜萬仞險淵,心知不妙。最不想發生的事,正在眼前發生。

無計可施下,惟有拖延,裝作若無其事地道:“姑娘為何忽然提起商場主?聽你的語氣,與場主該為世交,對吧!”

獨孤倩然輕柔地道:“球賽結束後,朔世兄私下向倩然說了兩句話,範兄您聽嗎?”

剛才陣腳大亂,現在是手足無措,如是對敵交鋒,使若遭對方奇兵突襲,破防而來。

一向寡言的她,說起話來詞鋒不在龍鷹所識的任何人之下。

不過最難招架的,是她拋開一貫的冷漠自持,不隱瞞心內對龍鷹的微妙情緒。

龍鷹除撐下去外,可以幹什麽。

這個缺口不論何等脆弱,是不可讓姑娘她攻破的,想想以往她為家族作出的犧牲,認為她肯因對自己的好感和情意,不出賣他的想法,天曉得是否一廂情願。

一旦被揭穿身份,接踵而來的問題,勢如飛蝗亂箭般的投過來,他答還是不答?

大局為重下,個人的感受必須讓位。

苦笑道:“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獨孤倩然輕描淡寫地道:“‘他是可以贏的’。”

這句話沒頭沒腦,惟有龍鷹明白。

他奶奶的,給宇文朔這家夥看穿了。這句話形成對獨孤倩然的龐大衝擊,令她將表麵看似沒有關係的事,串連編織,達致更全麵的瞧法。希望她沒有將所思所想告訴宇文朔,否則後果不堪想象。

誰想得到,他的身份危機,竟是由眼前美女引發。

幸好又想到高門世閥有他們的規矩,離開牧場這個特殊的環境,宇文朔和獨孤倩然碰頭見麵並不容易,遑論私下說話。

龍鷹找不到更好的說話,搖頭道:“宇文朔兄太看得起範某哩!”

獨孤倩然淡淡道:“他有說錯你嗎?”

龍鷹厚著臉皮,硬著頭皮地答道:“大致上錯不了,小弟是差些兒可以贏。”

獨孤倩然絲毫不為所動,以能穿透骨髓的銳利目光打量他,似已可抖落因“東宮慘案”而來的傷情失意,回複往昔的常態。

她的說話勾起了他早退至記憶深處的飛馬牧場,其遼闊的草野和廣袤的天空。對他和獨孤倩然,均是畢生難忘的動人旅程。

店內多了一台來光顧的客人,充盈午前的清靜寧和,不過無論旁邊有多少人,龍鷹仍感到他們是天地間剩下來、唯一的兩個人。

獨孤倩然清麗典雅的玉容平靜無波,不起半點漣漪,說著與己無關的事般,道:“他第一句話,就是‘願付出任何代價以知道範兄和河間王說過什麽話’。”

龍鷹無辭以對。

在分出勝負前,他找楊清仁說話、以賽事的輸贏逼他在短時間內令“南人北徙”成事,不容他故意延宕。

宇文朔不愧智勇雙全之士,因“範輕舟”在賽場上的表現,對“範輕舟”生出懼意,亦由此對“範輕舟”和楊清仁曖昧離奇的關係,感到不安。

台勒虛雲和宇文朔那樣的人物,能在惡劣的環境裏逆勢奮戰,不存懼意,卻害怕令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台勒虛雲便是為想不通“範輕舟”何以能活著離開北博之巔,直至此刻仍不敢對“範輕舟”稍有鬆懈。“範輕舟”和“河間王”風馬牛不相關,竟在牧場甫遇上立即明爭暗戰,鬥個不亦樂乎,離奇的是雙方互說好話,全力維護。

宇文朔當時肯定大有感覺,滿腹懷疑。“東宮慘案”後,就再不止於是懷疑和感覺,而是捕捉到兩人撲朔迷離的關係,乃解開真相的關鍵,至少可得個清楚明白。

北方世族,對李重潤三人的自盡,生出疑心。

龍鷹大叫頭痛。

宇文朔大有如獨孤倩然般來找他窮究根由的可能。

在絕對的暗黑裏,龍鷹反見到一絲曙光,解鈴還須係鈴人。

龍鷹坦言道:“這方麵當然有難言之隱,否則早說了出來。姑娘何不直言無忌,告訴小弟姑娘在懷疑什麽?”

獨孤倩然白他一眼,不無怨懟之意,怪他忽然築起壁壘,一副防範森嚴的模樣,恁地無情,辜負了她。瞬又回複一貫的清冷,徐徐道:“倩兒怕見到月令,是不想見到她不開心的樣子,因為她期待的人,理該沒法應邀而來。豈知完全是另一番情況,表麵雖不覺場主有何異樣,可是倩然是她的姐妹嗬!有些事沒法瞞過倩然。”

龍鷹曉得決勝負的一刻終告臨身,若以球賽比之,就是敵隊攻至門前,控球在手,就看能否封得住敵隊將馬球打進門洞去的那一杖。

扮作一頭霧水、又滿是好奇地問道:“場主在期待誰?她的情郎嗎?”

獨孤倩然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道:“是聽過卻未見過的夢中情郎,那個人就是你。”

在飛馬節的參與者裏,終有兩個人識破他是龍鷹,一為敖嘯,另一個就是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嬌嬈。

對敖嘯,不承認是未夠朋友;可是若向獨孤倩然坦白,等於自投莫測的風險裏去。他信任獨孤倩然,不會出賣他,可是隻要她透露片言半句,高明如宇文朔者,可猜到其餘。現在任何一方麵的事,牽涉的絕不止於他龍鷹個人,惟有硬起心腸,矢口不認。

龍鷹心叫抱歉,用掌尖按點胸口,失聲道:“我?姑娘說笑吧!小弟和場主說過的話,加起來剛逾十句,且是在眾目睽睽下進行。我的娘!真希望姑娘說的話是真的,那我立即趕返牧場去。”

此番話是經深思熟慮說出來,不過卻是行險一博,博的是獨孤倩然不似霜蕎般曉得商月令是“宋問”。

“宋問”於仙跡遊時現身,觀之當時獨孤倩然的反應,顯然不知“宋問”是商月令扮的。

在招呼霜蕎的宴會,出席的是楊清仁而非他“範輕舟”,是另一證明。

比之馬球賽,獨孤倩然成功營造出攻門的最佳形勢,可是能否打球入門洞,恐怕她亦非如表麵看的成竹在胸。

美人兒的眼神尚算堅定,已失去了適才穿透性的銳利,頗為舉棋不定,受龍鷹的說話、語調和神態所惑。

龍鷹抓頭道:“其中是否有誤會?”

事實上龍鷹的“範輕舟”,破漏百出,卻可分兩方麵來說。

應付楊清仁、無瑕和霜蕎,大致上做到滴水不漏;可是因著與楊清仁令外人沒法明白的關係,宇文朔一方對他疑竇叢生,是必然的事。

獨孤倩然緣於和商月令的姐妹情誼,比其他人知得多一點,最後得出“範輕舟”是“龍鷹”的結論。但說到底,起始的關鍵,仍是“範輕舟與楊清仁”的關係,如能解開此結,可釋獨孤倩然之疑。

龍鷹乘勢追擊,裝作難掩心內驚喜,又患得患失的模樣,俯前壓低聲音道:“難怪球賽時場主對小弟和顏悅色,當時還以為自作多情,怎想到她一直期待小弟。唉!想深一層,又不像姑娘說的那樣子,豈會待至最後一天,才和小弟說上十句八句話,更沒約後會之期。”

獨孤倩然垂下螓首,輕輕道:“倩然很累!”

龍鷹說不出話來。

獨孤倩然柔聲道:“此地一別,或許再無相見之日,範兄今天說的話,倩然緊記心頭,盡人事,聽天命,倩然還可以做什麽?”

龍鷹差點想扯著她衣袖不讓她離開,美人兒比之過往任何一刻,更深信不疑他是龍鷹,隻是莫奈他何,當然知他有苦衷。

她沒有打出攻門的那一球,正是秉承老聃“無為而有為”之道,留有餘地,深看他一眼後,道:“你不是說過,終有一天我們會明白的。現在你多坐片刻,倩然先走一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