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太去後,龍鷹坐在廳子發呆。

李重潤、永泰郡主和武延基三人的“死相”,該與花簡寧兒類近,用的是相同的毒藥。

當年麵對花簡寧兒的玉隕香消,他傷痛欲絕,情緒跌至最低點,感到失去的是無比珍貴、永不能彌補、生命裏曾擁有的部分。本青春煥發的美女,就這麽慘遭殺害,更因著他們的特殊關係,龍鷹對她是欲大於情,故此感到有負於她。特別是他本可阻止慘事的發生,為顧全大局,眼睜睜瞧著她去送死。那因之而來的歉疚,怎都說不清。

李重潤三人與他全無關係,其中的武延基未見過麵,但他仍難釋懷,皆因台勒虛雲是利用“範輕舟”點燃引發整個驚天動地、能扭轉乾坤的大陰謀。

若花簡寧兒的遇害帶來失落,今回就是令他愧疚的沮喪。於他仍洋洋得意之時,正是墜進敵人圈套的一刻。

對比太強烈了。

最難堪的是枉他自負才智,竟全無還手之力。

假如他仍以“醜神醫”的身份,留在神都,情況會否不同?

他不曉得。

東宮昨夜的自盡事件,真相怕永遠石沉大海。三人中邪術前,是否有特異的情況須他“醜神醫”去治理,因而破掉洞玄子的邪法?又或隻武延基一人中邪法,比較而言,他遠較李重潤或永泰易被下手。

在昨夜的情況下,“醜神醫”大有機會成為溝通兩方的特使,打破僵局。那時若三人自盡,便既不合情,更不合理。現在卻是天衣無縫。

龍鷹感到也對不起師姐武曌,李重潤兄妹畢竟是她的親孫,武延基則為她親族的後輩,不論如何淡薄疏離,如此坐看他們命喪妖人之手,是沉重的打擊。

女帝礙於形勢,沒法親自複仇,隻好將責任交付於他。

他是真的明白。

蹄聲自遠而近。

龍鷹心中大訝,照道理際此時勢,誰有閑情來找他?忙提醒自己現在的他是“範輕舟”而非“龍鷹”,不可讓人尋到任何破綻。

※※※

來的是他想破腦袋仍猜不到的人——武三思。

陪他來的尚有洞玄子。七、八個親隨,均屬一流高手。

武三思引介洞玄子,稱他為“洞玄真人”,以“真師”呼之。

此時的洞玄子神態祥和,仙風道骨,任人怎麽看,仍看不出昨晚他幹過傷天害理的事。

武三思身穿便服,表麵不但看不到哀戚的神情,還使龍鷹直覺他心情大佳,眉宇間神采飛揚。

龍鷹因而恍然大悟,武三思正是昨夜東宮慘案的得益者之一,以他的涼薄寡情,自私成性,怎將武延基之死放在心頭。

唯一不解是他沒陪在慘遭喪子亡女打擊的李顯左右,卻到這裏來找他說話。是武三思的主意,還是洞玄子的主意?

如果一切出自台勒虛雲的腦袋,那直至此刻,龍鷹仍是被台勒虛雲牽著鼻子走。

眾親衛留在外麵,獨洞玄子隨武三思一起進入廳堂。

在廳中央的圓桌坐下後,武三思親切地問道:“輕舟何時離京?”

龍鷹恭敬答道:“稟告梁王,輕舟決定黃昏前離開。”

又歎道:“唉!怎想過坐未暖席便要走,昨夜本打算隨朋友到翠翹樓趁熱鬧,但已失去心情。”

洞玄子漫不經意地問道:“為何忽然沒有了趁熱鬧的心情?”

龍鷹心中暗懍,洞玄子該清楚自己與香霸見麵後,到再會沈香雪,失去蹤影個許時辰,所以此一問內含玄虛,並不易答。由此可看出台勒虛雲對他沒有掉以輕心,掉以輕心的是他龍鷹。

龍鷹歎道:“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輕舟想找人幫忙說話,呆等了半個時辰,最後竟拒不相見,哪來逛青樓的心情。”

他說得含糊,明示不願說出拒見他者的身份名字,依江湖規矩,理該不好意思尋根究底。

武三思毫不在意地岔開道:“聽聞你隔鄰三個有花不盡財富的家夥,隨你一道到揚州去。”

對東宮慘案,兩人一字不提,可知今次找他,與之沒有關係。

龍鷹摸不清楚武三思來找他有何貴幹,隨口答道:“他們是交得過的朋友,在神都玩厭了,想到揚州換口味,正好結伴同行。”

武三思沒繼續就這方麵追問,壓低聲音道:“今次來找輕舟,皆因本王非常欣賞你,輕舟不但是難得的人才,有膽有識,對那兩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夥沒有絲毫懼意。”

洞玄子輕描淡寫地道:“神都內唯一可真正助你解困的人,隻有梁王,可是他先要弄清楚聖上和輕舟說過什麽話。”

龍鷹心中大罵,洞玄子用武三思來壓他,除非不賣武三思的賬,惟有乖乖說出來,毫不猶豫地道:“梁王看得起我範輕舟,是輕舟的榮幸和福分,不過我現在說出來的,限於我們三人間,否則懲罰將不是驅逐,而是人頭落地。”

武三思欣然笑道:“本王歡喜輕舟的態度,輕舟放心,你說出來的話,不會有半句泄露出去。”

龍鷹約束聲音,將向張柬之說過的,經適當的增刪後說出來,針對的是洞玄子一方對他的定見,精彩處是以死對頭的身份訴說大江聯,甚至不隱瞞懷疑有大江聯的人混進二張的集團去,今次二張的挑釁行動是有人在背後煽風點火,可是落入洞玄子耳內,心知肚明範輕舟處處為他們隱瞞,沒一句話涉及楊清仁。

最後總結道:“幸好聖上念在輕舟盡力為她辦事,沒功勞也有苦勞,但亦怕我與二張起衝突,故罰我離開神都。”

武三思沉吟道:“這麽看,聖上仍是護著兩人。”

洞玄子道:“輕舟說的,該屬實話。”

龍鷹知騙過了他,否則怎肯為“範輕舟”說好話?

武三思回過神來,仔細打量龍鷹,道:“本王想曉得,輕舟是否一個有誌氣的人?”

龍鷹或許比洞玄子更清楚武三思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忙道:“梁王有什麽事須輕舟去辦的,盡管吩咐,隻要是能力範圍之內,必給梁王辦得妥妥帖帖。”

武三思哈哈一笑,連說三聲“好”。

龍鷹心忖虧他仍可這般笑逐顏開,如給李顯看到,不知有何感想?

武延基的死亡,令武氏子弟團結在他的領導下,因曉得如不再團結一致,勢逐一命喪二張之手,頓然令武三思手上籌碼大增。在現時人人自危的情況下,不論朝臣、關中世族,還是東宮,頭號敵人是有女帝撐腰的二張,必須集中全力應付,有必要把掌握神都部分兵權的武氏子弟爭取過來,納入反二張的陣營,殺二張後如何再誅武氏子弟,是日後的事了。

難怪武三思的心情這麽好。

龍鷹一副洗耳恭聆的模樣。

能否贏得武三思的好感固然重要,更關鍵處是取得洞玄子的信任,確認他是自己人。

“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任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集團,或宇文朔為領袖的北方世族,如何人才濟濟,由於不知敵,慘變當前,肯定陣腳大亂,敵我不分,任由擺布。

在這樣的情況下,“範輕舟”的身份益見重要,可探敵、察敵至乎敗敵。

如果不是“範輕舟”曾深入虎穴,此刻的龍鷹,其情況比張柬之、宇文朔等更有不如。

眼前洋洋得意的武三思,隻是任由台勒虛雲擺布的棋子。

沒有人比龍鷹,更深切體會到台勒虛雲的厲害手段。

洞玄子神態悠閑,以他磨損老皺的招牌聲音悠然道:“大丈夫立身處世,有所不為亦有所必為。梁王今次於百忙裏抽空來見輕舟,是想對輕舟有進一步的了解。”

稍頓後續道:“輕舟到神都來,求的是什麽?”

武三思略一頷首,表示同意洞玄子對“範輕舟”的詰問。

洞玄子高明之處,是像變成了武三思肚內的蟲,徹底掌握這個卑鄙之徒的想法,然後事事以武三思為主的為他代勞,又能令他合心合意。武三思愈倚賴他,愈是入彀。

龍鷹以最誠懇的語氣道:“坦白說,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武三思一怔道:“不清楚?此話從何說起?”

洞玄子好整以暇地道:“‘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滾滾紅塵裏,人之所逐,不外功名富貴,可是聽輕舟的語氣,卻像與此無關。對嗎?”

龍鷹要回答先前的問題,易似反掌,卻顯示不到他與別不同處。現在要打進韋武集團去,易如探囊取物,但隻是當一條聽話的走狗,作用不大,他謀的是在集團內一個特殊的位置,一種無須言聽計從,協商式的夥伴關係,可參與機密的事,但又不用看武三思或韋妃的臉色做人。如何拿捏輕重,頗不容易。

武三思點頭道:“我歡喜輕舟的坦白,你想的是什麽,放膽說出來。”

龍鷹心忖老子膽子之大,是你這個奸鬼永遠無法想象的。

投入“範輕舟”的身份去,是抽離和解脫,大幅減輕心內的鬱結。邊說邊思索的沉吟道:“不是錢財,就是女人,我範輕舟並不例外。不過,輕舟和其他人不同處,就是任何東西到手後,很快感到平平無奇,想追求別的東西,不慣過穩定的日子。”

武三思微笑道:“此乃人之常情,非剩輕舟如此。輕舟有入仕的興趣嗎?”

龍鷹忙道:“朝廷的繁文縟節,絕不適合我這種江湖人。”

洞玄子向武三思道:“看輕舟的神態,他心中的常情,當與梁王所說的常情有差異。”

武三思不以為忤,向龍鷹道:“真師看得對嗎?”

龍鷹現出佩服的表情,表示洞玄子法眼無誤,徐徐道:“自第一天踏足江湖,輕舟愛上了江湖朝難保夕,刀頭舔血的生涯,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如活在驚濤駭浪之間,下一個浪頭不知把我衝到哪裏去,贏得‘玩命郎’的稱號,求變才是常態。當年接受王昱王大人的邀請,設計對付采花盜,正是這個態度的反映。當然!懸賞的**力最大。豈知機緣巧合下,轉做正行生意,竟然欲罷不能,幹出興致來。”

武三思對他的“過往”下過點工夫,問上官婉兒便成,讚道:“輕舟對付采花盜所設計的陷阱很巧妙,有料事如神之智,勇謀兼備,非常難得。”

龍鷹道:“多謝梁王讚賞,輕舟卻不敢自誇。冥冥之中,似有老天的妙手在安排,帶來命運的轉折。”

這幾句話,是為武三思特設的。東宮慘案,一夜之間將形勢逆轉往有利武三思的一邊,這奸鬼對老天爺的恩寵,比任何人更有會於心。

武三思政治經驗豐富,早看穿了畏妻的李顯登位後,韋妃未必可以把持朝政,因朝臣和世族可捧出太子李重潤抗衡之。任韋妃如何狠毒,李重潤始終是她的親兒,是武曌和李顯母子關係的重演,而韋妃比之武曌,大有不如。

現今李重潤已去,代之的李重俊聲譽上比李重潤差遠了,至關鍵是李重俊非是韋妃親子,一向關係惡劣。這個變化,武三思視之為老天爺送他的大禮,所以龍鷹這番話,在這個時刻說出來,他格外聽得入耳。

武三思不迭地點頭。

龍鷹在兩人注視下,續道:“機緣巧合下,輕舟在飛馬節結識了兩個朋友,撩起我靜極思動的心,決意到神都來碰機會。唉!豈知在江湖行之有效的那一套,在這裏卻處處碰壁,始知要在北方闖出名堂,須有如梁王般舉足輕重者關顧才成,梁王如能解輕舟眼前困局,輕舟定有回報,以後還效力梁王。”

此招叫順水推舟,正中武三思的下懷。

要洞玄子信“範輕舟”是癡人說夢,巧妙處是正因如此,洞玄子方相信“範輕舟”與他們一方有“同流合汙”的誠意,其處處為楊清仁保密的表現,正是洞玄子伴武三思同來的用意。

洞玄子從未和“範輕舟”碰頭,又成為武三思的頭號親信,依常理“範輕舟”絕不會懷疑洞玄子。沒有顧忌下,向武三思交心,多少透露點大江聯的秘密,以取信武三思。現在龍鷹說的盡屬人所共知的事,信守對楊清仁的承諾,洞玄子當然對他另眼相看。至於會否日後在武三思前為他說好話,要看台勒虛雲策略和布局上的取舍,非龍鷹可控製。

武三思大喜道:“由今天開始,輕舟就是我武三思的人,本王絕不會薄待你。不過現時神都形勢複雜多變,昨夜才發生駭人聽聞的大事,可是輕舟不用理會,此處暫不宜久留,上策是輕舟先返大江,避過這一輪的風頭火勢,本王自有安排。”

洞玄子插言道:“我們已成自家人。說話不用顧忌,梁王想知道輕舟目前有哪方麵,須梁王出手幫忙?”

龍鷹心忖魔門的人,沒一個是簡單易與之輩,應對上稍有失誤,立陷災劫。幸好他比洞玄子更清楚自己與武三思錯綜複雜的關係,可準確拿捏,否則若隱瞞北幫的事,勢惹武三思疑心他的忠誠度,透露太多有關“南人北徙”的計劃,又使洞玄子感到有被“範輕舟”出賣之嫌。

再將聲音壓低點,道:“事關機密,如非梁王垂詢,輕舟怎都不肯說出來。輕舟最近與北幫的田上淵、嶺南越家的越浪達成協議,會於近期將大批鹽貨,從南方運上北方來。今次不論所得多少,輕舟將一半利潤,上繳梁王,以顯示輕舟對梁王的敬意。”

武三思現出如釋重負的神情,“範輕舟”沒在此事上隱瞞,去了他最大的心事。

龍鷹曉得終於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