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日安舍,尚未入門,博真逾牆來找他,告訴他符太來過,說有緊急的事,在老地方等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件沒平息下來,波及晚夜,如日晝般,全程置身驚濤駭浪中。沒有著緊的事,符太絕不會來找他。

老地方指的是附近河道交匯處。利用神都四通八達的水道,利於隱蔽行藏,不像陸上易於被跟躡,又可隨時神不知、鬼不覺的潛返上陽宮去。

博真摸不到龍鷹的心事,徑自道:“我們訂了明天下揚州的船票,今晚將大肆宣揚你老兄遨我們到揚州去耍樂,事實上沒一個人會到揚州去。”

龍鷹拍拍他膊頭,匆匆離開。

※※※

符太待他落在船內,搖櫓操舟,船子從橋底駛出,望洛水的方向去。

龍鷹駭然道:“到哪裏去?”

符太道:“有被跟蹤嗎?”

龍鷹道:“肯定沒有。”

符太道:“那我們直接回家去。”

在神都,唯一可稱得上是家的,就是上陽宮內的太醫府。

龍鷹深吸一口河風,苦笑道:“這麽嚴重!”以他堅強的意誌,仍有不堪消受的脆弱感覺。

符太不答反問,道:“你的臉色很難看。”

龍鷹歎道:“當想到所有反應行動,全在台勒虛雲算中,臉色可好看到哪裏去?兄弟!我有個很不祥的預感,我們將遇上前所未有的重挫。”

符太冷然道:“為何不宰掉他?”

龍鷹道:“我是從蛛絲馬跡,猜到他在背後發號施令,主持大局,卻摸不著他的影子,到哪裏殺他?”

符太淡淡道:“你的預感大有可能應驗,是胖公公著我來找你回去。”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符太道:“公公沒說,該是與宮城內的情況有關係。”

龍鷹道:“很緊張嗎?”

符太道:“是劍拔弩張。”

龍鷹失聲道:“怎可能呢?”

小船駛進洛水去,橫過河麵,靠貼北岸,破浪西行。

符太仰望被雲層遮蓋的漆黑夜空,道:“自今早開始,大批人馬陸續進入東宮,由於有東宮的人帶路,門衛不敢阻攔,接著二張的人開始動員,從外招來高手,隨時可出現兩派火並的場麵,你說算不算是劍拔弩張,好像沒有王法般。”

龍鷹想到的是“失控”兩字,一個謠言,竟可產生這麽大的效應。道:“聖上如何處理?”

符太目光回到他身上,狠狠道:“如果我是聖上,就將鬧事者全抓起來。但聖上隻是召了左右羽林軍的頭子去說話,下令立即封鎖宮門,隻準離開,不準進入。並立令二張和李顯的人,不得離集仙殿和東宮半步,否則殺之無赦,直至解禁。”

龍鷹籲一口氣道:“我的娘!情況竟然嚴重至此?”

符太道:“宮城外出奇地平靜,廢李顯的謠言該尚未傳出去,否則情況更混亂,甚至激起民變。”

接著沉聲道:“此計極毒,最厲害處是無從捉摸台勒虛雲的下一著,謠傳的時間拿捏準確,得時得人。公公曾設法追尋造謠者,仍沒有頭緒,可肯定的是從二張的近臣處泄露出來,故本身已具可信性,遂愈演愈烈。”

龍鷹道:“聖上沒有公開澄清嗎?”

符太道:“早澄清了,看來沒有效用,因東宮一方怕是聖上的緩兵之計。太子繼位的事拖得太久,表麵看似為聖上不肯交出皇權,令人疑神疑鬼乃必然的事。今趟真不知如何收科?”

龍鷹道:“公公沒有辦法嗎?”

符太道:“我離開時,公公召了個該屬東宮的老太監去說話,談的當是有關謠言的事。”

龍鷹將湯公公的外貌形容給符太聽。

符太點頭道:“正是湯公公。依我看也沒什麽用,因他們認為胖公公是和聖上一鼻孔出氣。唯一的辦法是將二張斬了,立即天下太平。”

龍鷹抓頭道:“有沒有關於張柬之的消息?”

符太道:“沒聽公公提過。”

龍鷹心叫糟糕,難道藉張柬之辟謠的手段,不起作用?

符太沉聲道:“現時東宮與外界音訊斷絕,沒人曉得東宮內發生何事,唯一清楚的,是全宮死士,縱然戰至一兵一卒,仍不會將李顯交出來。”

快船右轉離洛水逆上穀水,秘密水口在望。

龍鷹問道:“公公找我去,有什麽用?”

符太聳肩道:“他沒說,不過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憂心忡忡的。有什麽好緊張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況皇城皇宮全在聖上的控製內,任何異動會被迅速敉平。”

龍鷹歎道:“像你說的那麽簡單就好了,到哪裏去見公公?”

符太答道:“聖上在貞觀殿坐鎮,公公在大宮監府,我們先去見公公。”

龍鷹知再難從符太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沉默下來,要想點東西,腦內一片空白。

※※※

大宮監府。

胖公公在內堂見龍鷹和符太,從上陽宮到這裏,龍鷹化身飛騎禦衛,做足保密工夫。

表麵看,除了各處門樓增強防守外,不見異樣情況。

胖公公神情凝重,比之他以往從容自若是另一回事。

龍鷹道:“是否很棘手?”

胖公公點燃煙管,深吸幾口後,罵道:“蠢兒!”

兩人麵麵相覷,不知他罵誰。

胖公公道:“誰想得到聖上竟生出如此怯懦無能的蠢兒出來?”

龍鷹和符太始知他在罵李顯。

龍鷹問他最關切的事道:“我離宮後見過張柬之,告訴他聖上有讓李顯在短期內繼位之意,理該可化解謠言,為何現在全不是這樣子?”

胖公公現出原來如此的恍然神色,道:“難怪張柬之告訴湯公公,他得到可靠消息,聖上不但沒有廢太子之心,且有在短期內傳他皇位之意,原來是你說的。”

龍鷹愕然道:“怎會是對湯公公說呢?”

胖公公哂道:“不向他說向誰說。張柬之午後時分到東宮,李顯怕他來逼其起兵叛變,拒不接見,湯公公三番五次的為張柬之傳話,申明全無此意,李顯怎都不肯見他,和張柬之一起去的還有姚崇,兩人跪在李顯躲起來的宮外,李顯就是不肯見他們,兩人撐不下去,離開時向湯公公說出剛才的一番話。”

龍鷹聽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任自己的手段如何周到穩妥,遇上膽小如鼠的李顯,一籌莫展。

可想象張柬之和姚崇的沮喪和失落。

符太透過李重俊和武延秀的關係,對東宮的情況知得比龍鷹多,忍不住插口問道:“太子不聽,太子妃會聽的。”

胖公公冷哼道:“韋妃心中有鬼,怕張柬之和姚崇怪她。”

龍鷹一怔道:“她幹了什麽事?”

胖公公哂道:“李顯膽子太小,韋妃則膽子過大,假傳李顯之令,著宇文朔組織在京的關中世家和關中劍派的高手入東宮保護李顯,犯了聖上的大忌,令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她比李顯更不敢麵對張柬之和姚崇,怕被指責,更怕兩人勸她撤去防禦。”

龍鷹頭昏腦脹地問道:“武三思又如何?他比韋妃清楚聖上,理該勸她勿走這對抗聖上的一步。”

胖公公道:“這家夥自有他的盤算,曉得二張最想殺的人是他,早朝後一直躲在東宮內,龜縮不出。多些拚命的人總比少些好。不過他擔心的非是全無根據,二張確有趁亂殺他之心,反不敢碰李顯半根毫毛。”

胖公公不愧胖公公,對整個情況掌握至巨細無遺。

又歎道:“二張是惟恐宮廷不亂,最好是逼得李顯作反,將近年來收買、良莠不齊的手下從宮外調入宮內,並擺出隨時強攻東宮的格局,蓄意令形勢進一步吃緊。聖上想詐作不知仍辦不到,不得不到貞觀殿去主持大局,找來李多祚、武攸宜和武懿宗,嚴令他們謹守崗位,隻許做份內的事,其他事一概由飛騎禦衛負責。又命李多祚分別警告二張和李顯,明早兩處的所有閑雜人等,必須離開,否則視之為叛變。以聖上的作風,是破例的寬容,因曉得有台勒虛雲在背後操縱。”

龍鷹鬆一口氣道:“你們猜到了!”

胖公公歎道:“猜到有屁用,如果台勒虛雲籌劃經年的陰謀,技止於此,我們以後不用放他在心上。”

符太恍然道:“公公憂的是台勒虛雲。”

胖公公一怔道:“未發生的事,有何好苦惱的。哼!這麽多年了,公公什麽未經曆過,成功時不忘失敗,失敗時謹記成功,是公公做人的宗旨。世上沒有不敗的人事,盛極必衰,何況聖上和公公均到了功成身退之時,老天待我們非常不薄,有何事是承擔不起的?”

符太呆瞪著他道:“然則……然則……”

胖公公沉吟片刻,歎道:“公公是為另一件事傷感,聖上的心情也因而變得很壞,這時候有人不識相觸怒她,立即大禍臨身。”

龍鷹的心直沉下去。

胖公公又岔開道:“我召小湯來說話,不過瞧他的反應,似乎不太相信我。很難怪他,聖上表麵確對二張寵縱過度,隻有我們才知聖上是心無政事。公公再三向小湯申明,廢太子絕無其事,他們不相信公公也沒有辦法,唯一可做的,是若不依聖旨,包保守衛東宮者沒人能活著離開。”

符太道:“會否正中台勒虛雲下懷?”

胖公公淡淡道:“楊清仁、妲瑪和洞玄子,刻下全在東宮內。”

目光移往龍鷹,道:“邪帝猜到了。”

龍鷹血色褪盡,咬著唇皮,顫聲道:“國老……國老……”

胖公公沉著地道:“勿要辜負國老的期望,在他心中,你是堅毅卓絕,可抵受任何打擊的人。”

龍鷹深吸一口氣,點頭道:“人誰無死?這一天總會來臨,不過今次來得突然,更不是時候。”

胖公公道:“邪帝錯了,公公認為國老的離開,是冥冥中的巧安排。”

接著話鋒一轉,問符太道:“台勒虛雲憑什麽說動韋妃?”

台勒虛雲是隱在背後的人,當然不出麵親自遊說韋妃,亦無此可能。兩人均明白不論由妲瑪出口,或由洞玄子策動武三思向韋妃說話,用的都是台勒虛雲擬定的說辭,是為胖公公言下之意。

胖公公以他獨特的方式,解開龍鷹驟聞狄仁傑辭世而起的深切悲痛,用具體的事實,證明天地仍如常運作,人事不住隨光陰的流轉遷變,故他必須以大局為重,節哀順變。

輪到符太抓頭,歎道:“這般不智之舉,惟有蠢人方被說服。”

胖公公道:“你猜不到,公公不怪你,因為你不清楚形勢,不明白李顯最大的價值在哪裏。公公可以簡單地用‘眾望所歸’四字來總結李顯能起的作用。”

際此非常時刻,胖公公的分析引人入勝之極,特別提出此為台勒虛雲構思出來的毒計,龍鷹本一片空白的腦袋,因聞“台勒虛雲”四字而告活躍了一點,思索胖公公的說話。

胖公公好整以暇提起煙管,由符太恭敬的為他燃著,“呼嚕呼嚕”深吸兩口,徐徐吐出,道:“首先,台勒虛雲利用韋妃的恐懼,令她有保護自己的必要。聖上曾將李顯從帝座趕下來,放逐房州,現在李顯是太子,比之以前的地位差上一大級,聖上廢他更容易。誰都清楚今次如將李顯從太子之位拉下來,聖上絕不饒他,韋妃害怕是應該的。聖上或留兒子一命,然不會錯過殺她的機會。台勒虛雲正是利用她這個弱點,煽動她行險一博,那還有一線生機,怎也勝過坐以待斃。”

符太不解道:“怎可能有僥幸?”

胖公公悠然道:“想想以上的情況,如果連續三天三夜,飛騎禦衛仍未能攻克東宮,會出現怎麽樣的後果?”

符太動容道:“明白了,就在‘眾望所歸’四字。二張不得人心,即使飛騎禦衛,亦有不知效忠聖上還是太子的矛盾,其他的羽林軍更不用說,消息傳到宮外去,可能惹起民變。”

胖公公向仍呆若木雞、神情麻木的龍鷹道:“邪帝!”

龍鷹歎道:“我明白形勢的險惡了,現時死結難解,聖上表麵占盡上風,事實上進退兩難,公公有何妙法?”

胖公公歎道:“‘解鈴還須係鈴人’,我深信台勒虛雲有後著可解開困局,此正為其陰謀的精粹。邪帝嗬!你必須振作,你的對手非同小可。現今的中土,再不屬於我們那輩的人。國老的離開,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聖上和公公的願望,須賴你完成,那也是國老最大的心願。”

龍鷹無意識地揮揮手,急喘兩口氣,又深呼吸,臉上終回複點血色,道:“我想弄清楚萬仞雨為何到今天仍未回來。”

符太點頭道:“鷹爺清醒了。”

胖公公道:“仞雨抵達時,國老抱恙在床,仍可以坐起來吃藥。仞雨報上情況,國老的精神轉佳,不厭其詳地問及你在塞外的戰果,然後向仞雨表示,他很想見到藕仙和外孫。仞雨曉得不妙,立即飛馬奔赴高原,馬跑不動便用腳,花了二十二天終趕抵高原。”

符太倒抽一口涼氣道:“不睡覺仍沒可能那麽快。”

胖公公道:“他辦到了。”

龍鷹心中感激,為了他,萬仞雨兩肋插刀、義無反顧。

在胖公公報噩耗的獨特手法下,他的悲痛之情,稍有紓緩,神智逐分逐分的回複過來。

想到嬌妻愛兒們,他比任何一刻更須堅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