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鷹期待下,香霸悠然道:“我有一批狀況良好的船,賣給範兄。”

龍鷹失聲道:“什麽?”

香霸對他驚訝的反應非常滿意,雙目放光,一副不到他不心動的態度,輕描淡寫地道:“這批船最舊的下水不到十年,新的幾艘仍在試航改良的階段,總數達一百二十五艘。其中樓船兩艘,蒙衝和鬥艦一十八艘,此外是走舸、海鶻、車船和遊艇,以戰船名稱分類是為方便,戰鬥裝置全被拆掉,與你船隊的民船沒有大的分別。不談其他,以蒙衝為例,為雙體結構,每體用三段粗大樹段刳挖、縱向連接而成,兩頭首尾相齊地並肩排列,中隔三丈,以橫梁聯結為一,鋪設橫向木板,以鐵釘固定,比一般單體蒙衝堅固逾倍。”

言有未盡處,是蒙衝如此,其他可以想見。

車船是唐初少帥軍依魯妙子的遺書依圖建成,名為“飛輪船”,乃少帥軍水師的秘密武器,兩側各安裝一個木葉輪,以腳力踏動,輪轉如飛,在內河戰靈活如神,於多場水戰中屢立奇功。最著名的水戰,是大破李子通來襲的龐大水師。

龍鷹咋舌道:“榮老板太看得起小弟,經過這麽多年的辛苦經營,造船買船,我的船隊尚未能超逾兩百之數。你這批船肯定價值不菲,小弟怕自己負擔不來。”

香霸聳肩道:“我們若要在各地分開散貨,不是沒法辦到,找上老兄你,正因視你為自家人,所謂‘肥水不流別人田’,範兄想想便明白。”

龍鷹當然明白。

現在大江聯化整為零,為免引人注目,沒理由維持如斯龐大的船隊,保留少量船足夠有餘,且省下大筆開支,情況一如送走突厥人。不過如這般的放棄,實在可惜,到需要時,悔之已晚。

楊清仁並非李顯,乃上下一致公認的繼承者,如被他奪權,反對者不在少數,當各地軍民起義反他,這麽一個精銳的船隊,可起關鍵作用,“範輕舟”不反他便成。

籠絡“範輕舟”成功下,被拆去武備的堅船隨時可改裝回戰船,變成楊清仁的水師。

這麽高明的計策,舍台勒虛雲外,誰想得出來?

龍鷹自問縱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此絕妙的一著。

自隋唐開始,不論造船業或水戰,在軍事和經濟上,均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太宗李世民當年就以李孝恭、李靖率鬥艦兩千艘東下,連連攻克荊門、夷陵、清江,直逼江陵,**平蕭銑,之後平定各地,水軍都是重要一員,至乎主要部隊。

水師之所以變得這般重要,究其因由,實與大運河的開通有直接關係。

大運河全長四千餘裏,最寬處近四十丈,最窄也有十多丈,連接錢塘江、長江、淮河、黃河、海河五大水係,形成了以神都為中心的南北水上交通線。

在新潭碼頭登船,於中土境內幾是無遠弗屆。

香霸這單大買賣更是及時雨,可令他大幅加速“南人北徙”暗渡陳倉之計。

他奶奶的!

龍鷹歎道:“請榮老板開個價。”

香霸不愁他不答應的,好整以暇地道:“我以新船一半的價錢,再打個折扣半送的賣給範兄。”

接著從懷裏掏出卷宗,遞給他道:“是買賣的清單,列明每艘船的尺寸、用料、設備和價目,範兄可一目了然。”

龍鷹接過後納入懷裏去,道:“是否該由小弟派懂船的人先去看貨?”

最怕是香霸陪他去,故先發製人。

香霸道:“交貨給你後才看豈有分別,我說出付款的方式後,範兄自然明白。”

龍鷹道:“總共多少錢?”

香霸道:“一口價,二十萬兩黃金。”

龍鷹還以為是數萬,確不知米價,失聲道:“二十萬?老板說笑嗎?除了聖神皇帝,我敢保證一時間沒人可籌措這麽多金錠子。”

官場或江湖,無財寸步難行。

香霸的開價,令他聯想到各方麵。

昔日台勒虛雲開口向他要二萬兩捐獻,後來因雙方關係惡化不了了之。當時他沒想過台勒虛雲真是周轉不靈,以為是試探他忠誠的手段,然而證諸後來的事實,台勒虛雲其時確“求財若渴”。

香霸的珍古齋、翠翹樓的興建,剩說最大的兩項開支,在在需財,少個子兒都辦不來。以香霸富可敵國,亦要阮囊羞澀,左支右絀。今次賣船賺回來的,可濟其燃眉之急。

大江聯在這方麵,等同竹花幫、黃河幫和北幫,沒有錢誰願為你出力賣命?

香霸道:“自家人,怎會要你傾家**產,這樣的事沒人肯做。關鍵在付款的方式,第一筆是一萬兩,收貨時付訖,餘額分四年交付,該在範兄的負擔能力內。”

龍鷹也為台勒虛雲叫絕,“範輕舟”立成他活著的“搖錢樹”,在未來的幾年拚命賺錢支持他,而台勒虛雲則以對大江聯“無益有害”的大批新和舊的船套回巨額現金,徹底解決財政的難題。四年後,珍古齋或許仍是蝕本生意,但翠翹樓肯定賺回成本,成為生財的活水。

假設他真的是“範輕舟”,一旦點頭完成交易,自此勢愈陷愈深,至少成為大江聯無名卻有實的一員。

沈香雪情誘,香霸利誘,雙管齊下,“範輕舟”如何招架?

一句話即可斷然拒之,但怎說得出口?

從“範輕舟”或“龍鷹”的位置看,拒絕絕不明智。

※※※

交易最後以十八萬兩黃金成交。

整個交談裏,香霸一字不提沈香雪。公還公,私還私的。

此正為香霸高明之處。

龍鷹本以為沈香雪送他來,也接他走。豈知離開時美人兒香蹤已杳,來個欲擒先縱,令他有點失落。

人確矛盾。他本最怕沈香雪纏他,當非如此,又患得患失。

沒有台勒虛雲點頭,香霸不可能賣半艘船,如此關係到大江聯未來的決定,也不到楊清仁作主張,尤其戰船是由高奇湛控製,除台勒虛雲外,沒人可指使他。

他龍鷹在與台勒虛雲的鬥爭上,思慮不周,簡單地以為台勒虛雲因傷致兩、三年內不足為患,直至今天方猜到他在幕後操縱大局,實屬失策。

台勒虛雲傷勢雖重,腦筋卻不受影響,不能鬥力,仍可鬥智,證明了同樣的淩厲難擋。他並沒有退出,選神都為療傷之地,布下奇謀妙算的羅網,等他來投進去,又藉他來發動陰謀,盡顯能耐。

幸好他除了是“範輕舟”,也是“龍鷹”,隱隱感到台勒虛雲與女帝廢李顯的惡毒謠言有關係,藉張柬之辟謠化解,未算全輸。想是這麽想,可是心底裏的憂慮絲毫無減,最困擾的是沒法識破台勒虛雲的手段,就像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於滿布陷阱的陌生地方慌不擇路,隨時錯腳掉進陷阱去。

神不守舍裏,有人喚他“範輕舟”的名字。

龍鷹茫然立定,循聲瞧去。

霜蕎的馬車停在街的另一邊,美女揭開車簾,向他招手。

龍鷹似做著噩夢,明知是夢卻永遠不會醒過來的那種感覺。

從踏足神都的一刻,噩夢開始了。坐未暖席,給無瑕由日安舍接走,送他到如是園去,台勒虛雲藉閔玄清的一雙妙目再一次鑒定他的“身份”,同時讓他遇上沈香雪。

當時沈香雪便說過香霸要見他,著他碰到香霸時裝作互不認識,原定的計劃該是安排香霸在某些公開場合與他“相識”,現時形勢有變,“範輕舟”成為神都權貴避之則吉的瘟神,香霸改為私下和他密會。

他一直被台勒虛雲牽著鼻子走,毫無反擊力,犯上兵法上“知敵不足”的大忌,“不知何所攻,也不知何所守”。

剛才的失神,是他從未試過的事,可知困擾得多麽厲害。

唉!如何擺脫台勒虛雲無影無形的魔爪呢?他失去了與霜蕎虛與委蛇的心情,但願可一個人獨自思索,亦曉得想不出什麽東西來,但總好過花精神去應付霜蕎。

念頭仍在腦瓜內盤旋的當兒,身不由己的橫過車馬道,朝馬車走過去。

※※※

霜蕎的聲音鑽入耳內道:“妾身到日安居找你,店夥說你給人用馬車載走,惟有返如是園去,又這般巧的,竟見到你無主孤魂似的在街上遊**。不論有多少人,不用留心,一眼可將範爺認出來。”

龍鷹方醒覺正在返日安舍途上。適才確是走路不知自己在走路。

霜蕎肩擠肩的靠著他,溫柔體貼地道:“妾身送範爺回日安居吧!看你神遊太虛的樣子,該好好的休息。”

龍鷹衝口道:“若不回日安居,可以到何處去?”

話出口方曉得在說什麽。霜蕎肯放他返日安居,該還神作福才對。或許此正為人在六神無主下的狀況,說話不知自己在說什麽。

究竟在何處出了問題?

下一刻,他整條脊骨涼慘慘的。

他想到了!

存在於他精神領域最深層次的魔種,清楚危險,並設法警告他,偏是他掌握不到。一如飛馬牧場的那個早上,忽然心驚肉跳,他卻沒法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子。那也是“識神”和“元神”分離狀態的後果。

“道心”為“識神”,行、住、坐、臥,直接接觸外在的天地;“魔種”為“元神”,處於人身內秘不可測的精神層次,對“道心”做出各方麵的支持。

可是由於兩者仍處於“半分離”的情況,中間重重阻隔,“魔種”的神通廣大,遂受限製。否則他已成仙成聖。

“在想什麽哩!”

龍鷹目光投往窗外,方發覺馬車在朝如是園方向走的途上,腦筋重新活躍起來,想到如避入如是園,符太怎找得到自己,而符太已成他與女帝、胖公公間的唯一橋梁。

忙道:“對!我要回日安居去。”

霜蕎沒猶豫的指示禦者掉頭返日安居。

龍鷹心神稍定,歎一口氣,是個無意識的動作,他亦不明白自己為何歎息。

霜蕎湊到他身旁輕輕道:“範爺被折磨得很慘,妾身可如何為你效勞呢?”

龍鷹深吸一口氣,壓下諸般擾人的情緒,有跡的或無跡的。

自己的失去方寸,看不見的有魔種的深層次原因,表麵則為女帝遽然而來的“退出”,令本穩妥的局麵變量叢生,可是最使他無法釋懷,是感到在台勒虛雲的通天智慧下,他“範輕舟”淪為一隻棋子,藉他特殊身份位置,作為啟動陰謀的引子。其因應形勢而變化的種種手段,即使身受其害,仍不得不承認精彩之極。

他非是憑空猜想,而是有根有據。通過滲透,台勒虛雲掌握著宮廷鬥爭的主動權,二張的挑釁,東宮和武氏子弟的反應,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

台勒虛雲的魔爪無處不在。

忽然間,對辟謠他再沒有把握,因不知台勒虛雲應對之法。

霜蕎對他去見何人,一句不提,顯然清楚見的是張柬之,故扮作知機的不問他,免討沒趣,且不適合她“江南才女”的身份。

在這場以神都為戰場的智計比拚裏,他是一敗塗地,最不堪是仍不知道輸得有多慘。

唯一的得著,或許是“範輕舟”的身份未被識破,反給鞏固了。他現在的反應,恰如其分,反映出野心勃勃的江湖大豪,滿懷信心到北方來大展拳腳,輕率大意下被卷入神都的權力鬥爭內去,被女帝驅逐出境,事業遇上重挫,致失意憔悴。誰猜得到他內心想的,是另一回事。

可慶幸的,他輸掉的隻是一場戰役,並未輸掉整個戰爭,不論輸得多沉重難堪,當是一個教訓好了,看以後還敢否對台勒虛雲掉以輕心。

唉!連他自己也感到在自我安慰。“欠”台勒虛雲的二萬兩賠給他後,另加十六萬兩利息,比最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貸更具奪命的威力。

棋子的感受愈趨強烈。

還有是如何應付沈香雪?

念頭以電光石火的速度閃爍腦際,霜蕎的耳邊細語把他的魂魄勾回來,一怔道:“是否幹什麽都可以?”

霜蕎“嗬喲”一聲,俏臉爬滿紅霞,嬌嗔道:“範爺想歪哩!人家在想若範爺在神都有未了之事,妾身可代勞吧!”

龍鷹苦笑道:“在現時的情況下,都大家仍來耍小弟,真不是時候。”

霜蕎抱歉地香他麵頰一口,輕輕道:“是妾身不好,妾身留在日安舍陪範爺好嗎?”

龍鷹心忖台勒虛雲派來對付他的人,沒一個是好惹的,表麵似是脆弱的沈香雪,偏造成他最大的難題。霜蕎明著來貼身伺候,負起監視他之責,不住的欲拒還迎,纏他纏得不著痕跡,拿她沒法。

頹然道:“如不是陪睡,可免則免。”

霜蕎兩邊小耳燒著了,玉膚發熱放光,香噴噴的,白他一眼後坐直嬌軀,沒答應,沒反對,因之形成的曖昧,最能惹來遐思,引人入勝至極。

龍鷹倏地清醒過來,自已在幹什麽,竟在這個時候去惹她。

拍額道:“差些兒忘記了一件事,還要去找一個人。”

霜蕎訝道:“找誰?”

龍鷹道:“說錯了,是有人來找我。說出來包保嚇都大家一跳,所以不能說。”

霜蕎大嗔道:“範爺在耍妾身。”

龍鷹笑道:“什麽都好。他奶奶的,這麽的又一天,說不定今夜小弟會偷進都大家在如是園的香閨去,都大家勿給嚇一跳。”

馬車駛入日安居的東大門。

太陽沒入神都西麵的地平,接踵而來的或許是龍鷹平生裏最漫長的一夜,不曉得有何驚天動地的事,於他醒來時驟然降臨。

一切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