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一覺醒來,天尚未亮。

還有幾天立冬,夜長日短逐漸明顯,眼前的冬天,於他來說,絕不好過。龍鷹很想睡多一會兒,偏腦袋不受控製似的想東想西,起來又不情願,不單因想多休息一陣子,主要是因沒什麽有意義的事情可幹。

前方是一道死胡同,隻能被動地等待,既無退路,等於沒有出路。

昨夜沒有收獲。如是園的主堂舉行小型的雅集,他和符太潛至附近,剛好聽到琴簫合奏,霜蕎彈琴,吹簫者不知何許人,配合得很好,“郎才女貌”,讓人聽得賞心悅目。從霜蕎的琴音,感到她有心事。不時透露出濃烈的情緒,格外感人。

楊清仁為座上客之一,聽到他和閔玄清說話的聲音,一句起,兩句止,不可能在這般場合說較親密的話兒。表麵看,兩人的關係仍然融洽。

說沒有收獲嗎?並不全對。

假設台勒虛雲的陰謀針對東宮而發,洞玄子在梁王府的時間多過留在東宮,楊清仁有閑情到如是園參加雅集,落入龍鷹的有心人眼裏,是欲蓋彌彰。如果這個看法正確,陰謀可在任何一刻發生。

另一件他擔心得要命的事,是萬仞雨的音訊全無,那是不合情理的,縱然發生了事,至少可通知胖公公。

他記起在飛馬牧場的那個早上,忽然心驚肉跳。想到這裏,再躺不下去,坐將起來。

天亮了。

※※※

龍鷹叫來早點,獨自一人在廳子的圓桌進食,心情沉重。

昨夜符太提議候至雅集結束,看楊清仁會否與無瑕私下說幾句,給龍鷹反對,一來這個可能性很小,更主要的原因是龍鷹怕看到楊清仁留宿如是園,感覺將很不愉快。

吃到一半,樂彥來了,是翻牆進來,鬼鬼祟祟,一副見不得光的凝重模樣。

到神都後,龍鷹一直在等候他,很多事情,須和他商榷。

兩人對桌坐下。

樂彥劈頭道:“情況很古怪,二張不知是否吃了豹子膽,竟在江湖公開放言,說如敝幫的大龍頭敢踏入神都一步,他們派人打斷他的……嘿!打斷他雙腿。”

龍鷹失聲道:“竟有此事,還有更霸道的嗎?”

樂彥歎道:“沒有聖上在後麵撐他們的腰,他們怎敢這般大言不慚。我們用盡辦法,仍摸不清楚情況,隻好暫時偃旗息鼓,避過風頭火勢,靜觀其變。大龍頭著我向範兄致歉,暫時難以到神都來會範兄。”

龍鷹頭痛地道:“可是我們賺大錢的鹽船,如箭在弦,沒可能取消。樂兄該聽過‘南人北徙’的政策吧?”

樂彥豎起拇指讚道:“範兄已非是有辦法,是神通廣大,大龍頭著我告訴範兄一件事,問一句話。”

龍鷹道:“樂兄指點。”

樂彥道:“首先,龍頭著我告訴範兄,今趟走的貨,北幫毫無保留的與範兄全麵合作,並保證所得利益,三方平均分配,我們不會多占半個子兒。所有去貨渠道安排妥當,落貨地點經過精心設計。”

略頓續道:“依範兄估計,大約有多少鹽貨呢?”

龍鷹道:“是以船來計,應不下於六百船次,全屬大型客貨船,每船的鹽貨在五百石到七百石間。”

樂彥動容道:“貨量遠超我們估計之上,賺個二十至三十萬兩肯定沒問題,利潤驚人。”

龍鷹心忖此三分一已肯定超過北幫一年的總收入,非如此如何打動武三思般的貪得無厭。此招叫“欲擒先縱”,引韋武集團上當。

龍鷹知他滿腹疑問,如楊清仁般,是“範輕舟”憑什麽辦得到,不容他追問,徑自道:“落貨的細節容後討論,田幫主想問的是何事呢?”

樂彥欲言又止,然後道:“龍頭想問,範兄是不是安插了人在二張的陣營內?”

龍鷹道:“人命關天,恕小弟不能直答。”

樂彥道:“事實上範兄已答了。”

正容道:“兩天後的馬球賽,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龍鷹從容道:“樂兄消息靈通。”

樂彥欣然道:“此事隻要有耳朵的,都風聞其事。聽說是由二張中的張昌宗先下戰書,範兄為郡主接招應戰,立即轟動全城,人人翹首盼望,希望範兄狠挫二張。”

旋眉頭大皺地道:“以二張的囂狂,範兄是外人,他們怎容範兄可安坐在這裏?”

龍鷹可肯定樂彥與武三思碰過頭,所知的事遠不止此,現在裝作無知的問自己,是看自己對他有多坦白。

與江湖人打交道就是如此,很難真的得對方信任。

在陰差陽錯的形勢推動下,他與北幫的合作,是騎上虎背,須順勢而行。龍鷹隱隱感到是命運的安排,未來的路定須朝此方向走,非人力可左右。

正因如此,使各方勢力認為“範輕舟”是個有野心的江湖豪強,不曉得他另有圖謀,也令楊清仁以為“範輕舟”是可收買的人。

形勢複雜混亂,以龍鷹的視野,也惟有見一步走一步,摸著石頭過河,身不由己。自離開荒穀石屋後,他第一次陷進這樣的情況裏。

龍鷹坦然道:“張昌宗昨天上過門來找小弟的碴子,不過當曉得郡主隊有符太參加,生出怯意,不敢逞強動手。哼!他奶奶的!動手又如何?我怕他嗎?”

在樂彥進一步追問前,歎道:“這叫陰差陽錯,郡主要小弟為她討公道,可以拒絕嗎?惟有耍一記虛招,問她神都可有不放二張在眼內的人,由武延秀說出符太的名字,小弟乘機下台,說要得符太加入,我們方能組成郡主隊,豈知符太竟一口答應,還由他說動胖公公支持我們。唉!你道我想這麽張揚嗎?他奶奶的!”

他的話有真有假,諒樂彥看不破他故意將次序的時間先後混淆。

樂彥滿意地道:“原來如此!”

龍鷹結論道:“今次的合作若可大功告成,可再次合作,到時才去拜見大龍頭未嫌晚也。”

商量妥行事的細節後,定下聯絡的秘法,樂彥告辭離開。

雖然搞妥北幫,龍鷹的沉重有添無減。田上淵不明白二張為何對他忽然發難,他卻掌握到二張的意圖,就是對武三思進一步施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隻要東宮內有人沉不住氣,或與李顯有關係的臣屬和朝臣,按捺不了下對二張有微言,傳了出來,二張會小事化大,至大者當然是意圖謀反。

二張這樣做,是有“高人”在背後指點,如果這個“高人”就是大江聯打進二張集團的人,事情絕不像表麵的簡單,而是台勒虛雲籌謀已久的陰謀發動了。

此陰謀一直如芒刺在背,現時大禍正臨頭,仍沒法測破台勒虛雲的手段。

兩天後的馬球賽,變得無關痛癢。現在最希望是與胖公公碰頭商量,說什麽都好,以紓解他“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惡劣感覺。

苦思不得之際,蹄聲自日安居東大門的方向傳來,聽蹄音,達十騎以上。

龍鷹大為錯愕,難道二張竟敢派人公然來犯?

※※※

上陽宮禦書房。

武曌立在龍桌一側,鳳目寒芒閃閃。

胖公公坐在一旁,取出煙管“咕嚕咕嚕”的吞雲吐霧。

龍鷹的“範輕舟”垂手立在女帝前方,有點像等待發落的模樣。

直至此刻,他尚未弄清楚師姐為何派出飛騎禦衛,招搖過市的公然押解他到這裏來,又為何她肯離開千黛,從女觀返回治事之地。

武曌一言不發,取起放在桌麵的兩軸奏卷,往他送來,道:“讀!”

龍鷹兩手探出,一手接一道奏章,心情忐忑的逐一展卷閱看,以一目十行的速度,看畢後放回龍桌上,退返原位。

兩道奏章均出自來俊臣之手,與其稱之為奏章,不如稱之為告密函較為貼切。想當年酷吏當道之時,這般的告密函等若家常便飯,情文並茂、言之鑿鑿,但絕大部分均是捕風捉影,憑空捏造,最容易是告發之為徐敬業、李貞、李衝等曾起兵造反者的餘黨,再以酷刑屈打成招,炮製人證、物證,如此冤案,自武曌垂拱以來,多不勝數。不過在李顯回朝後,女帝頒下敕令,規定自此以後,有告發徐敬業等人餘黨者,“一無所問”,內外官司再不受理,擺出全麵寬容和解的姿態。

在此之前,女帝又接納狄仁傑的提議,容許複核大小冤案,來俊臣便因此受牢獄之災,後由武承嗣救他出生天,因那時武曌對以武氏還是李氏為繼承人,仍猶豫難決。

於此期間,大周朝在狄仁傑的主理下,大批冤案陸續得到昭雪,至李顯回朝,李武聯姻,氣氛趨向緩和,酷吏政治已成過去,想不到今天告密奏章又通過酷吏來俊臣之手,出現在女帝龍桌之上。

情況異乎尋常。

胖公公移開煙管,道:“兩道奏章昨天黃昏先入二張之手,再由他們親身奉呈,說是十萬火急,公公看過後知道不妥,立即到女觀見聖上,聖上卻因沒法分神,臨天明前方有暇閱章,曉得形勢嚴峻,立即回來,召開早朝。”

兩道奏章,關乎兩方麵,一為誣陷宰相魏元忠與司禮丞高戩,說他們私下議論說“太後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

對高戩龍鷹印象深刻,前晚遇上,並利用其體型與自己相近,避過給太平一眼認出的劫數,太平還對他“另眼相看”,邀之遊湖,看來該有進一步的發展。來俊臣將高戩卷入此事,已重重開罪太平,不過肯定來俊臣不清楚太平和高戩的關係。

來俊臣還在奏章詳細分析“太後老矣,不若挾太子為久長”這兩句話的意圖和嚴重性。不稱“聖上”而稱“太後”,顯然認為武曌的帝位是不合法的,是以太後的身份篡奪李唐的政權。二張更深悉女帝絕不認老,如此指她年紀老邁,命不久長,犯正女帝大忌。當然,二張明白的,是以前的女帝。

“挾太子”一詞隱含謀反之意,暗指必須扶李顯上皇座,方為長久之計。

來俊臣別的不行,這類憑空捏造、含血噴人的事卻是優為之,寫來鏗鏘有力,有如目睹親聞,詳列說話的時間、地點、與聞者的反應,諸如此類。說到底隻屬道聽途說,信不信由你,不過酷吏精通用刑之術,來個“嚴刑逼供”,沒事變有事。

另一份奏章牽連更廣泛,矛頭直指東宮,告發郡王李重潤、其妹永泰郡主和夫婿武延基,述及他們在張昌宗攔截安樂郡主李裹兒後當夜在東宮內私下的聚話。

李重潤乃李顯長子,李重俊之兄,如果李顯即帝位,李重潤便為太子,陷害他,與陷害李顯無異,至輕亦是“管教不力”之罪。

永泰是安樂之姐,龍鷹第一次入東宮,見過她與妲瑪說話,其夫武延基乃武承嗣之子,武延秀之兄,襲爵魏王,於武氏諸王裏因而地位頗高。

據奏章所指,該是張昌宗悻悻然離日安居返皇城的路上,與李重潤狹路相逢,給李重潤當麵痛斥,指張昌宗沒有自知之明,大膽無禮,竟敢挑釁安樂。章內當然說成張昌宗當時如何忍辱負重,李重潤則氣焰衝天,且因與他一夥兒的還有宇文朔等世族子弟,擺出一言不合,立即動武的姿態。

於此處將宇文朔等關中大族拖下水,是因深悉此為女帝一向的顧忌。

李重潤返東宮後,餘怒未消,與因衝突聞風來探問他的妹子和妹夫說話,李重潤直言:“天下是他李家天下,怎到兩個塗脂抹粉的妖孽指指點點!”大發脾氣。

永泰郡主和武延基均表同意,認為二張兄弟沒有出入宮廷的資格。

奏文又指,李重潤非是首次批評二張,而是多次公開指責,問題在不住強調天下是李唐的天下,視大周女帝如無物,實存不臣之心、謀反之意,其心可誅。

最後提及的是他的“範輕舟”,指東宮勾結江湖豪強,公然挑戰二張,有那麽不堪,就說得那麽不堪。

龍鷹皺眉道:“說話在眾臣間和東宮內發生,來俊臣於奏章內既沒透露消息來源,怎可入人以罪。這種事雖不可能有物證,但至少也要列出人證。”

胖公公歎道:“這是以前種落的因,一向以來用的都是這類告密的手法,再來個大刑伺候,不到被告者不認。來俊臣便是靠告密起家,於宮內宮外廣置密探,否則二張怎肯起用本屬武承嗣的人,是因他可在必要時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像這兩道奏章。”

龍鷹道:“兩道這樣純憑空口白話的奏章,可以起何作用?”

胖公公道:“歸根結底,能起怎樣的作用,還看聖上。”

稍頓後,歎道:“來俊臣之所以遭人恨之入骨,不但因滿肚壞心術,更因其深諳無風起浪、搞風搞雨之道,有他為二張主持此事,表麵看隻不過是兩道奏章,其實來勢洶洶,遞上奏章的同時,二張私下發令,使人將魏、高二人逮捕下獄,造出既成的事實。同時將奏章的事泄露出去,弄致如今人心惶惶,恐聖上大怒之下,遷怒太子。”

龍鷹失聲道:“二張竟大膽至此?”

武曌淡淡道:“今早知道此事後,朕已下令釋放魏、高兩人。現在將你‘範輕舟’請來,表明親手處理此事,二張再不可以自把自為,插手其中。”

胖公公苦惱地道:“難就難在如何拿捏,除非我們將二張掃入廢物堆,否則不得不保住他們的麵子。故此放魏、高二人不是說放便放,而是來俊臣所指人證之一的‘鳳閣舍人’張說堅持不指證兩人,剛才早朝時,宋璟、張廷珪、劉知兒、桓彥範、魏知古、王晙和朱敬則等冒死進言力保,聖上乘機下台,赦兩人之罪,不過卻不得不將魏、高兩人,還有當時在場,卻不肯作證的張說,全體流放嶺南,以示小懲大戒,暫時平息了這場風波。”

龍鷹失聲道:“如此豈非助長二張的氣焰?”

武曌淡淡道:“此正為朕召你到這裏來背後的原因,除非朕有繼續執政之心,否則再沒有人能壓下各個蠢蠢欲動的政治勢力。”

龍鷹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