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山區後,兩人乘駝再走天半,切入著名的雀河古道。

雖以古道為名,卻沒有絲毫“路”的影子,隻是概指從大沙海東麵,沿蜂窩狀荒漠邊緣,及礫石和岩質荒漠間地勢起伏不平的丘陵區,橫過荒漠從東麵走到孔雀河的一條路線。最得天獨厚是沿途有三個地底水源,形成水井,成為旅人續命的活泉。

鬼洞山便是這個丘陵區朝南的延伸,故成為熟悉大沙海環境的虎義,約定與龍鷹會合的理想地點。

雀河古道還有另一個優勢,是沿途長有零星的荒漠植物,可供駝和馬果腹。故而雖沒有道路之實,卻是輪廓清晰分明,因處處布滿駱駝的足跡、糞便,至乎駝屍、駝骨,部分區域全被沙粒覆蓋,仿如冒起了一座座的巨型沙丘,景色奇特。

桑槐跳下駝背,檢視駱駝遺下的糞便,向來到身旁的龍鷹道:“熱魅人扮的駝隊,昨天黃昏時路經這處,朝西去了。”

得他提醒,龍鷹留意遺留下來“大雜燴”般的氣味裏,果然夾雜著一種煙草般的氣味。

兩人為駝兒卸下負載,讓它們自行去尋找醫肚子的植物,然後到一邊的斜坡坐下,好好休息。

桑槐一手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包煙絲,小心翼翼卷成紙煙,點火深吸兩口後,遞給龍鷹道:“我在沙漠走路時,最能使我不感孤單的,就是這種好東西。”

龍鷹接過,學他般深吸一口,差些兒嗆咳,咋舌道:“很濃很香!”

又再吸一口,方送回桑槐手指間,道:“桑槐兄不是居住在草原上嗎?為何說起話來仿似奔波各地的行腳商。”

桑槐道:“兄弟的遇害,令我沒法像其它人般安分守己,或許宰掉熱魅人後,我會安定下來。”

他目光投往古道,雙目射出緬懷的神色,道:“在古道上走,難得才遇上其它往來的商旅,碰頭時大家都很高興,互相揮手喊叫,但雙方都不會停下來,邊走邊不住問好聊天,交換道路消息,直至聽不到對方的聲音。”

龍鷹聽得悠然神往,可想象雙方友善地錯身而過,直至對方人、駝逐漸消失在地平之下的動人情景。

問道:“桑槐兄也有走貨嗎?”

桑槐閑話家常地道:“主要是鹽塊,一匹駱駝可馱運四塊,分別放在駝峰兩邊,每塊約三尺長、尺許寬、半寸厚,是依買賣的規格以人手切出來,重量介乎八十至九十斤之間,以生牛皮編成的繩子捆牢。鹽塊很易碎,但我們有辦法將碎鹽合攏。”

又遞煙給龍鷹,笑道:“在旅程上,將煙留給自己獨自享用,在道義和相處上是不可能的。做任何事都是群體的,包括祈禱在內。”

龍鷹深吸一口煙,看著地平上露麵的晨星,感到放鬆下來。

荒漠的最大敵人就是平凡和欠缺變化,沒有界標,光禿、平坦,什麽都像原封不動似的,但入肚的煙氣卻能給人稍許寬慰。

忽有所感,道:“有人來了!”

桑槐對他的超凡靈覺已是奉若神明,道:“難道是薛延陀馬賊?”

龍鷹閉上眼睛,道:“頂多是馬賊的探子,有五個人。噢!竟是騎馬的。”

※※※

騎士進入視野。

龍鷹高興得跳起來,喊叫著迎上來騎,向桑槐招手道:“是自家兄弟!”

來者赫然是風過庭、覓難天、荒原舞、虎義和達達。

風過庭灑然笑道:“如果我開賭盤賭會在路上遇上龍鷹,包保人人下相反的注,那我就可賺個盆滿缽滿。”

荒原舞皺眉道:“你幹過什麽事呢?比我們最樂觀的估計,至少快上五天。”

眾人跳下馬來,逐一與他擁抱。

龍鷹又向他們介紹桑槐,達達則與他早有一麵之緣,知悉來龍去脈後,大家一見如故,沒有半點隔閡。

地平處曙光初現,眾人趁機到一邊的丘坡說話,好讓馬兒吃草休息,由於地勢起伏,一個時辰內仍不虞有被炎陽直接照射之苦。

原來五人離開鬼洞山是出來探路,給虎義發現剛有駝隊經過,一路尋過來,遇上龍鷹兩人。

龍鷹遂將眼前形勢扼要的道出來。曉得他完成任務,找到勝渡,風過庭等歡呼雀躍。

虎義籲出一口氣,道:“這麽說,你已宰掉包括默啜旗下大部分高手的高手團近一半人,又在山南驛重挫丹羅度,且逼退柔然人。我的老天爺,回去告訴各位兄弟,包保沒有人相信。”

桑槐道:“力退柔然族的戰士,是我親眼目睹的。”

達達道:“我聽過皇甫常遇這個人,在漠北非常有名氣,有人還認為他是漠北第一高手,聲譽相當不錯。”

龍鷹解下月形彎刀,恭敬的遞給達達,道:“請老哥過目。”

達達嫩臉通紅,不敢去接,風過庭一手抓過去,抽出彎刀,登時寒氣凜凜,令眾人讚歎,傳來傳去,把玩觀賞。

龍鷹向背著他烏刀的覓難天誠懇道:“‘寶劍贈俠士,紅粉送佳人’,我的烏刀以後便是覓兄的哩!辛苦你了。”

眾人一陣哄笑。

覓難天笑著道:“難得你見異思遷,便宜了我。烏刀我是愈用愈稱手,拿起以前的劍,已完全不是味兒。哈!兄弟不客氣哩!”

眾人開懷大笑,情緒高漲。

龍鷹問道:“你們聽到爆炸聲嗎?”

荒原舞答道:“不但聽到聲音,還看到火光,才曉得敵人離我們隻半天路程,可是等了十天仍不見有敵人來,經商議後決定起程到鬼洞山去。”

風過庭道:“既然曉得商旅隊是熱魅人扮的,我們是否該去先來個下馬威呢?”

覓難天問桑槐道:“桑兄最熟悉熱魅人,對他們有何看法?”

桑槐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聲道:“熱魅人是薛延陀族的旁支,是遊民裏的遊民,居無定所,自稱‘本士尼人’,意即‘天之族’,因其在沙漠神出鬼沒,來去如風,故被稱為‘熱魅’。熱魅人既難以明白又難捉摸,桀驁不馴,掠奪成性,像猛獸多過像人,手段殘暴,族內以曾殺多少人來論尊卑高低。”

風過庭冷哼一聲,道:“殺這樣的人,我絕不會手軟。”

荒原舞道:“要對付熱魅人,須將邊遨計算在內,問題在兩股馬賊是否已成功會合?”

虎義分析道:“形勢的變化,早出乎邊遨和丹羅度估計之外,他們原本的定計,是將我們逼入大沙海的絕地,斷去我們進退之路,然後憑十多倍以上的軍力,盡殲我們,豈知卻反被我們狠挫,致進退失據。熱魅人該是一直守在這一邊,以防我們有人能逃到這裏來,到曉得我們夷然無損的北上至鬼洞山,猜到我們會取道孔雀河,遂到孔雀河必經之路,布下陷阱待我們去上當。最佳的位置,莫如離此三十裏的‘木燃井’,任何商旅在有水源的地方留上二、三天,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不論熱魅人如何妄自尊大,也知隻憑他們的實力來對付我們,尚是力有未逮,故必須知會到了呼兒綠洲的薛延陀人。”

桑槐已弄清楚情況,道:“任熱魅和薛延陀兩股馬賊間的聯係如何密切,薛延陀人接到消息後又立即趕來,至少還需三天至五天的時間,邊遨方可及時趕來,那時我們已到了鹿望野。”

風過庭道:“如果真有薛延陀人埋伏在附近,怎瞞得過我們的鷹爺?”

龍鷹笑道:“公子是決定了動劍哩!”

覓難天道:“現在這條雀河古道危機四伏,丹羅度隻是欠缺運道,又摸不透鷹爺的底細,才不住吃虧。他是絕不容我們到天山去,怕我們壞遮弩的事。所以我們必須雙管齊下,一方麵趁兩股馬賊未能會師的有利時機,狠挫熱魅人;另一方麵則由達達回去知會各位兄弟,立即動身到這裏來,與我們會合,然後改道到鹿望野去。良機稍縱即逝,我們不可以錯過。”

達達頹然道:“沒得去幹掉熱魅人,我當然失望,但也知沒人比我更適合當跑腿。唉!”

風過庭探手摟著他肩頭,安慰道:“還怕沒動手的機會嗎?去吧!”

達達領命去了。

虎義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道:“這小子進步神速,前途難以限量。”

覓難天長身而起,伸個懶腰道:“先喂馬兒喝水,然後到我們動身哩!”

眾人轟然應諾,戰意高濃。

※※※

日歸西山,陣陣寒風,不住刮起雀河古道的塵土,於離孔雀河六十裏處,高起的丘陵形成窩下去的廣闊穀地,不但是避風的好地方,更是方圓百裏內唯一水源所在處。

木燃井之得名,皆因木燃穀是古道上植物最豐茂的地方,足供大批駱駝食用。

此時穀地內營帳處處,生起數十堆篝火,如果沒有桑槐這個深悉熱魅人伎倆者,龍鷹一方很有可能中計,因為從表麵看,駝隊確一如由各族組成的正常商旅,不露任何破綻。

以肉眼觀之,約一百二十頭駱駝,兩百多頭驢子,人數在四百人間,但龍鷹卻感到帳幕內藏有敵人,總兵力超過八百人。

此確為天衣無縫的陷阱,唯一的先決條件是猜得精兵旅北上的路線,猜對了,不愁龍鷹一方不上當。

熱魅人霸占著古道的水源,當龍鷹一方來取水的一刻,驟然發難,配合埋伏附近的薛延陀馬賊,確有盡殲精兵旅的可能性。

但百密一疏,被桑槐看破其偽裝。

龍鷹繞了個大圈,單獨一個人從西麵接近木燃穀,還包著頭臉,以柔然人的偽裝,去騙想以偽裝誆他們的熱魅人。

他故意掛在肩頭的月形彎刀,成為最容易讓對方誤以為他是柔然人的標記。

離木燃穀不到半裏,給對方的前哨發現,並沒有惹起慌亂,因不論他是友是敵,對方亦不相信憑他一個人可以起作用。何況他從孔雀河的方向走過來,更令他們戒心不大。

進入穀口,七、八個袍內暗藏兵器的熱魅人攔住去路,其中一人以回紇語道:“朋友何人?想到哪裏去?”

龍鷹止步,故作愕然地道:“你們不是像我般是路過的嗎?為何卻似是將此處當作自己的地盤?到這裏來當然是喝水。不要攔住老子,惹火了我有你們好看。”

眾漢相視而笑。

龍鷹說的是突厥語,回紇語和突厥語屬同一語係,適應和習慣下,龍鷹已能聽懂一般簡單的回紇語。

另一漢不懷好意地笑道:“老兄何用這麽大火氣,水是大家的,老兄請!”

龍鷹毫不猶豫地穿過他們,進入木燃穀,眾漢前呼後擁地挾著他入穀去。

看情況,凶殘成性的熱魅人,因怕他壞事,決定不理會他是否柔然人,下了殺人滅口之心,所以放他入穀,教他插翼難飛。

穀內營帳林立,駱駝處處,在篝火映照裏,表麵確和平安寧,不覺險惡,且正燒烤羊肉、駝肉一類的東西,煙火帶著肉食的氣味,彌漫穀內。

不過圍著篝火進食取暖的熱魅人,看他的眼光卻露出本性,充滿殘忍的意味。他還感到跟在身後的熱魅惡徒,手撮成刀狀在他後方看不見處,做出斬他頸項的手勢,惹得遠近的人笑起來。

有人指著一邊道:“水井就在那裏!”

龍鷹循他手勢瞧去,一邊山壁陡峭高起,是穀內的絕地。笑道:“你誆我嗎?老子已嗅到水的氣味,不是在那裏。”

搶前兩步,大模斯樣的直走進被二十多人圍著的篝火圈內。

“鏘!鏗!”

彎刀離鞘回鞘,他已從燒烤著的鹿腿割下最肥美的一片,不顧儀態的吃著,任肉汁滴下。

眾賊都看呆了眼,沒人能瞧清楚他的動作,見到的是刀光一閃,龍鷹手上已多了塊熱辣辣的鹿肉。

龍鷹傲立篝火旁,環視呆瞪著他的眾賊,挾著他來的七個賊子則呆頭呆腦的站在人圈外。

沒一個人懂做出適當的反應,想到的是如果刀子不是切肉而是殺人,自己將變得身首異處。

龍鷹翻開罩頭的布,笑道:“你們要看!老子便讓你們看個夠。認得我嗎?”

他已多天沒刮胡須,加上風塵仆仆,眾賊哪認得他是龍鷹。

龍鷹用袍袖抹嘴,心滿意足地道:“認不出我沒打緊,快著你們的頭子出來見我。老子奉有丹羅度之命,到這裏有事來和你們商量。想殺龍鷹嗎?乖乖的為我去通傳。你奶奶的!勿要花我們柔然人的時間。”

他已準備大開殺戒,故隨口亂吹,不怕被揭破。

豈知無心插柳下,竟鎮著了眾賊,坐著的其中一漢該是這批人的頭目,向旁邊的賊子打個眼色,該人立即離開。

龍鷹毫無戒心坐入騰出來的空位去,向賊頭目道:“怎稱呼老哥?”

賊頭目悶哼道:“待頭子來再說。你給我安分守己的坐著,千萬勿要動刀子,否則我們會生劏了你。”

人人瞪眼瞧他,氣氛緊張起來。

龍鷹左顧右盼,笑道:“你殺過多少個人?能成為如你老兄般有地位者,殺的人肯定不少。十個!二十個!哈!難道是一百個?”

對麵另一人喝道:“閉嘴!柔然人都像你般多嘴多事嗎?”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柔然人有兩種說話方式,一種是動嘴皮子,另一種是動刀子,你想聽哪一種呢?”

眾賊人人色變,於民風強悍的塞外民族來說,龍鷹的話等同公然挑釁,如非見過他可怕的刀法,肯定已拔刀相向。

足音傳來,接近的超過十個人,人人足音輕巧,帶著節奏感,顯然來見龍鷹者,除熱魅人的大賊頭外,隨行的全是一流高手。

龍鷹心中又湧起“擒賊先擒王”這句話,且是名副其實,上次對著柔然人功虧一簣,今次能否成功,答案即將揭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