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仁略一沉吟後,肅容道:“甲乙絕於申,丙丁戊己絕於亥,庚辛絕於寅,壬癸絕於巳。”

接著低吟道:“幹支值絕凡謀決,交車互合共維持。我於壬申日起卦,巳加寅發用,為‘絕神加生格’,乃日之絕神,加長生之上發用,如占結絕事,是卒未了當,上了又興,絕了又續。如廢官占之,必得起用;遭失欲複舊者,得此絕妙。皆因絕神坐長生之上,雖絕而不絕也。”

龍鷹整片頭皮在發麻,感受著偷窺天機的衝擊。

陰陽五行的體現,盡在天幹地支之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天幹,配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地支,成六十甲子。

甲乙屬木,絕於地支的申,因申為金之生地,強金克木,故絕。餘此類推。

日有幹支,各有五行屬性,楊清仁在“壬申”日占,“壬”為陽水,座下地支“申”為金之生地,木之絕地。金生水,故“壬”為旺水,是為“日神”。六壬課專論“神煞”,以“日神”為本,“發用”為機兆,“三傳”為始末,謂之一“課”。

龍鷹自小偷閱本門藏書,儒家經典欠奉,最多是雜類卷籍,塑造出他與一般士子有大別的人生觀,對陰陽五行這類被儒家正統視為異端之說,涉獵甚深,雖未如楊清仁般懂“大六壬”的合指占算之道,可是一聽便明。

壬申日占,巳加寅發用。

巳火為火之生地,壬水之絕地,火生水絕,五行之性也。然而“寅”為木之“祿旺”,“巳火”之“生地”,故純以“發用”而言,“巳”雖為“壬水”之“絕神”,但本身座下卻是“長生”,一旦“發用”,有“生生不息”之妙,再以所占斷的事定吉凶。如若占的是官非,當然糾纏不清,至死方休。可是於送突厥人返塞外的“南人北徙”來說,“日神遇絕”,理該一了百了,偏是“絕神遇生”,又主“絕了又續”。楊清仁這個起卦者解不通是應該的,龍鷹卻“雞吃放光蟲,心知肚明”。

寬玉怎肯過他們?

楊清仁的卦準確之極。

麵對如此一個學究天人、窮鬼神之變的高手,龍鷹大有無從捉摸其虛實的怵然之感。楊清仁憑其所學,是另一種“鳥瞰式”的視野。猶記得湘夫人與他說及“星學”,正是從楊清仁處得來的知識,而楊清仁如此信心十足,大有可能從星象觀察到朝代更迭的變化,此方麵超乎了龍鷹識見的範疇,令他對此平生勁敵多了幾分敬畏。

幸好即使占得靈卦,仍未代表可窺破老天爺那本“天書”。

龍鷹裝糊塗道:“那究竟於我們‘南人北徒’的大計,是吉是凶?”

楊清仁以誠懇交心般的語氣道:“若是其他人問清仁,我會以‘其事必成’答他,可是問的是範兄,清仁卻願與範兄分享占者的苦與樂。事實上世上並沒有吉凶分明這回事,就像人世諸事般,情況異常複雜,想想我們兩人坐在這裏傾談,範兄當清楚我在說什麽。”

他的話深深觸動龍鷹。

今次如是園相遇,他和楊清仁發展出全新的關係,至少在表麵上,攜手合作做同一件事,榮辱與共。對方先後出動沈香雪和楊清仁,徹底改變了以前劍拔弩張,甚乎刀來劍往的形勢。眼前的楊清仁,再非是覷隙覓空一意置其於死地的大敵,反像深交摯友,言真情切,口口聲聲自稱“清仁”,想想已感其荒誕詭異。

龍鷹道:“給你老哥說得我心寒起來。”

楊清仁坦然道:“這是我首次起卦時的感覺,而之後每次占算,總有不寒而栗之感,且不敢深思。卦愈驗,心愈寒。為何會這樣呢?”

龍鷹呆瞪著他,好像眼前是個他不認識的人,又或到此時此地方開始認識對方。他是真的不願投入往與楊清仁的對話裏,不願對他生出“知己”的情緒,可是楊清仁那種將心底裏的感觸掏出來給他看的態度,說的又是可使他感同身受的思慮,不由自主地分享著他的情懷。

楊清仁是“識英雄重英雄”,還隻是籠絡他,恐怕他老兄自己都分不清楚。

從敵對化為友善,再無絲毫敵意的眼睛,落在龍鷹眼裏格外深鬱,當如此有內涵的眼神,配上他世家哥兒的打扮裝束,瀟灑自如裏暗含睥睨天下的強橫高傲,形成的超凡魅力,確能教人傾倒。

楊清仁歎道:“我感到範兄是真的明白清仁在說什麽,這番話向其他人說,是徒耗精神、浪費光陰。”

從這番話,可見他的自負。

正因楊清仁“扭盡六壬”,仍沒法殺死“範輕舟”,反對眼前足與他匹敵者生出敬意。

龍鷹道:“河間王的感慨,令小弟想起‘卜有五兆’之說。”

楊清仁大訝道:“想不到範兄竟曾涉獵卜筮,令清仁驚異。”

龍鷹笑道:“我是在你老哥麵前舞大斧,不用小弟說下去哩!”

楊清仁興致盎然地道:“我想知你的看法,為何我說的話,使範兄聯想到五兆?”

所謂五兆,來自古代的龜占。

兆是灼龜後出現的裂紋,以形態分類之,為雨、霽、蒙、驛、克,代表水、火、木、金、土五行,為卜之五兆。

卜外有筮,筮分兩卦,為貞為悔。合起來就是卜筮。

兩人交談至今,沒有一句話觸及現實,那種抽離的感覺,大幅減少他們間的分歧和互拒。

至少在這一刻,脫出現實的框困。

龍鷹道:“也是你剛才的那句話,為何龜裂可現出未來的先兆?如果每次都不準,早給棄如敝屣,不過看河間王的情況,知是屢占屢驗,因而次次心寒。小弟是第一次聽到占卜高手的心聲,份外有感覺。”

楊清仁道:“比之於現實的發展,此課至少驗了一半,奏章就像近來張氏兄弟呈上的諸章般,兩天給批出來,且支持者眾,反對者少。最奇怪是聖神皇帝竟隆重其事,將飛騎禦衛的大統領方均外調主持此事,方均乃聖上的親信,沒人敢不給麵子,頓成事半功倍的勢頭。敢問一句,是否範兄在背後發功?”

楊清仁試探他。

如果龍鷹仍用以前那一套搪塞,將顯不出他是“範輕舟”。若照“範輕舟”以前的表明,隻要族人安返塞外,他們間再無恩怨,兩人甚至為此在牧場起誓,雖然“以詐對詐”,但表麵上大家好應和衷共濟。

龍鷹笑道:“此為牧場之行的最大成果。小弟的手掌按在北幫龍頭老大田上淵的背上,田上淵的手按宗楚客的背心,宗楚客按武三思,武三思按韋妃,韋妃則影響李顯,輸送的不是真氣,而是大利益。哈!”

楊清仁道:“範兄說得有趣生動。”

接著現出思索神色,道:“利益是否來自私鹽?”

龍鷹詐作興奮的暢言道:“天下大利,莫過於鹽貨買賣,不但因本小利大,更因可源源不絕,供應無缺。鹽是奇怪的商品,於產鹽地不值一文,缺鹽地價比黃金,隻看如何從一處運往另一處,故雖鹽稅極重,仍有大利可圖,私鹽更不用說。莫爺當日找我,談的就是在這方麵可如何合作,可惜後來不了了之。”

“莫爺”指的是香霸的另一個化名“莫玉盟”。

楊清仁似有所感,微笑道:“說起做生意,範兄頓時變成另一個人。”

龍鷹正是要他有這個錯覺,炮製“範輕舟”的意圖。歎道:“我自己也感覺到改變,很多事就是這樣子,開始後沒法停下來,沒法返回以前,誰要我變回一無所有的那個人,我和他拚命。”

楊清仁點頭道:“你說的是人之常情,沒有人能例外,任你滿口漂亮話,仍不例外,試問誰能對身敗名裂淡然處之,正因沒法走回頭路。得知範兄心意後,令清仁對難解的卦象豁然而悟,貴族人雖去,範兄仍留在此,如大家可繼續合作,就是絕神違生之局。”

龍鷹苦笑道:“我自問不會自尋煩惱,強要與你們為敵,可是教我如何信任你們?”

楊清仁欣悅地道:“本王喜歡範兄的坦白。來日方長,讓我們先做好手上的事。你有把握不教楊玄機看破你們的偽裝嗎?”

龍鷹早嚴陣以待,道:“寬公在這方麵做足工夫,若楊玄機抱著交差之心,包保可過關。”

楊清仁同意道:“確有成功的可能,機會極大。可是如何將私鹽放到徙民船內去?逾百船的私鹽,肯定是史無先例的大規模販運私鹽。”

龍鷹悠然道:“技術就在這裏。不論誰來處理此事,當發現肯北徙者竟數以萬計,第一個頭痛的問題,是臨急臨忙從何處征調數百艘可載人載貨的民船。這就是小弟介入其中的機會。”

楊清仁問道:“如何介入?”

龍鷹道:“如你老哥是方均,找誰呢?”

楊清仁沉吟片刻,道:“不是我想潑冷水,範兄雖然和軍方有關係,但方均為京官,隻找像桂有為那般與朝廷合作慣了的幫會龍頭,不去找你老兄。”

龍鷹輕鬆地道:“若桂有為推薦小弟的船隊又如何?”

楊清仁雙目神光轉盛。

龍鷹道:“真的不可以說出來,因有秘密協議,在這方麵我用力最多,否則何來把握。小弟知河間王想問的另一個問題,是可否收買方均。可以這麽說,如此事發生在李顯回朝前,絕辦不到。可是現是如何一番形勢,河間王該比我清楚。”

楊清仁沉聲道:“你曉得方均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嗎?”

龍鷹苦笑道:“我是第一次聽到他的名字。”

他差點衝口說出方均是自家人,幸好及時煞止。

楊清仁起立道:“讓本王送範兄一程返日安居,邊走邊談如何?”

兩人安步當車,離開如是園。

踏出外大門後,楊清仁繼續先前的話題,道:“方均屬龍鷹的係統,是沒法收買的人。”

龍鷹恰到好處的愕然道:“河間王的意思究竟是龍鷹的派係,沒法收買,還是方均本身是沒法收買的人?”

河間王解釋道:“龍鷹此人從來不理上下尊卑之分,凡隨他作戰者一律視為兄弟,每次作戰身先士卒,故能與戰友夥伴結下過命的兄弟情誼。他最親密的戰友風過庭、萬仞雨等不在話下,即使手下小卒,亦寧死不出賣他,上下一心。這麽說,範兄明白了嗎?”

兩人漫步星夜下的長街,朝日安居的方向舉步,感覺特異。

龍鷹從未想過,有一天如此刻般,與楊清仁並肩而行,款款深談。

雖然免不了“爾虞我詐”,他們的確“忠誠合作”,為共同的目標努力。

龍鷹點頭道:“明白哩!”

楊清仁看他一眼,思索道:“聖上對‘南人北徒’如斯重視,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方均的飛騎禦衛大統領,論職銜與左右羽林軍的大統領同級同權,卻是聖上親衛裏的親衛,等閑不會調動,今趟竟為此事將他外調,極不尋常,理該尚有後著。”

龍鷹暗忖楊清仁一方當試過收買方均,方均則不為所動,有感而發,不是憑空估計。同時發覺楊清仁的一個優點,就是不因敵視“龍鷹”而貶低“龍鷹”,從實事中求真,掌握“龍鷹”一方確切的情況,達到“知己知彼”。

楊清仁並非要求他這個外來人提供答案,而是讓他深入地了解當前的形勢,表示對他沒有隱瞞,也借此逼他露底牌。

從容道:“隻要方均真的是去執行‘南人北徙’,即使收買不了他,我仍有應付之法。”

楊清仁含笑道:“理該如此,否則範兄不會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可以告訴我嗎?”

龍鷹道:“是些小把戲,卻簡單有效,就是船隊被征用前,全部在船底做了手腳,隻要加上特別裝置,浮力比一般船高近倍。艙底尚有暗層,供藏私貨之用。即使官府上船檢查,難有發現。”

楊清仁欣然道:“範兄想得周詳。”

龍鷹道:“在接載徙民前,我們可在一夜間做好準備工夫,加裝置兼搬貨上船,包保在吃水深淺上看不出來。”

楊清仁拍額道:“如此簡單有效的辦法,偏是沒有想及。”

龍鷹心忖當然你想不到,因為此法並不存在。不過的確有在船底加上浮桶,用的是移動浮橋的原理,對浮力稍有幫助,但絕不像他所說般完美。

怕他追問下去,岔開道:“我現在唯一擔心的,是黃河幫一方。陶顯揚親身警告我,著我不要到神都來,如被他發覺‘南人北徙’的事與我有關,恐怕另生枝節。”

楊清仁沉吟片刻,道:“讓我看看有沒有穩住他的辦法。提醒範兄一句,整個運人過程須以快製慢,縱然有人起疑,想插手時,早時過境遷。愈幹脆利落,愈無從追究。到哩!”

兩人在日安居的東大門止步。

楊清仁轉過身來,伸出兩手與他相握,感慨地歎道:“世情曲折,柳暗花明,我們曾多次握手,但隻有今次是……唉,該怎麽說?”

龍鷹用力握他一下,笑道:“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對吧!”

楊清仁放開他,長笑去了。

※※※

龍鷹呆立片刻,轉身敲門,由值夜的店夥啟門迎之。

楊清仁說得對,世事離奇,而他與此子的關係變化,更是荒誕。當年在大江聯總壇,怎想到有今朝一日。

事情的發展,令他有重操故業做臥底的感覺。對此他有過慘痛的經驗,就是對敵人動真情,希望曆史不會重演,可是亦知這個願望不切實際。

戰場的最大特點,是永遠不曉得敵人的另一麵,做臥底卻沒有這個便宜,愈出色愈投入愈難以自拔。

他敢說對無瑕、沈香雪,甚或霜蕎沒有生出感情嗎?

幸好現今最迫切的問題,是“南人北徙”的成敗,其他一切可待人返塞外再說。

店夥推開日安舍的外院門,恭敬地道:“範爺請!”

就在此刻,龍鷹感應到舍內有人。

遣走店夥後,龍鷹舉步入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