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鐵衛沒有隨龍鷹和符太進入柔夫人香居的院落,留在外麵巷道,形成鬆散卻有效的保護和監視。

隻有龍鷹以符太親隨的姿態,陪他一起入內。如果不是長出胡子,他絕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冒上被揭破的風險。此時的他雖脊直肩張,與“康老怪”的拱背縮肩有明顯的差異,但因無瑕對“康老怪”記憶猶新,憑其眼力,一旦對忽然鑽出來的這麽一個高手心生疑惑,可從一些不能改變之處,例如臉形、高度、身體的比例,窺破是易容改裝後的“康老怪”。

不過龍鷹的胡須卻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高明如無瑕,亦不會朝“康老怪”的方向去猜。

此更為一石二鳥之計。

除去了對方認為是“康老怪”的懷疑外,且與後天【校者按:不是明天黃昏麽?】將抵神都的“範輕舟”脫掉關係。“範輕舟”擁有的是覆蓋大半臉龐經修剪的濃密胡子,美化後改變了臉形,令他在外觀上和龍鷹有很大的分別,如此公然亮相,比對兩天後的“範輕舟”,不用說話已證明了現時的“禦衛”既非“康老怪”,亦非“範輕舟”,而是另一個人。

這是龍鷹臨時想出來的小計,作用卻非常大。

迎接的小婢福身道:“小姐在正廳恭候符公子大駕。”

符太不看龍鷹半眼的,冷冷道:“你留在這裏,沒有我吩咐,不準進來。”

龍鷹心忖這小子是見風使帆,忙致敬應諾,裝足禦衛的該有反應,一絲不苟,因曉得無瑕在暗裏監視他們,以無瑕的本領,可扮成柔夫人的貼身俏婢,又能不讓如符太般的人物看破她身懷絕世武功。

符太意氣昂揚的隨小婢走往正廳,步上台階,進入敞開的廳門。

瞧著符太的背影消失在玄關裏,龍鷹不由有點代他緊張,他不曉得符太向柔夫人說什麽,事前沒有商量過,因為隻有符太方清楚他自己與柔夫人的關係,懂得拿捏。

龍鷹仍感到被監視著,從沒法掌握監視者的位置,知對方是無瑕。心中好笑,故意往後移開,靠近外院門,以行動粉碎無瑕認為他運功竊聽的懷疑。

果然監視他的感覺消去。

符太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起道:“請榮姑娘不要說話,讓符太可盡吐肺腑之言。”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

他從未聽過符太以這種聲音和語調說話,脫掉了一貫滿不在乎的輕佻和不認真,誠切堅定,還自然流露出對心儀女性的溫柔體貼,像麵對的是易碎的精致名瓷,暗蘊某種沒法形容訣別的意味。

柔夫人顯然沒想過挾勝利的姿態而來的符太這麽的謙卑多情,沒有作聲,但肯定正以一雙美眸,深深瞧著符太。

午後的院落寧靜沉謐,院落外間中傳來的馬嘶輪音,反突出了院落的與別不同,似是遠離人世。

這裏的事,與外麵世界發生的任何事,均有本質上的差別。

符太開腔了。

語氣低沉溫柔,似在極度壓抑下再控製不住的透出深藏的愛意,永無止境。深廣的心靈開放了,顯示出龍鷹從未從他身上發現過的某種完美,而這種完美是由對生命的執著、夢想、感情和回憶糅集而成。

在這一刻,龍鷹清楚掌握到此際的符太,和當年在天山遇上那個邪人的分別。

符太道:“符太今次來是向榮姑娘請求寬恕。唯一可表達我心中歉意的方法,是放棄《智經》,同時取消婚約。”

表麵上既不要經,又不要人,事實上卻為人經俱得,正是胖公公妙想天開的絕計。“經”確是得到了,所得三頁乃符太所需,此事將永遠成為止於符太、龍鷹和胖公公三人間的秘密。

至於“人”則複雜多了,不是強逼可辦得到。柔夫人乃玉女宗僅次於無瑕的出色傳人,有她在身邊,給她害死仍不曉得是何事。為得到她的身體,予她施展媚功的機會,肯定後患無窮。符太又不慣“家有嬌妻”,特別此非“賢妻”,亦是胖公公重要的考慮。與其關係曖昧,糾纏不清,索性故示大方,放柔夫人一馬,樂得雙方清爽利落。

胖公公的錦囊妙計大致如此,不過胖公公亦想不到的,是符太借口此向柔夫人表達衷情,感人肺腑。

打動柔夫人的,是符太表現出的謙卑和深情,正是“感誠無可說”,不用任何華麗的辭藻,卻比任何甜言蜜語撼動人心。

符太的說話宛如荒漠深井湧上來的地底清泉,在廳堂的空間回**,道:“自從在上陽宮觀風殿初遇姑娘,心裏生出未曾嚐過的感覺,卻因受囿於一貫思想和行事的方式,並不明白自己,但有一方麵卻是清楚的,就是感到我符太配不起榮姑娘。”

龍鷹聽得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爺,這是符太這心高氣盛、視天下人如無物的小子說得出口的話嗎?

柔夫人的呼吸輕微加速,當是因符太的衝擊,陷她於奇異的感覺和情緒中。

符太深吸一口氣,續道:“今次是符太首次戀上一位女性,也是最後一次。”

龍鷹頭皮發麻的看著廳門,不旋踵符太步伐有力的走出來,拾級而下,一副絕不回頭的姿態神情。

※※※

眾人沿運渠南岸朝西走。

離開柔夫人的香居,途經章善、永泰兩坊,到抵達運渠,符太沒說半句。

符太和龍鷹在前漫步,十八鐵衛牽騎跟在後方。

天地灰蒙蒙一片,秋寒更深,岸旁的樹木已現落葉之象。

符太長長籲出一口氣,說出見柔夫人後的第一句話,道:“徒兒表現如何?”

龍鷹道:“先告訴我你自己的感覺。”

符太顯然沒想過有關他那方麵的問題,呆了半晌,道:“很複雜,既失落又似得到一切,是帶著深刻痛苦的快樂,是從來未試過的感覺,深刻至即使是快樂,仍然非常痛苦。”

龍鷹以專家的身份分析道:“此正是愛情最使人顛倒迷醉的地方,不具特定的形式,沒人能徹底了解,像水映明月,隨浪紋不住變化,也沒有比男女愛戀更能打動人心,皆因那種感覺太深刻了,刹那間一切痛苦、創傷、迷惘、熱情全體呈現。你剛才等於將自己交了給她,此後就看她如何將她自己還給你。徒兒差些兒青出於藍,作出超水平的表現。”

符太回複邪氣,道:“你老人家又不在場,怎知她被我打動了。”

龍鷹道:“耳朵不受形相所惑,會聽出你無法從表象看得到的東西,隨著你的慷慨陳詞,本邪帝無微不至地捕捉她呼氣吸氣間的微妙變化。老子肯定的告訴你,若以前她隻是對你有感覺,剛才的一刻就是她將以往連自己都弄不清楚的感覺,化為對你的愛。不是安慰你,事實如此。”

符太患得患失地道:“真的如此!”

又誠心問道:“師父猜她下一步棋如何走?”

龍鷹語重心長的提點道:“真正的愛情並非棋局,沒考慮和理性可言,一切憑心的導引。若為師猜估正確,她會遠離神都此傷心之地,至少暫時退出神都的爭鬥。”

符太一呆道:“她為何要走?”

他們越過跨通濟渠南北、位於擇善坊西北的石橋,轉北而行,一個街口外就是洛水南岸,可隱見洛水風帆往來的情景。

龍鷹道:“天下間,除玉女宗的人外,怕隻為師一人懂得答你。玉女宗的首戒,就是不可對男人動真情,會令她們的‘玉女心功’受重創,大幅減退。”

符太訝道:“我並沒有和她登榻嗬!”

龍鷹道:“當一個女人心有所係時,等於我們練功時雜念叢生,‘玉女心功’亦是一種武功,必須心無罣礙,方可全力施展。同歡喜的人共赴巫山當然不行,愛上男人亦為大忌。”

符太道:“那離開神都有屁用?”

龍鷹失笑道:“‘姣婦守不得寡’,恭喜徒兒故態複萌,讓為師解釋給你聽。”

河風拂至,吹得眾人衣袂飄揚,“獵獵”作響。洛水舟來船往,似比過去的兩天更忙,或許是商家趁冬天來前,多走一趟貨。

符太歎道:“快說!”

龍鷹好整以暇,迎風深吸一口氣,徐徐道:“能勞動柔美人到京師來,必有作用,大可能專用來對付我這個不知為何使他們深切顧忌的神醫,豈知誤中副車,不得已下,也是無奈下轉而對付你,鬼差神使的令柔美人這著厲害棋子失去靈活性,被牽製至動彈不得,差些兒賠了夫人又折兵,可幸柔美人祭出‘要經還是要人’的妙著,我們則反製之來個‘人經兼收’。現在事情已告一段落,如果柔夫人與你間確發生情事,隻好收官子離此棋局,因再難下第二局棋。她的離開,正代表她愛上你。亦隻有這個原因,無瑕肯讓她走。明白嗎?”

符太道:“憑師父愛情絕頂高手的身份,可預測我和她未來的發展嗎?”

龍鷹道:“那就要先弄清楚徒兒這方而的情況,看是否的確愛上了柔美人?”

符太失聲道:“我剛才的表現還不夠?那要怎徉才行?”

龍鷹道:“當然不夠。首先,你的放棄《智經》,是騙人的幌子,但願她永遠不曉得真相,你亦永遠不可以揭破。其次你是謀定後動,等於交鋒過招,猶幸有真情支持你,否則就是徹底的欺騙。哈!請恕為師直言,但知己知彼,乃成敗關鍵。”

符太頭痛地道:“是真情,是假意,這種事沒可能證實的。”

龍鷹哂道:“忘了師父是神醫。老子專醫奇難雜症,愛情恰是人世間最普遍的症候,屬熱症之一。哈!告訴為師,你今天有沒有腦殼發熱,千萬勿胡謅,諱疾忌醫,望、聞、問、切,乃醫家之技,老實答對,本神醫方可對症下藥。”

符太狐疑的瞧他幾眼,道:“不要耍我,本子今天比較脆弱,受不起庸醫故作驚人之語的恐嚇。”

龍鷹開懷笑道:“唉!‘醫者父母心’,怎會落井下石。快從實招來,腦殼有否發熱?”

符太半信半疑地道:“自今早起來,腦袋一直在發熱,見到柔柔時,全身燃燒。到這裏吹河風後,熱才退了點。王神醫,這個症有得醫嗎?”

龍鷹灑然道:“恭喜你,太少患的是絕症。哈哈哈!”

符太一臉早知你在耍我的神情,搖頭苦笑道:“鷹爺現在的心情,比我還要好。”

龍鷹歎道:“兄弟!我在為你高興,難得你動了真情。假如你剛才告訴我,是在成功換頁後才開始發燒,我會懷疑你純因勝利興奮。”

符太道:“勿要在我究竟真情還是假意兜兜轉轉,浪費時間,我想知的是她的情況,還會回來我的身邊嗎?”

龍鷹道:“這方麵不用操心,因老天爺會代勞。對她你已沒有什麽事情可做,若做的話是‘畫蛇添足’,一切須看她對你的愛是否經得起考驗,若嫌這個答案太虛無縹緲,老子有個實在一點的推敲。”

符太大喜道:“師父賜示。”

龍鷹道:“白清兒該是對幾個女徒兒恩重如山,故此無瑕、柔夫人、湘夫人等雖因種種原因不喜歡楊清仁,但在支持他爭奪帝座一事上,確盡心盡力,沒有保留。”

符太恍然道:“我明白了!柔柔退出是一回事,愛我又是另一回事,但都不願影響到楊清仁的霸業,須待塵埃落定,方決定是否來找我符太終老。”

龍鷹道:“徒兒終於明白了。播種後要有耐性,才有等至花開結果的一天。”

眾人踏上星津橋,皇城氣象萬千的矗立前方,洛水滾流橋下。

符太伸個懶腰,道:“差點忘記告訴師父,昨夜徒兒沒闔過眼。”

龍鷹笑道:“絕症就是這樣子。哈!”

符太道:“公公著我們到他處細稟詳情,並安排好大家坐到一塊兒吃晚膳,然後有船送你去與載著‘範輕舟’的船會合,後天你將初到神都。”【校者按:怎麽又是後天?】

龍鷹用下頜朝後點,道:“‘大家’是否包括他們?”

符太欣然道:“這個當然,一起高興嘛!還有方均,你根本沒時間和他討論‘南人北徙’的事。”

龍鷹道:“幸好有胖公公,沒有了他,不曉得如何過日子。”

符太道:“來!跑快點!我們上馬!”

眾人呼嘯怪叫,在途人側目下飛身上馬,眨眼間連過二橋,朝端門馳去。

※※※

當晚大宮監府喜氣洋洋。

用膳時順道商量有關執行“南人北徒”的大計。

龍鷹毫不隱瞞,將情況巨細無遺的道出來,對朝內朝外於此事上的立場,分析清楚,以免方均因未能準確掌握出差錯。

方均明天偕十八鐵衛動身南下,最重要的護身符是武曌的密諭,加上方均和楊玄機的交情,理該沒有問題。

方均道:“張相曾為此找過我去說話,表示他的憂慮,指出聖上曾拒絕過同樣的建議,為何今次卻批準。”

符太道:“你如何答他?”

方均道:“我用聖上也是姑且一試來搪塞,張相仍說不理解。”

胖公公道:“不過他身邊的人大多支持此事,他是無可奈何。”

龍鷹道:“誰在後麵發功?”

胖公公道:“李顯該有點頭,下麵的人自然依他心意辦事,韋妃的影響力不可小覷。”

龍鷹道:“武三思更不能低估,這奸賊為了自己的利益,可將爹娘出賣。”

符太起立道:“是時候了!讓我們送鷹爺一程。”

胖公公道:“小符坐下來。”

符太微一錯愕,依言坐下。

胖公公道:“我們很易在放鬆的情況下露破綻。今天我們大舉出動,招搖過市,惹起各方麵的注意,一個不慎,會露出破綻,鷹爺的離開公公已妥善安排,保證能瞞天過海。”

舉杯道:“這杯是送行酒,以壯鷹爺行色!”

眾人轟然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