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暗讚自己有先見之明。

看眼前宇文朔和乾舜與李重潤的“過從甚密”,知道北方世族是將他們的未來,寄托在這位未來的皇位繼承者身上,稍清楚點情況,便知李顯難成大器,關鍵在如何阻止韋妃重施武曌的故技,唯一的辦法就是剪除武氏,孤立韋妃,再以李重潤為中心,建立無名但有實的治國集團。如果李顯仍盲目的忠於惡妻而非大唐,以宇文朔般有膽識謀略者,可憑手上實力逼李顯遜位,讓與兒子。

李重潤也樂於與北方世族親近。

自大唐立國,四大門閥裏的李閥、宇文閥和獨孤閥關係密切,維護的是同樣的利益,矛頭對外。李顯和韋妃為兒子選未來的太子妃,選的是獨孤閥的美女獨孤倩然,正是延續三閥間通婚的風氣,高門對大族。從這個角度去看,獨孤倩然若嫁入皇宮,是她為家族犧牲的一宗政治交易。

北方世族複興的希望,係乎李重潤身上。

李顯即位的一刻,各大勢力的矛盾,將浮現出來,由暗轉明,激烈之處,將不遜於武曌漸進式的奪權。

李重潤一行三十多騎,朝他們緩馳過來,他們則避往道旁,勒騎致禮。

可以想象,如非有龍鷹在暗裏主持,符太絕不讓路,大搖大擺的與對方擦身而過,當然不致敬禮。

比較起來,台勒虛雲的手段比宇文朔靈活多了,亦從而看出他的高瞻遠矚。

台勒虛雲要操縱的是全局,不像北方世家的得其一偏。

在台勒虛雲眼裏,隻得兩類人,就是可操控的和不可操控者之別,敵我分明。

通過滲透武三思和韋妃,投他們的所好,壯大這對狗男女,左右他們的想法,因而達到操控李顯的效果,又不會惹人生疑,策略高明。

二張兄弟亦不能幸免,看準他們沒有主張,又為自保不住延攬人才,台勒虛雲派出的奸細可輕易混進他們的集團內,為他們籌謀獻計而得重用。“南人北徙”之事可窺見端倪。

不過目前哪一方占優,仍是言之尚早。

北方世族雖失於偏,沒法總攬全局,亦得之於專,隻要能全力保著李重潤便成,他是未來太子合法的繼承人,又沒有能影響他的惡妻,自然得到朝臣的支持。一旦養成獨立自主的性格信心,韋妃始終名不正、言不順,料非是李重潤的對手。

大江聯麵對的變數太多了,當計算最拿得出來見人的“河間王”楊清仁,便不得不將相王李旦算在其中。

論各方麵的能力,李旦連比較的資格都沒有,卻曾當過太子,當過皇帝,乃李顯親弟,且不受懷疑,北方的世族和朝臣對他沒有戒心,雖說若李顯有什麽閃失,繼承權先落到李顯諸子身上,然後才輪到李旦,但至少比楊清仁這個皇族的“遠房親戚”有資格多了,這方麵輪到楊清仁沒法相比。

故此台勒虛雲一方似強實弱,問題在於不論武三思或韋妃,均不得人心。

楊清仁聲譽雖高,卻限於皇宮、朝廷和白道武林,他從沒當過官,沒做過什麽事,民眾根本不認識他。

李重潤的目光落在符太身上,立即射出厭惡神色,別頭不再望他。

宇文朔和乾舜神色如常,前者還頷首和符太打招呼,兩人對符太身旁的“十九鐵衛”表麵上不露特別注意的姿態,但豈瞞得過龍鷹,曉得兩人均暗生懼意,沒想過女帝手下有這麽多一流的高手,像“龍鷹”,他們便沒法憑觀察摸到他的深淺。

符太則目露邪芒,幸而他心情大佳,對李重潤不友善的目光視如無睹,還以陰惻惻的邪笑,回應宇文朔的“問好”。

李重潤的從人都不敢和他們對視,因一眼瞥見他們全屬女帝的親兵係,是開罪不得的惡爺,敬而遠之。

李重潤一眾在前方轉入直通萬象神宮的禦道,結束了兩方人馬的相遇。

眾人繼續行程。

符太向龍鷹笑道:“我手癢了!”

龍鷹歎道:“是靜極思動嗎?李重潤右側的就是那個宇文朔,此人沉穩大度,很難激怒,現在仍是他韜光養晦之時,怎肯與你動手較量。目下小弟已被認定為聖上的人,你更身份曖昧,不單為小弟一係,且是被聖上包庇的大明尊教餘孽。在他們眼中,你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妖人,何況獨孤家遭滅門之禍的賬已全算到貴教去,你怎都脫不了關係,故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白嗎?”

符太苦笑道:“做人縛手縛腳的,尚有何人生樂趣?”

龍鷹微笑道:“你的樂趣正在河的對麵等待你。來!跑快點!不然遲到哩!”

符太長笑一聲,催馬增速,一行二十騎,順著西北風,奔出皇城的正大門。

※※※

在這個偉大的都城縱情奔馬,令龍鷹記起以前的美好光陰。

最精彩的一次,首推載著小魔女,策雪兒,與初試“人馬如一”之術的萬仞雨、風過庭,三兄弟來個長街競馬,比比誰先抵達武三思的梁王府。

想到當時和狄藕仙纏綿愛戀的火熱,心迷神醉,忘掉一切。純憑魔種“本覺”,逢車過車,遇騎逾騎,到符太勒馬減速,方醒覺過來。

珍古齋的招牌高懸前方。

各種街道上的人聲車聲,重新在耳鼓內波**。

符太的聲音加進來,失聲道:“我的娘!”

龍鷹迎上符太驚駭的目光,訝道:“何事大驚小怪?”

符太仍在打量他,道:“你自己沒有感覺的嗎?”

龍鷹伸手撫摸麵頰、下頜,一呆道:“走出端門是青靚白淨,現在則滿臉半寸長的硬須。嘿!好看嗎?”

符太笑道:“你放心,沒有更難看的。現在你該擔心的,是離開珍古齋時,變成個須長及膝的怪物。”

說時勒馬停定,踏鐙下馬。

眾人翻身落地,動作劃一,自然而然有股逼人的氣勢,引得途人注視,此時乃繁忙時刻,此街是次定鼎大街一級的街道,非常熱鬧,看著這批身穿禦衛便裝、體型剽悍懾人的大漢在鋪子外下馬,路過者無不側目。

有人為他們整齊的動作叫好,顯示女帝確得民心,也有人駐足觀看,欲曉得他們下一步的行動。

衛抗指揮若定,著同夥過來為符太和龍鷹牽馬,同時環護兩邊,不讓行人從他們間穿行。

對龍鷹的“變臉”,鐵衛們雖現出驚訝之色,卻沒人發問,看一眼便算。

龍鷹偕符太朝關上的鋪門走去,傳音道:“你放心,小弟已掌握竅門,就是盡想歡樂的事,觸發至陰的生機,體內的魔種精靈照我的心意辦事。哈!真爽!我還擔心被無瑕看破我是康老怪假扮的,因對康老怪的記憶仍是新鮮熱辣,現在當然再不用憂心。”

“咿呀”一聲,大門中分而開,現出香霸的魁梧體型。

香霸的“榮士”笑容可掬的迎客道:“歡迎!歡迎!寒生恭候多時,請!”

見他對符太前呼後擁的強勢而來,以他的眼力知來者莫不是一等一的強手,且代表女帝的支持和認可,竟仍是不以為異,擺出一臉歡容,可知從他們離開端門的一刻,落入對方探子的眼裏,於眾人抵達前向香霸通風報信。

對方肯定為此陣腳大亂,原先的計策再不可行,還疑神疑鬼,怕符太向女帝泄露他們身份的秘密,幸好仍可認為是胖公公以此方式助符太向“榮士”逼婚,否則女帝不立即封城搜捕才怪。

不論他們朝哪個方向想,稍肯動腦筋的亦曉得符太是以“泰山壓頂”的威勢,逼他們交經、交人,除屈服外別無他法。

於符太來說,這是他打得出來最大的牌子,牌麵足以贏盡,可是柔夫人仍未翻出她的底牌,最後的結果,係乎符太和柔夫人間的發展,包括無瑕、香霸等在內,沒有人可逆料後果。

胖公公的錦囊妙計,正是針對此關鍵來個妙想天開,或可令符太夢想成真。龍鷹和符太從而認識到胖公公慣於違迎聖意的長處,照顧處理符太的所有憂慮,以連環計扭轉整個劣局死結。

符太輕輕鬆鬆的,且對香霸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親切和友善,當然是以他的邪氣十足表達,微笑道:“不用勞煩榮老板招待,今次我來是說幾句話,打個招呼。”

香霸無法掩飾從心底湧上來的驚訝,試探道:“這裏人多耳雜……”

符太打斷他道:“縱聽到沒什麽大不了,嫁妝一事就此告銷,我符太且於此立誓,永不沾手。”

稍頓,看著臉現複雜神色、不知因此高興還是神傷的香霸,悠然道:“現在我立即去見令妹,請榮老板著人去知會她,我隨後即到。”

說畢掉頭登馬。

離開珍古齋好一段距離,又轉入向東行的橫道,符太心歡意暢的打了三個哈哈。

龍鷹欣然道:“是否非常痛快?”

符太盯他一眼,然後目注前方,歎道:“看到香霸摸不著頭腦的吃驚樣子,犧牲是值得的,最妙是根本沒犧牲過。不過這些實屬微不足道的事,真正令我感到如此痛快,是當我說出再不碰《智經》的那一刻,感覺宛如真真正正的脫離大明尊教,放棄《智經》等於脫教的神聖儀式。”

龍鷹微笑道:“竟是如此。”

符太道:“你對我最大的一個影響,是認識到遊戲人生的樂趣。以前的我,視人生為弱肉強食的殺戮戰場,絕非尋找樂趣的地方,亦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可是自和你一起混後,讓我看到可喜的另一麵,不住地勾起兒時深埋了的記憶和思緒,特別在今次的事件裏,我充分體會到人生若如一個遊藝會,各式各樣應有盡有,最冷酷殘忍的鬥爭,可以化為嬉玩的場地,就像這一刻般。”

龍鷹欣然道:“你以前也予我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的感覺,當然與你現在人生如盛宴的想法有很大的分別,因為不再像以前般耍英雄,多了關心別人,因而觀顧全局。”

符太現出思索的神情,在心裏咀嚼龍鷹的說話。

戰場上的符太是具超凡價值的戰友,敵人眼裏可怕的異物,可發揮的作用能影響成敗。但在離開戰場後,他任性而行的性格,隻會帶來災禍。事實上他從挑釁楊清仁、逼柔夫人委身於他,到要人兼要經,搞出來的是個爛攤子,使敵我雙方均騎虎難下,倒不如按兵不動。

他如此強索柔夫人,是舍本逐末,如不是有胖公公主持大局,龍鷹全力出手,縱然沒掉命,亦碰個一鼻子灰,動輒焦頭爛額。

符太的確有改變,變化很大,換過以前,哪來耐性等龍鷹回來?胖公公清楚他的性格,讓他明白徒逞匹夫之勇的愚蠢,草率行事之弊,所以他能安分守己的幹足兩個多月的醫職,嚐到醫人為樂的滋味。

現在符太終得到回報,因而頗有感觸。

符太點頭,不知是否表示同意龍鷹的話。道:“香霸這家夥會否將事實扭曲呢?”

龍鷹道:“這個你可以放心,我們在鋪門說話時,肯定無瑕在鋪內聆聽著,怕的是我們突然向香霸施殺手。當無瑕得悉我們的來意,又清楚香霸對柔美人的癡心妄想,會先一步去向柔美人傳達情況,讓她心裏有個準備。保證柔美人聽到原汁原味,沒加鹽添醋。她們姐妹情深嗬!”

又道:“無瑕肯定有點被你感動。”

符太苦笑道:“不要誇大來安慰我,我也不用人安慰。”

龍鷹笑道:“一般人肯這般犧牲,足以令人感動,何況是大明尊教的原子,妖人裏的妖人,明明可人經兼得,卻斷然放棄《智經》,至少表麵如此。哈!當你說出‘永不沾手’,小弟被太少感動了。”

符太沒好氣地道:“不要那麽誇張好嗎?你是知道我棄之不足惜,沒吃半點虧。”

龍鷹欣然道:“今天的符太少了平時的棱角,變成另一個人。”

符太坦然道:“因為我的心神放在美人兒身上,滿腔柔情。哈哈!”

騎隊往右轉,當再朝東行,橫過長夏大街,以他們悠閑的騎速,半刻鍾將抵達目的地。

龍鷹道:“從飛馬牧場返回神都,像從一個獨立隔離的天地,到另一個世界去,宛如不同的賭局,重新洗牌再玩。”

符太道:“你最令我羨慕的,非是闖南戰北的生涯,而是不斷的身份轉換,令你可從不同的位置麵對人生,現在康老怪,下一刻範輕舟,不知何時又變成王庭經,又或做回自己。這才是遊戲人間。”

龍鷹笑道:“想扮你師父還不容易嗎?將醜臉給你戴上便成。”

符太歎道:“可惜我欠缺你百變的本領,否則說不定試試看。”

龍鷹道:“你不是沒此本領,但個性太強哩!”

符太錯愕道:“你這個對我的瞧法,很有意思。”

騎隊左轉。

他們走的,正是今早香霸運《智經》回鋪的路線,不過是逆向而行。

龍鷹道:“想好說辭了嗎?”

符太道:“大致上依胖公公的意思,在心裏至少念了一百遍。”

龍鷹道:“記著言多必失,愈言簡意賅,愈能打動美人兒的心,衝擊性愈強。”

符太不住點頭,道:“你對娘兒的經驗,怎都該比我好。”

龍鷹哂道:“不是比你好,而是好多了。此為你破題兒第一趟的愛戀。”

符太欣然道:“給師父說得徒兒的心火紅起來,再沒有耐性騎馬如騎牛。兄弟們!隨我來。”

一眾鐵衛正聽得津津入味,聞言齊聲應諾。

符太催騎而去,眾人緊追其後,下一刻呼嘯著橫過長夏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