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一輛馬車從柔夫人的香宅駛出來,朝北行。

躲在雜物室內的龍鷹不為所動,因曉得銅箱仍密藏於地底的窖藏裏。

對方在耍花樣嗎?

他的靈覺提升至極限,全神貫注院落裏任何動靜,風吹草動均瞞不過他,如有婢仆到雜物室來,他先一步從後窗離開。對此院的環境他是識途老馬,若如回家。今次不容有失,因為是最後的機會。成功的話,兩全其美,不讓敵人曉得對《智經》動過手腳,符太勝得漂漂亮亮。至於柔美人如何款待此小子,須看老天爺的意旨。

他在半個時辰前潛入,那時後院多處亮著燈火,傳來婢仆們工作活動的聲音。宅院內的氣氛異乎尋常,人人默默幹活,罕有交談,予人不正常的感覺。

龍鷹掌握不到柔夫人的位置,“玉女宗”傳人走的是陰柔的路子,起居作息,自然而然保持在奇異的至靜至極。

不過在情在理,肯定她在此坐鎮,一來可應付符太的“突襲”,更因《智經》交由她看管。

對方也是不容有失。

要殺符太,此為唯一誘餌。

依道理,符太今午到珍古齋取經,應當惟恐人知,包括“康老怪”在內。認為“康老怪”顧念情義者,不是腦袋壞了,就是患上失心瘋。

不過說是這般說,世事離奇曲折,無瑕又沒法弄清楚符太和康道升的關係,怎都對“康老怪”防上一手。

符太最脆弱和予敵有機可乘的時刻,就是驗明正貨,攜《智經》離開的一刻。肯定他將《智經》從銅箱內取出,變成個小包裹,背在身上。數達十二卷的《智經》重達五斤,但比起逾二十斤重的銅箱,怎都輕鬆多了。

一般情況下,多五斤,少五斤,對符太不構成行動上的不便,問題在古卷日久殘舊,不堪一擊,敵人以眾淩寡下,小包袱勢成大負累。

依胖公公估計,敵人於符太離開大門前動手,全力搏殺於珍古齋的範圍內,那是最理想的情況,事後從容布局,嫁禍“康老怪”。

如給他成功突圍,闖出珍古齋,也要令他負上重傷,那敵方最高強、體型又近似“康老怪”者,可扮作“康老怪”的模樣,在光天化日下窮追之,不惜一切殺符太於人來人往的街上。還可以故意讓《智經》散滿地上,撿剩一卷諸如此類,務使人人曉得,符太是亡於爭奪《智經》的紛爭裏,如嫁禍成功,等於間接證明了符太沒有“痛改前非”,仍與如康道升般的妖孽有不清不楚的關係。對女帝剛發下為符太開脫的聖諭,實為大諷刺。

全城搜捕立即展開。毒公子和方閻皇無庸置疑是中土最顯赫的兩大頭號通緝犯,懸賞榜文貼滿全國大小城的城門口,在有心留意下,再非用帽子壓著眉眼可以混過去。如此情況下,“康老怪”被逼逃亡,硬闖封鎖更理想,包保人人對“康老怪”殺符太一事信而不疑。

由於符太勾結的是兩度試圖行刺李顯的妖人,連武曌亦不宜深究其事,香霸等自可逍遙在外。

然而千算萬算,算漏了“康老怪”非是康老怪,符太背後有龍鷹、胖公公撐他的腰。

敵人計劃的成敗,係乎能否將裝著《智經》的銅箱子送到珍古齋去,如被符太來個攔途截劫,即使保得住《智經》,殺符太的大願將落空,得不償失。如符太改變條件,要在洛水一條小舟上交易,香霸等給還是不給?

而胖公公最厲害的一著,正是著符太指定在香霸的地頭獻書,帶動了雙方形勢的發展和部署。

所以剛離開的馬車,是試探性質,看符太會否上當。在途上奪經,爽脆利落多了。

符太當然不會上當,且不在附近,一切依胖公公的奇謀妙計而行。

沒有《智經》的馬車,仍是個陷阱,分去了對方的主力。

論兵家用謀,對方是既不知己,更不知彼,處於必敗的位置。不理事情往哪個方向發展,龍鷹一方占盡優勢,就看是否贏得巧妙,達至胖公公“點到即止”的要求;還是拖泥帶水,留下尾巴,一個不好,將贏回來的全賠出去,例如弓謀被發現為奸細。

情況微妙至極。

龍鷹忽有所覺,心神轉往曾偷聽無瑕和柔夫人交談的內進房舍去。

香霸的聲音攝入耳內,正以傳音的方式,說話道:“玉姑娘指出毒公子此人絕不可靠,他亦不會遵循指示,且是意在《智經》。又說像康道升這種人,隻講眼前實利,自私短見,連亡派大恨仍不放在心上。”

龍鷹心忖當然不放在心上,因“康老怪”並不是康道升。無瑕看得很準,“康老怪”關心的是《智經》,何來理會《道心種魔大法》的閑情,對她誘人的胴體則敬而遠之。

柔夫人獨特動人的聲音輕輕道:“證實確為康道升本人嗎?”

香霸答道:“該沒疑問。他透露了惟聖門中人方曉得的事,最能入信的是叫出龍鷹以前‘小樸’的名字,那是龍鷹曾向玉姑娘衝口說出的本名。哼!終證實了龍鷹確是杜傲的徒兒,練成了種魔大法。此消息非常有用。”

柔夫人道:“武曌又如何?”

香霸歎道:“康道升肯有問必答就好了。”

龍鷹心忖無瑕行事謹慎,見過他的“康老怪”後,一直沒有回來,而香霸則是剛到,且是從秘道過來,所以到他開口說話,自己才曉得他來了。

如此小心翼翼,防的是“康老怪”,因被無瑕看穿自己誌在《智經》,隻是做夢未想過其目的不在得經,而是偷龍轉鳳。

香霸又道:“康道升清楚今午在鋪子的交易,以他的為人,大有可能埋伏在鋪子附近,來個攔途劫書。哈!我很想看到他知道中計時的表情。”

柔夫人輕輕道:“是時候哩!”

一陣沉默後,香霸口齒艱難地道:“如果符太依你之言,放棄《智經》,小柔如何待他?”

龍鷹打醒精神的聽著。

柔大人平靜地道:“大事要緊,香爺既不該亦不用理會此等事,我將克盡本份,使符太再不成為我們的威脅。”

香霸嗟歎道:“我怎可以不理會?”

香霸的情況,叫奸雄亦過不了美人關。任他如何鐵石心腸,殘酷無情,做盡傷天害理的事,仍真心愛上一個女子,且是最不該愛上的。

柔夫人像說著與己無關的事般,淡然自若地道:“這方麵香爺想也不要想,我們‘玉女宗’的嫡係,注定不可對任何男子生出情愫,沒法過正常的生活。請香爺絕此念頭。”

香霸沉聲道:“可是我總感到小柔對那小子與別不同,自在觀風殿與他碰頭,心事重重。比對你以前應付範輕舟的揮灑自如,是兩碼子事。”

柔夫人再沒興趣與他糾纏下去,道:“香爺想多了,是起行的時候哩!”

※※※

攜著《智經》的香霸,坐從鄰宅開出的另一輛馬車,離開柔夫人香居所在的會節坊,朝西行。

除駕車的禦者外,車內得香霸一人,沒有隨行的護衛高手,至少表麵看不到。可是龍鷹隱隱感到無瑕在附近。無瑕加上香霸,力足應付康道升的截擊。

下手的時間很重要,不能過早,不可太遲,如讓馬車到了像定鼎大街般的熱鬧區域,人多車多,將大添變量,惹起官府幹涉,誰都沒有益處。

過早的話,會令對方曉得康老怪掌握到柔夫人的居所。如無瑕曾說過的,符太怎都不肯把與柔夫人的離奇關係,告訴康老怪。

馬車不徐不疾,沿伊水經過嘉善、修善兩坊,進入長夏大街,改往北行。

街上人車漸增,偉大的都城從沉睡中蘇醒過來,人們又為新一天的作息開始忙碌。

龍鷹終看到無瑕了,她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吊在馬車後似緩實快的追隨,此正為馬車不以高速行走的原因。

龍鷹精神大振,知唯一有可能的機會來了,閃入橫巷去。

※※※

馬車在長夏大街走了一段路,左轉入橫街,西行,幾個街口外就是定鼎大街,在切入定鼎大街前的街口右轉,以這樣的車速走半刻鍾,將抵達珍古齋。

如此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卻是“康老怪”可發現馬車的距離。

龍鷹憑靈應跟蹤,越房過舍。

際此天亮後不到半個時辰的一刻,除南市附近的街道因多了入城趕集的農民,人車較多,即使長夏大街般的主街,仍是疏疏落落。香霸這般早將《智經》送往珍古齋,正是怕稍後的時間交通繁忙、人流如潮下,居心叵測的“康老怪”趁亂奪寶,事後又可利用無辜的平民阻擋追兵。

對方全無顧忌,香霸則仍須在神都混下去,在這種情況下縛手縛腳的,怎及選此天剛亮的時間攜寶返鋪般便於應變。

無瑕昨天著“康老怪”到定鼎門附近看暗記的指示,乃調虎離山之計,雖然無瑕曉得“康老怪”中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仍不失為妙計,隻要“康老怪”以“巳時中”為起點判斷運送《智經》的時間,那馬車該於辰時起行,作出誤判。

事實為第一輛馬車在卯時中於柔夫人的院宅出發,直接朝珍古齋駛去。真的載寶馬車由香霸親身押運,無瑕護送,時間落後一刻鍾,從鄰宅起程。

在安排上,不露任何破綻,縱然來奪寶的是符太,亦大有被愚弄的可能。

此刻辰時尚未到,馬車已快抵目的地。

在敵人的計算裏,康道升最大機會下手的地方,是珍古齋門外,第一輛到達的馬車,針對此設計,好令康道升誤中副車。當然!龍鷹敢肯定車內有套魚目混珠的假《智經》,讓自己的“康老怪”奪得,然後虛張聲勢的追趕,並有人認出是康道升,惹起全城搜捕。隻要謊稱給奪去的包袱,內裏是香霸本答應送給醜神醫的家傳醫家秘本便成,其他不用解釋。最理想是沒人曉得康道升在珍古齋大門外搶劫,而又能將康道升在神都的消息廣揚開去。

這是龍鷹從牆頭撲往駛經馬車前腦袋內轉動的念頭,至於對方的手段確否如此,恐怕永遠不曉得。

龍鷹以彈射直刺入車廂去,不發出絲毫木折屑濺的破裂聲,就如車廂是以薄紙糊成的,可輕易穿破。

此一橫街處於溫柔和道化兩坊之間,屬次兩級的街道。過了前方的十字街頭,再經過恭安、宣範兩坊,主河道通濟渠橫亙前方,有大橋跨東西兩岸,過橋後續往西行,一個街口便是珍古齋所在的街道,與較西的定鼎大街平行,北至洛水。

此時街上不見行人,最接近的另一輛載貨驢車遠在百多丈的前方。

無瑕則跟在馬車後五十步許處,五十步的距離,決定了與事者們的未來。

“砰!”

龍鷹和香霸在雙方均沒法回避下,狠狠對了一掌。

龍鷹同時看呆了眼。

車廂內除香霸,尚有四個大小相同,以黑布包裹著的箱子,換過不知情者,既然不清楚哪個包裹是真的,又不能將所有包裹劫走,時間更來不及下手檢查,惟有碰運氣的挑其中一包。

此計是針對“康老怪”單獨行動的弱點,簡單有效。

縱然突變忽來,香霸仍是容色冷靜,其反應的迅捷、強猛、有效,全在龍鷹意料之外,如果他不是新得“橫念訣”,能否在無瑕趕上來前,把強橫至極的香霸趕落車,尚屬未知之數。

刹那間,他判斷出香霸為楊清仁那級數的頂尖高手。

“橫念”之所以能令符太動心,是因其與別不同,超越內功心法範疇,是一套教人如何發勁的特殊功法,專門給高手去練,且非一般高手,而是本身已晉先天真氣之境,氣勁收發由心,練至出神入化,方有資格進窺其堂奧。功力稍次者,發勁動輒出岔子,氣勁逆回,肯定全身經裂慘死。

簡言之,“橫念”就是能將不同根源的先天真氣,創造為各類“真氣的奇兵異器”的訣法,可使本沒可能再作突破的絕頂高手,“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其彌足珍貴之處,在於此。

“橫念”對符太的“血手”最直接有效,於龍鷹裨益之大,也是難以估計。此因“橫念”可令他的“道炁魔氣”,以不同的成份組合,用全新的手法施展。

魔種從此可將其千變萬化的本性,藉“橫念訣”發揮盡致。

在龍鷹破車側而入前,香霸已有所覺,鉚足全力地揮掌橫劈,如果龍鷹是以頭撞穿車壁,他可破牆裂石的一掌,剛好命中龍鷹的頭顱。快、狠、準。

龍鷹撮指成刀,在破廂壁前先一步插壁而入,刺在香霸往下劈來的掌緣處,兩成道炁七成魔氣的驚人氣勁,如利刃般戳中香霸,對方的反擊力雖然強大,卻未足以將他反送回去,使他成功進入在這樣的情況下,窄小至沒法靈活轉個身、破了一邊的車廂空間內。

香霸“砰”的一聲給送往另一邊,背脊重撞另一邊的廂壁。

成功失敗,還看此時。

無瑕以驚人的速度,從後趕來。

“轟!”

車廂與禦者間廂壁化作飛碎,龍鷹足未踏實前往左送出拳勁,把正勒馬的禦者,轟得拋離禦座,掉往前方去。

此禦者該是“二十八宿”的高手,但一來猝不及防,與龍鷹又有一段距離,兼沒想過麵對香霸的“康老怪”仍可分神分力的來伺候他,匆忙下被逼硬架龍鷹的隔空拳,吃了大虧。

龍鷹掌握主動,刹那之間,以硬拚硬的手法向力圖反擊的香霸攻出三拳、兩掌、五腳,迅急如疾雷激電,以快製慢,不容對方有絲毫喘息的機會。

如果可以就這樣幹掉香霸,他絕不錯過。隻恨香霸在這樣的下風劣勢下仍能見招破招,到龍鷹橫伸一腳、暗含吸攝之力,香霸不虞有詐,以腳對腳,竟被龍鷹硬拖得身了往他傾過來,駭然抽身,龍鷹乘勢以“橫念”來個“爆勁”,香霸悶哼一聲,直撞往後,撞得車廂破碎,掉往街上去。

頂壁碎裂。

無瑕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