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監府。

龍鷹歎道:“厲害!厲害!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就是在你遇到這種情況時的感想。此類奇功異法,少點悟性都看不懂。”

將三頁“橫念”,交回符太。

符太雙目閃爍芒光,又像眼睛在燃燒,用兩指撚著,往他瞧來訝道:“你真的讀懂了,就這麽漫不經意的瞥幾眼?”

龍鷹聳肩道:“今次算讀得很慢哩!平時每頁瞥一眼便成。”

符太歎道:“這是什麽功夫?”

龍鷹笑道:“須問我的娘才成。這般詭奇的功法,對你究竟有何好處?”

符太另一手從下迎上,將三頁舊得發黃的訣頁,先捏成一團,然後兩手似不用力氣的輕輕搓揉,三頁紙立變粉末,從掌隙間灑往地麵,化為烏有。

龍鷹看呆了眼,道:“你現在做的,我大概也可辦到,但絕不可能如你般似不費吹灰之力,舉重若輕。”

符太欣然道:“因為徒兒用的是‘血手’,明白嗎?”

龍鷹失聲道:“我的娘!但你的手沒有變色,我還感不到你凝運勁氣,怎可能呢?”

符太滿足地道:“你說的正為‘橫念訣’對我的作用,如果‘血手奇功’是箭,‘橫念訣’便是弓,我可借助弓將箭發出去,以往則須運力擲出去,省力多了,拉弓射箭便成,誰都想不到此箭不同彼箭,乃血箭。哈!‘橫念’就是橫空而來的一個念頭,沒可能是腦袋想出來的,隻能是天授。”

龍鷹狠狠地道:“小子到現在方肯道出真相,還要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這不但是突破,且是全麵的提升。”

符太歎道:“不是想瞞你,而是連我都不知道幫助這麽大,如虎添翼。現在世上隻有你和我曉得此套心法,加上徒兒以前傳你兩個祖師爺的拳法,你再不用心煩給人摸清你老人家的底子哩!”

龍鷹啞然笑道:“徒兒來教師父?你是目無尊長。”

胖公公駕到,步入偏廳。

兩人目光同時落到他手執的竹筒。

胖公公悠然自得的在兩人的對麵隔桌坐下,將竹筒送到兩人前的桌麵上,道:“看!”

另一手掏出煙管,好整以暇的塞上煙草。符太知機的取出火石,為他點燃。

龍鷹取過竹筒,拔開木塞,取出頁卷,打開來看。

胖公公“呼嚕、呼嚕”的吸煙噴煙,笑嘻嘻地道:“手工如何?還可以嗎?”

龍鷹讚美道:“近乎沒有瑕疵。我雖心有定見,仍隻看出微不足道的分別。”

胖公公輕鬆地道:“是公公親自落手炮製,開始的幾個工序,當然有人代勞,幸好從小符處大概掌握到紙質,故及早預備了近百種不同的紙樣,先進行漂染,原版貨到手後,才進行最後的工序,然後由公公仿其筆法行氣謄抄,再經最後一重的漂染,弄成古殘不堪的樣子。隻要對方不是在這兩天內翻閱,還要留心細看,保證永遠不曉得最後三頁給我們偷龍轉鳳。”

龍鷹咋舌道:“原來過程如此艱難複雜。”

又問道:“為何半點不覺是新墨呢?紙張更沒有經漂染的濕潤感。”

胖公公歎道:“公公為它們搖扇足有半個時辰,別人為公公搖扇試得多了,原來搖扇竟然這麽辛苦。”

符太恭敬地道:“想不到公公是模仿筆跡的高手,我真的看不出破綻。”

胖公公淡然道:“這是在宮內生存的必備功夫,其他不用公公說下去了。”

龍鷹和符太隻有點頭的份兒。

在過去的數十年,也不知胖公公冒批了多少皇令皇諭。

胖公公像做完苦工般挨著太師椅背,深深享受著吞雲吐霧之樂,令偏廳充盈煙草的氣味,邊指示龍鷹將三頁偽冒的經頁收回竹筒內,邊向符太問道:“‘血手’因何這般難練成功?”

符太毫不猶豫地答道:“‘血手’與其他一般掌法、指法有別,不但因運功的方法另走蹊徑,大異一般以任督為主、奇經為輔的心法,且練功的方式非常霸道猛烈,動輒有走火入魔、全身經裂而亡的危險,故敢冒此險者稀。”

胖公公點頭道:“這個公公明白,不是如此怎會罕有人練成,聽說當年貴教的大尊許開山是其中一個成功者,楊清仁的祖父楊虛彥亦煉至將手變黑的境界,差點要了徐子陵的小命。既可變紅變黑,該與血液有關係。對嗎?”

符太道:“此正為‘血手’霸道處,氣血成了負載真氣的川流,氣血往哪裏走,那處就成真氣匯集處,是為起始的三重功法。從第三重登上第四重,是個大難關,就是氣血裏的真氣,要全集中往兩手處,令兩手轉黑。哼!楊虛彥亦隻能止於這重境界,再難有寸進。許開山離第八重境界尚有一段距離,走了大半路,介乎第五重至第六重之間,兩手由黑轉白,但仍是非常礙眼。”

龍鷹訝道:“我還以為雙手轉白,該是最高的境界,你的紅手不是更礙眼嗎?”

符太苦笑道:“是非常礙眼,但正正是登上第八重功法前的現象,誰都沒有法子,為何如此,怕老天爺才清楚。”

胖公公向龍鷹道:“任何人有機會閱看《禦盡萬法根源智經》,均不會錯過這套可怕的異門奇功,特別留神,即使不敢去練,仍希望從中得益,窺見武技別有洞天之處。無瑕肯定曾遍閱此經,其‘拈花指法’多少與‘血手’有點淵源,若你要扮作讀過此經,怎都須對‘血手’有一定的認識,以應付她的詰難。我是怕你忽略了這方麵,故此代你問小符。”

龍鷹心悅誠服地道:“公公想得周詳。”

胖公公說道:“論動腦筋,誰及得上鷹爺,是公公的閑暇比你多吧!”

又對符太道:“公公雖是隨口問你,問的卻是貴門之秘,含有試探之意,現在見你當我們是自己人,公公可放心了。”

符太道:“現時小符最尊敬的人,正是公公,鷹爺不用說,不論為我做過如何了不起的事,從不自恃居功,像做了微不足道的事。可是我從未為公公辦過任何事,公公卻為符太全心盡力,而符太的唯一回報,就是平生第一次的打心底去尊敬一個人。”

胖公公欣然頷首,表示接受,轉返正題道:“最高第九重境界,是否手不色變,一切如常?”

符太道:“正是如此。在讀過‘橫念’後,我剛登上第九重境界。唉!怎都沒法形容我的心情。”

龍鷹訝道:“原來我剛見識過第九重的‘血手’功法。”

符太興致盎然地道:“如果無瑕要問,問的該是‘血手’的獨特處。我可以打個譬喻,‘血手’的特點,是將一雙手變成能以各種形式發射真勁的利器,形成不同的勁力,如能將天上的飛鳥硬生生扯下來,把對手凝固,遠超任何指勁掌法的範疇和能力。更可因運轉雙手氣勁的分布,使雙手直接成為兵器,例如化為一邊鋒利如刃鋒的掌刀,其他可以想象。”

龍鷹歎道:“如此厲害的功夫,確是聞所未聞,難怪對方不惜一切要將你殺死,皆因曉得你正朝此方向邁進,而他們比任何人更清楚你會變成什麽東西,特別是楊清仁,因他曾與你交手。”

胖公公斜眼瞅著符太道:“若符太不是龍鷹的兄弟,大概肯放過你,交經了事。殺你豈是易事,後果更是他們承擔不起。”

轉向龍鷹道:“隻要你能把竹筒內的假頁,沒有破綻的裝回去,我們將立於不敗之地。還不去做?”

龍鷹臉現難色,苦笑道:“現在離天亮得個半時辰,又要遍屋搜尋,說不定柔美人將經箱當硬枕來睡覺,找得來早天亮了,還要拆經裝頁,是否該待明晚呢?”

胖公公現出詭異笑容,道:“明晚你更沒空。快滾!”

※※※

龍鷹與時間競賽,在小半個時辰內已置身於柔夫人香居的院園內。離天明約個許時辰,正是鼠偷狗盜下手的最佳時刻,因人人睡得酣熟。

偌大的院落烏燈黑火,除睡著的呼吸聲外隻有秋蟲鳴叫的聲音。任何異響,足以將柔夫人般的高手驚醒過來。

他顧忌的是無瑕。

可以猜想,無瑕是將《智經》送來此處的必然人選。這麽夜了,明早無瑕又要去應付“康老怪”,該留此休息。《智經》事關重大,肯定不離她左右,直至明天方會另覓穩妥的收藏處。但假如經到立即藏入地牢一類的秘密地方,就是白便宜他龍鷹,故他是真心希望如此。

偷經不難,奪經更易,難就難在要神不知、鬼不覺的啟鎖開箱,拆經裝經,事後沒人曉得被動過手腳。

若他辦不到,天下恐怕沒人辦得到,他不單擁有神通廣大的魔種,且擁有一雙巧手。到今天,太平仍愛坐他製的太師椅,認為是最好坐的巧製。

他施盡渾身解數的在房舍間左穿右轉,落天井,過廊道,最後成功鎖定後進的一座房舍,肯定重甸甸的銅箱安放在其中一間該是寢室的房間內。

不聞呼吸之音,卻鐵定房內有人。能在睡眠中以內呼吸行功,除無瑕外尚有何人?

龍鷹暗歎一口氣,隻能行險一博,博無瑕天未亮動身往南市去,亦知這個想法是自我安慰。可是還有何法子,隻好覓個妥善的藏身之所,閉目養神,爭回點消耗得厲害的體力、腦力。

※※※

龍鷹給驚醒過來。

盛載《禦盡萬法根源智經》的銅箱在移動著。他沒有睜開眼睛,純憑感應追躡。

銅箱子移動不過三十步的距離後,靜止下來。

龍鷹差些兒忘記了現時身在何處?因何事在此?銅箱子與自己有何關係?惟知必事關重大。因為昨晚闔上雙目後,進入了深沉卻是半睡眠的狀態,身體完全放鬆和休息,靈應仍活躍異常,緊鎖銅箱,就像垂釣時忘掉手執的竹竿魚鉤,心神專注在水裏的遊魚上。

機栝的聲音響起,接著是重物移動的響聲,下一刻,銅箱倏地在他的靈應網裏消失。

龍鷹大吃一驚,睜開雙目。

晨光從門下的縫隙透進來,天色大明。

他藏身的地點是後院的雜物室,一幢泥石結構的小房子,儲存柴枝、鹽包、鋤頭等日常的必需品和用具。

心中叫苦,擔心的不單盜經的事泡湯,還須擔心被發現形跡。於尚未有人到後院來前,龍鷹閃身而出,毫不猶豫翻過後院牆,遠離險地。

現在縱然下手強搶仍不容易,遑論偷偷做手腳。

銅箱該給送入屋下地底的窖藏裏去,此地室離地麵至少兩丈,用石階接連,蓋子厚重,剩是打開入口的聲音,足可驚動院宅內大部分人。

在這樣的情況下,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去打《智經》的主意,無疑是癡人說夢。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沿河朝南市的方向舉步,風從後方吹來,陣陣秋寒。由於時間尚早,人車不多,間中見到農民們全家出動趕著一群十多頭羊兒,前往市集去,洋溢著大城日常生活的氣息。在此刻和以後一段很長的日子,他亦難和這種平常的生活結緣,與在身邊經過的人相比,他是活在另一個風起雲卷的天地裏。

他奶奶的,今次確是計窮力竭。

如被對方發現給盜去最後三頁經文,有何後果?

他有點不敢想下去。

敵人最大的疑問,是符太怎曉得《智經》在翠翹樓的藏處,那不是可憑空猜出來的。即使派人入翠翹樓逐尺搜索,未必能將《智經》搜出來。現在《智經》被偷去三頁,肯定符太一方有精確的情報。換言之,是有內鬼。這才是龍鷹最擔心的事。

辦法不是沒有,例如由胖公公出手,將柔夫人的香居包圍搜查,起出《智經》,可是符太和柔夫人的關係立告完蛋,還不知如何收拾殘局,難道拿香霸和柔夫人去治罪嗎?

南市在望。

人聲傳來,市集總是一座大城早上最人多熱鬧的地方,還有雞叫羊咩,車輪摩擦地麵的聲響。

南市的喧鬧將龍鷹的魂魄召回來,心中一動,忙運功改變體態。

昨天遇上無瑕,是在窄巷之內,雨霧漫空,天昏地暗,兼他頭頂竹笠,身穿蓑衣,加上無瑕認定他是“康老怪”,不會留神也看不到他的體型。

此時光天化日,穿的雖是胖公公供應,可掩遮身形的棉襖長袍,又戴上帽子,不過以無瑕的眼力,對“範輕舟”記憶猶新之際,一眼瞧穿“康老怪”為“範輕舟”扮的,其可能性不可低估。

骨節“格格”作響,筋肉收縮,脊骨再不如先前般的筆挺,微往前拱,雙腳略向外彎,改變了他走路的姿勢。最顯著的改變,不在身體,而在因收縮額眉的肌肉,令他的眼形改窄,眼睛像眯起來的兩條縫,同時凝起剛學回來的“橫念訣”,縫內厲芒閃閃,利如刃鋒,冷冰冰的,像對人對己都是殘酷無情,流露出亡命的意味。

龍鷹雖然沒法子找麵鏡子來照照,看看目下自己的尊容,仍知相當駭人,因為路過者在看他一眼後,莫不避開與他目光相觸。

他連忙調校,收斂眼神。

凶芒電射的,怎配合他見不得光的身份,眼神變為藏而不露,隻在轉動時現出凶厲之色。在這方麵他駕輕就熟,優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