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降落在房舍間的走道,以鬼魅般的速度不住深進,片晌後抵達夾小河而建的亭園去,一道木橋跨河接連往南去的小徑,小徑盡處是個月洞門,門後就是翠翹樓做生意的水榭廳堂。

他避過可讓車馬通行貫穿南北的主走道,采偏西北的行人徑,是要先了解由沈香雪設計的整個布局、房舍園林路徑的情況。

在進入翠翹樓後院前,他已大約掌握,其中有四座房舍屬三層的磚木高樓,分布在東、南、西、北不同的位置,表麵看令後院的房舍高低有序,分合有致,卻另有實際的作用。隻要派人一天十二個時辰輪番在頂層放哨,那任何風吹草動,均瞞不過暗哨的耳目,簡單直接有效。

以香霸的為人,絕不會毫無防備的任人長驅直進,似入無人之境。他的戒心還比一般人大上百千倍,不時無中生有,疑神疑鬼。

所以他是貼牆頭而入,藉房舍園林的掩護移動,看似容易,卻是因他能先一步避開在院落間走動的人,又能瞞過對方的明崗暗哨。

在飛馬牧場,他的主對手是楊清仁;在神都,輪到與香霸明爭暗鬥。

兩人風格迥異。

楊清仁有著“影子刺客”的遺風,愛行險著,每於人想不到的時刻,狙擊突襲,使人防不勝防。與他交手,隻能隨機應變,還要以突襲對突襲,稍有差池,立吃大虧。

香霸則為口蜜腹劍的陰謀家,凡事謀定後動,不住的試探,以種種手法逼得對手露出破綻漏洞後,在十拿九穩下,方祭出致命殺著。從他先後以沈香雪和柔夫人來對付自己,都是延續著這個作風。現在要符太在人和經之間擇其一,仍充滿試探的味兒。

龍鷹暫時是“無家可歸”,既然如此,遂打定主意在翠翹樓磨蹭,直至有結果。這個想法是有計算的。

離開大宮監府前,當他易容改裝之際,胖公公在旁作出分析。

翠翹樓落成開張之後,大江聯在神都的勢力已轉移到翠翹樓去,因在掩人耳目、規模各方麵都比珍古齋優勝,其他兩個密巢更沒資格比較。

故此如要探聽敵情,沒有比翠翹樓更理想的地方。敵人聚首商議,該是在此樓之內。有些事,隻限於最高層的幾個領袖,因而須碰頭商討。這幾天正是關鍵時刻,“範輕舟”隨時抵達,範輕舟的反應,有關“南人北徙”的發展,莫不是能動搖大局的事。諸領袖頻密接觸是必須的。

以前龍鷹可憑無瑕身上的魔氣掌握其行蹤,現在難彈此調,幸好他或許是天下間最了得的探子,隻要能在樓內尋得目標們聚會的秘密地點,可進行竊聽。

憑香霸的謹慎,《禦盡萬法根源智經》肯定藏在地下密室那類的處所。從翠翹樓如此廣闊的範圍,百計的樓房,又不能公然搜索,以龍鷹之能,即使有三天時間,仍自問辦不到。

幸好胖公公明言在三天內得經,並非隨口說說,符太亦非閑在一邊等收割,大家是互相配合,好打開敵人的缺口,來個他奶奶的予取予攜。

他立定主意先摸清楚虛實,然後找個藏身的理想地方,守株待兔,靜候時機。

希望敵人聚會碰頭的地點選的非是做生意的前院,那他要觀顧的範圍會大上幾倍,以麵積計,後院隻有前院五分之一的大小。

此時剛過初更,神都大部分人酣然入睡,但於翠翹樓卻是最熱鬧的時間,後院的人均到前院去各司己職,最利他這個闖入者。

就在此刻,龍鷹心現警兆,自然而然的仰首上望。

夜空一個黑點盤旋而下,似要朝他飛撲而來。龍鷹心叫糟糕,千算萬算,算漏了無瑕的通靈獵鷹,幸好獵鷹不懂人言,否則無瑕會知是“範輕舟”來了,她的靈兒認定你時,任你易容改裝,仍改變不了它的想法。

龍鷹先往前奔,再掉頭疾走,盡量避開它銳目下的視野,往來時曾經過的一座倉房掠去,後方傳來它的鳴叫。

※※※

糧倉。

龍鷹在堆得高近倉頂,一包疊一包,占去倉房大半麵積的米糧之上,找得藏身的位置後,外麵出現異常的情況。

先後有兩組人攜犬巡查附近,這些犬兒受過嚴格訓練,不會隨便狂吠,否則如翠翹樓後方不住傳來吠聲,將大煞風景。

龍鷹既開心又煩惱。

開心是無瑕確在此落腳,煩惱是無瑕會怎麽想,事情可大可小。

當敵人把守所有關鍵位置,緊扼所有出入道路後,開始逐屋搜索,最危險的時刻亦到了。對此,龍鷹已有應付之法。

翠翹樓動員能力之強,出乎他想象之外,類似宮內的情況。雖然暴露了行藏,並不完全是壞事,至少曉得對方壁壘森嚴,常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

他目前置身處,是位於後院西院牆內、一排三座倉房的其中之一,由於擺貨不住人,故是敵人必搜的地方。

他剛才在靈兒的銳目下營造出往東麵去的假象,是要誤敵以爭取時間,找出能躲過敵人搜索的辦法。

人聲足音朝這邊來。

龍鷹往糧倉內壁翻過去,掉落近三麻袋米糧疊起的高度,然後手足並施,六袋米糧落下來,將他完全覆蓋,由於做過手腳,米糧頂部與前無異,就像他融入了米糧袋之內。

別人給數百斤糧貨“活埋”肯定沒法呼吸,他卻是說不出的受用舒服,當作苦行修煉。

“咿呀”一聲,倉門被打開。

一個熟悉的聲音道:“三個倉為何都沒有上鎖?”

龍鷹認得是“樂老大”的聲音,也就是翠翹樓名義上的大老板潘奇秀,心裏奇怪。照道理他該在前院招呼應酬,沒法分身。

另一個也是熟悉的聲音應道:“是方便下麵的人辦事,這三個屬常用的,每天有貨送進去,再分發出來。敢問潘爺,現下究竟是怎麽樣的情況?由昨天起因何忽然加強戒備,現今更似有人闖入宿園,須遍搜全園?如果下屬清楚是何事,針對的是誰,言誌可以做得較妥當。”

竟是宋言誌!

聽他查根究底的,知以他總管的身份,仍未夠資格參與如與符太鬥爭般的機密事,故趁機查探掌握。

潘奇秀,也就是香文,顯然非常倚重他,沒有不耐煩,當然不會著他閉口。道:“我不是刻意瞞言誌,而是連我都弄不清楚情況,隻收到上頭的指示,可能有個厲害之極的對頭來鬧事,過了這幾天便沒事。現在須立即將警戒提升往最高的級別,也是辛苦幾天吧!”

人犬的聲音在倉內所餘不多的空間響起,走動搜索,有人爬上糧袋山上,查看情況。

龍鷹心中大懍。

你想到的,別人也猜到。

他們想到偷經之計,香霸、無瑕等亦料到符太或有此一著,而最可能藏經的地方,就是廣闊的翠翹樓。聽香文肯定事情會發生在幾天之內,就曉得是針對與符太約定的期限,到了六天之期,符太要經還是要人,當告分明。

胖公公說得對,以“魔門”的一貫作風,是既不給人,亦不獻經,還借此布下陷阱,幹掉符太,一了百了。

宋言誌知機的沒問下去,道:“若有人闖入,知道驚動了我們,該早離開哩!”

香文道:“我也是這般想,循例搜一遍,大家可安心點。”

又冷笑道:“對方可以有何作為,絕不能得逞,想鬥贏我們,簡直癡心妄想。”

接著是人犬離去的聲音。

龍鷹心中暗喜,香文的“狂言”,令他大有所得。

首先是看出香文遠及不上香霸深沉,沉不住氣,易於得意忘形。其次是敵人藏經之法,該是萬無一失,怎都不會被發現,故如此信心十足。

經書究竟收藏在哪裏?

足音遠去。

敵人如何提升戒備?

翠翹樓非是皇宮內苑,如果十步一衛、百步一哨的,會啟人疑竇。頂多是四座高樓庸手換上高手,加強巡邏。但誰都曉得防線這麽長,要防的是像符太般的高手,恐怕起不到作用。何況無瑕等該不是想阻止符太來偷經,反恨不得他來偷,設置陷阱羅網,待他入彀。

附近重歸寂靜。

不知如何,龍鷹總感到不妥當,像想漏了點什麽似的。

龍鷹的一項長處,是想不通的,拋開不想,然後在某個時刻,忽然豁然而悟。感覺就像是思索於更深和底層繼續進行著,有答案後浮現出來。

龍鷹移走壓在身上的糧袋,逐一回歸原位,同時展開凝聽,將糧倉一帶的任何聲息收到靈耳內去。

闃寂無人。

這就是加強戒備嗎?

不過若有無瑕在暗裏鷹瞵狼視,自己這般貿貿然走出去,暴露行藏的可能性,不容低估。無瑕是修煉精神異術的人,其玄妙的靈應比一般人強勝百倍。

他坐在堆得像座小山的糧貨頂上,須俯身才不致頭碰屋梁,忽然腦際靈光一閃,想到問題所在。

龍鷹翻下糧袋山,開門關門,下一刻沒入翠翹樓“宿園”院落間的廊道去,追蹤著宋言誌熟悉的氣味,鬼魅般移動,縱然有人眼睜睜的瞧著他在前麵走過,或以為眼花,又或撞鬼,保證看不清楚是個人。

對方確加強了戒備,但均為表麵工夫,是做出來給符太看的。務要令符太深信不疑《智經》藏在翠翹樓後院宿園的範圍內,若來偷經,就是上鉤。

經過一段時間接觸後,以柔夫人的靈敏,該掌握了符太的性格,知他恃才傲物,愈困難的事愈愛去做,惹起他的性子,決不罷休。現時翠翹樓擺出的陣仗,正是要激發他好鬥的性情。

且對方必有手段,可令符太誤以為《智經》藏在某一處所,那地方就是精心設置的陷阱。

龍鷹解開了香文可以迅快現身的背後原因。

他一直在等待著。

藏身院落間園林內人工水池中央的假石山內,透過石隙,瞧著一座兩層小樓剛亮著燈火的上層,聽著宋言誌走動的足音,和坐下來衣衫摩擦椅子的響聲。

今晚龍鷹亂闖亂碰,卻撞個正著。

江湖常用的慣招,叫“投石問路”,“符太”如此大模廝樣暴露行藏,正是此招,希望對方查看是否有損失,因而泄出《智經》藏處,此事正是由香文負責,搜索一番後,香文會到“假藏經點”裝模作樣,希望符太仍在旁窺伺,看在眼裏,等於敵方布好的陷阱發揮效用。

最佳的盜經時間是何時呢?

從符太的位置猜想,該是白天而非晚夜。不論楊清仁或香霸,都是忙人,不可能一天十二個時辰的守株待兔,晚間或可抽身,可能性仍不大。

所以隻要符太得悉藏經的地方,定會來盜取或強搶,因為他理該不曉得無瑕、湘夫人等的存在。故隻要再加上一個洞玄子、楊清仁手下二十八宿的人物,符太不知就裏的陷入羅網,勿要說他,換過自己亦必無幸免。

故此他對香文到哪裏去毫不著緊,還借此機會密會久違了的宋言誌,稍後若想曉得陷阱設在哪裏,看看何處的戒備最嚴密立即清楚,此招是“欲蓋彌彰”。

清楚肯定如無瑕般的高手不在附近後,龍鷹斜掠而上,落往宋言誌的樓層。

※※※

聽罷,宋言誌咋舌道:“原來這麽精彩,天下間惟鷹爺能將小可汗逼在下風,到今天仍沒法直接威脅鷹爺。”

又道:“沒想過弓謀竟是鷹爺的人,從他處我知曉很多以前給瞞著的事。”

龍鷹蹲在他書桌旁,以免被燈火顯露影子,欣然道:“宋兄氣色很好,生活過得不錯。對嗎?”

他當過臥底,嚐過滋味,故特別關心宋言誌的意誌力。

宋言誌聞弦歌知雅意,道:“鷹爺放心,我是個適應力強的人,香霸為籠絡我,美女、錢財兩者不缺,我不但來者不拒,且甘之如飴,不會令他們起絲毫疑心。坦白說,確是樂在其中,大有醉生夢死的滋味。事實上卻是極有節製,直到今晚仍沒有迷戀任何一女。而最妙的是不論如何墮落,我仍視之為惑敵之計,令自己安心。很古怪!有時我會想,如此繼續下去,不算壞事。”

龍鷹道:“宋兄這麽想,我放心了。香家不倒,你可享盡人間豔福;香家被連根拔起,你則脫身逍遙。唯一須小心的,就是保持身份秘密。你在這裏的身份,隻有我和弓謀清楚,而不論我以何法對付香家,首先考慮會否泄出你的事,宋兄可以放心。”

宋言誌灑然道:“言誌早把生死置於度外,不過仍想知道鷹爺對未來的規劃。”

他說得客氣,真正要問的是在目前朝內朝外混亂複雜的形勢下,龍鷹可以有何作為?

龍鷹想起台勒虛雲的側重人性,暗忖忽略人性者,會因人性的難測,在意想不到下付出慘重的代價。

故有必要適度地向宋言誌透露計劃,讓他清楚如若背叛自己,等於背叛國家,犧牲平民百姓的幸福。亦隻有這些硬道理,方能打動宋言誌。

扼要說明後,龍鷹道:“大亂後是大治,當然,亂的隻是宮廷朝廷,大唐的底子這麽厚,想敗盡家當不是十年八載辦得到。”

宋言誌目射奇光道:“鷹爺剛才所說的,是言誌從未想過。沒可能的!鷹爺怎可以在多年前開始部署?”

接著道:“鷹爺今晚因何事到這裏來?”

龍鷹毫不隱瞞,盡道詳情。

宋言誌沉吟片刻,點頭道:“鷹爺猜得對,眼前的確是個陷阱。對《智經》的藏處,言誌或許有點頭緒。”

龍鷹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