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抵達神都。

在揚州的兩天一夜,他處理了和安排好所有事,卻險些兒忘掉商月令的終身大事,幸好登船前想起,忙找桂有為商量大計,到天黑時孤身上路。

以“範輕舟”的身份地位,理該有大批隨員,龍鷹反其道而行,就是要令楊清仁一方沒法“擇肥而噬”,對付不了他卻從其夥伴入手,破開缺口。

他坐的是竹花幫的客貨船,足不出艙房,徑自潛修用功,休息安眠。泊碼頭前神不知、鬼不覺的登岸,由胖公公安排女帝鐵衛負責的快船接走,經上陽宮西麵的秘密水道入宮。

龍鷹扮成飛騎禦衛,在方均掩護下,到書齋見武曌。

時為午後,龍鷹甫進齋堂,在書齋中央雙膝著地,將載著密函的小竹筒高舉過頭,向坐在龍桌後的女帝道:“此為上任慈航靜齋齋主的親筆密函,師姐過目。”

女帝和坐在一旁的胖公公同告動容。

胖公公搶過來,雙手接過竹筒,送入女帝手中。

女帝的精神全集中於竹筒處,一邊捏碎封漆,邊道:“平身!”

龍鷹長身而起,胖公公一把扯著他,朝遠處走去。

武曌抽出信函,展開細讀。

龍鷹知此時女帝天掉下來亦不管,知機的隨胖公公到一角坐下。

胖公公道:“幸好你的密函及時抵達,比二張的奏章早了半天,否則必給你師姐扔掉。南人北徙?說笑嗎?與逼良為娼差不了多少,虧楊清仁那小子想得出來,從這點,他絕不是當政的料子。”

龍鷹訝道:“二張這麽聽教聽話的?”

胖公公道:“問題在他們根本沒有拿得出來見人的東西,又想向你師姐展示才能。表麵看,確不失為填補邊防缺失、即時見效的措施,卻沒有計算因擾民而來害大於利的嚴重後果。二張現在正和張柬之一方鬥個你死我活,誰占上風,就看多少奏章過得你師姐的龍批。所以隻要在二張的謀臣裏有楊清仁的人,煽動二張易如反掌,橫豎被打回頭又沒什麽大不了。”

龍鷹隔遠瞥女帝一眼,她看得入神,雙目異彩漣漣,龍顏似發著光。

問道:“朝廷形勢如何?”

胖公公道:“一天有你師姐在,可以起哄嗎?表麵沒什麽,內裏暗湧處處,均是因你師姐遲遲不讓位,又似寵信二張而起。不過張柬之等有個致命弱點,就是李顯膽子太小,安於逸樂。別人為他著緊,他卻不知多麽風流快活。公公看即使現時的情況繼續下去,這蠢貨絕不介意。”

龍鷹歎道:“可以永遠這樣下去嗎?”

胖公公苦笑道:“不可以,幾可肯定沒法拖至你師姐答應你的五年期限。”

龍鷹錯愕道:“發生何事?”

胖公公壓低聲音道:“千黛的身體愈來愈差,是壽元將盡之兆,她又拒絕服藥,當然更不會醫治自己。她告訴你師姐,該見不到明年的中秋滿月。”

女帝閱畢密函,閉上鳳目,深深思索。

龍鷹尚未會意,皺起眉頭。

胖公公解釋道:“這是你離開後,千黛為聖上想出來‘金蟬脫殼’之計,由她代你師姐駕崩,聖上才可無牽無掛去追求她最大的心願。千黛平時扮你師姐已是無懈可擊,藉病容掩飾,更是天衣無縫,何況她真的病重。如果不是我告訴你,連邪帝老兄亦可騙過。不過可以放心,你師姐怎都會待你送走突厥人後,方會避世。”

龍鷹一陣傷感。

千黛視女帝若如自己的女兒,全心全意,不惜一切。

胖公公道:“參加飛馬節的北方世族在過去了的七、八天陸續抵達神都。四天前李裹兒凱旋而回,東宮還舉行了隆重的晚宴,款待宇文愚等關中大族,獨孤倩然的美麗惹起哄動,成為神都最多人談論的話題,宇文朔也備受矚目。但論風頭之勁,則沒人可過你這個‘範輕舟’。”

龍鷹驚訝道:“牧場發生的事,這麽快傳到京城來?”

胖公公笑道:“因有李裹兒為你宣揚,你雖然以一籌飲恨,可是在落後數籌後落場,以個人計該算你贏。你或許不清楚,在神都和長安,贏馬球和打勝仗分別不大,馬球高手的地位比武林高手隻高不低。”

龍鷹啞然失笑,道:“難得公公如此清楚。”

壓低聲音道:“武三思對此有何反應?”

胖公公欣然道:“小子問對人哩!公公特別留神,據報這混賬在人前人後對你讚不絕口,藉你壓下楊清仁和宇文朔的威風。即使武三思自己尚未警覺,也會有人告訴他兩人早晚成為對他的威脅。”

龍鷹有感而發地道:“楊清仁的威脅直接多了。”

朝女帝瞧去。

武曌安坐椅內,垂簾閉目,神色如不波止水,無憂無喜,似一座活的神像。

龍鷹心想,難道她看畢密函,坐地成佛,不是那麽離奇吧?

胖公公道:“這是很表麵的看法,台勒虛雲能在武三思旁安置洞玄子這步棋,必有厲害後著。反是宇文朔在不知情下,首當其衝。武三思這混賬並不如我們想象般簡單,勢力膨脹之速,令人側目。”

龍鷹的心神離開女帝,順口問道:“符太那小子有闖禍嗎?”

胖公公道:“出奇地循規蹈矩,還代行你醜神醫之職。小子擅長以毒攻毒,著著實實醫好十多個奇難雜症,頗有迎頭趕上你之態。知你回來,刻下正在太醫府恭候他的師父。至於與柔夫人的瓜葛,一字不提,公公沒有問他。唉!我要煩的事還不夠多嗎?”

長笑聲起。

兩人往女帝瞧過去,她神采飛揚的從龍桌後站起來,鳳目生輝,離桌朝他們走過來。

龍鷹連忙起立。

胖公公仍好整以暇的坐著,笑道:“恭喜恭喜!明空當是得益至巨。公公二十多年未聽過聖上笑得這麽開懷無憂哩!”

武曌含笑來到兩人前方,歎道:“大道至簡至易,誠非虛言。當然如非師齋主將《慈航劍典》看通看透,沒可能憑十多句歌訣盡道其詳。我已將信函化為粉末,皆因此訣隻朕看得懂。給其他人看,是害死他。”

見龍鷹瞪大眼瞧她,微笑道:“歌訣道盡‘至陰無極’之秘,宜女體修煉,不合男兒,故此朕不會告訴你歌訣內容,卻可提點你。”

又道:“坐!”

龍鷹移往旁邊的椅子去,以讓女帝坐入兩人中間。

武曌沒有坐下來的意思,談興極濃,顧盼生威地道:“‘南人北徙’是餿主意,卻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妙計,但必須加之以規範,修補一個大漏洞,方不致被張相等攻擊至體無完膚、乏詞以對。”

龍鷹大喜道:“有師姐在背後籌劃,當然萬無一失,聖上賜示。”

女帝欣然道:“念在邪帝勞苦功高,為我聖門的榮退奔走出力,朕怎會袖手不理,何況若要將這批人趕盡殺絕,必惹頑抗,擾民更甚,你的心願,朕之所欲。”

稍頓續道:“此政策可在內廷會議上提出討論,屬試行性質,挑一至兩個道推行,定下期限,看效果方繼續推行,並立下條件,就是計劃為自願性質,沒人參與便作罷。主事者不用負上任何責任。”

龍鷹拍腿叫妙,心忖自己對治國始終外行,不明白朝廷的情況,女帝現在說的,未曾想過。

道:“漏洞在哪裏?”

女帝道:“漏洞就是你提議由宗楚客主持此事,不但等於明著告訴人你對朕有影響力,且因奏章是由二張一方呈上來,會令他害怕是陷阱,以宗楚客的才智,將千方百計尋根究底。論身份地位,北幫的田上淵隻有聽他的份兒,沒法影響他,此為你提議裏最大的漏洞。”

龍鷹暗抹冷汗,自己確想得不夠周詳,幸好女帝看到,連忙求教。

女帝雙手負後,從容道:“能否‘暗渡陳倉’,關鍵在於全權負責此事的人,須抓緊來辦,方有成功之望。”

胖公公掏出煙管,邊補充道:“此人必須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我們絕對信任的人,聖上會將此事提升為軍機要密,視之為軍事行動,授予負責者文書龜符,令地方官員隻可配合,不得幹涉,也使以張柬之為首的一眾朝臣,無從插手。”

言罷點燃煙絲,吞雲吐霧,寫意自在。

龍鷹感覺到胖公公因女帝的“得道”欣慰,心中亦非常高興。苦笑道:“到哪裏去找這麽的一個人?咦!令羽如何?”

武曌搖頭道:“令羽尚欠點斤兩。此人必須同時被郭元振和楊玄機信任。郭元振和你關係密切,問題不大,可是楊玄機須小心處理,否則若讓他奏上一本,朕雖可壓下去,但如因此誤個一年半載,太不值得了。”

龍鷹一呆道:“方均!可是他……”

郭元振、楊玄機和方均都曾參與征伐盡忠和孫萬榮的戰役,並肩作戰,在信任上沒有疑問。

胖公公道:“公公和聖上商量過,沒有比他適合的人選。就交由他全權處理,以特使的身份去見楊玄機,征用民船,當然是你的船,再由他護送往幽州去,安排突厥人出疆。即使日後被揭穿,一切推到聖上身上去,就說默啜收到寬玉的求救,派人來神都求情,聖上由於不想逼虎跳牆,網開一麵,讓流落中土的突厥人秘密返國,誰敢說半句話?何況被揭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又牽連廣泛,所以表麵看來荒謬的事,卻是切實可行。”

女帝道:“希望不會發生這樣的情況,惹起楊清仁的疑心。”

龍鷹頭痛地道:“計劃忽然變得這般完美,足令他疑雲陣陣。”

胖公公噴出一個煙圈,微笑道:“套用一句你慣用的話,技術就在這裏。‘南人北徙’如果大規模的執行,勢成重要國策,故在試行之時,必須謹慎。在這樣的情況下,聖上召來有關人等,親自垂詢平常不過,剛巧熟悉江南情況的範輕舟到神都來,有人將他推薦給聖上,好讓聖上了解當地民情,擬定實行的細則。哈哈!小子明白了嗎?”

龍鷹挨往椅背去,身舒神暢地道:“明白了。可是方均的空缺,由誰頂上?”

武曌淡淡道:“名義上,他仍是飛騎禦衛的大統領,挾此頭銜到地方去辦事,無往而不利,等於朕的親臨。朕派出十八鐵衛做他的隨侍親兵,完成任務安抵幽州後,方均和十八鐵衛將留下來,依你的想法作出安排。他現時的職務交給副統領李鋒,亦屬方均的係統。”

胖公公道:“‘南人北徙’的事大致上解決了,細節由你和方均斟酌。現在輪到你來報告情況。”

龍鷹壓低聲音道:“我終於死第二次哩!”

兩人同告動容。

女帝坐入兩人中間的椅子,道:“說給朕聽!”

※※※

馬車離開書齋。

由胖公公送他去太醫府,比方均送他合乎情理。在“醜神醫”離開的一段日子,胖公公不時探訪符太,落在別人眼中,是因龍鷹而愛屋及烏,對胖公公來說,是負起監管之責,因誰都不曉得這個渾身邪氣的家夥會幹出何事來。

並肩坐下後,龍鷹問道:“婉兒如何?”

胖公公道:“明空因你的關係,對她很不錯。我安排她在你正式露麵前碰個頭,以示對她的尊重。從最近的幾次接觸,公公感到她逐漸傾向你的一方。她是聰明人,定下神來後,看到以前看不見的東西,清楚武三思和韋妃愈行愈近的危險性。隻要你表明支持李顯,她在利益上將與你沒有衝突。”

龍鷹問道:“她和二張的關係如何?”

胖公公道:“她和太平是宮廷內可與兩昆仲說話的人,其他人都靠往太子的一方,明空雖然沒多少個可信可用的人,卻仍牢牢抓著京師的軍權,誰都沒法動搖。不過好景不常,當千黛病倒,將為明空不得不退之時,故此不論做任何事,均須火速進行。”

龍鷹道:“既然如此,就今晚去見婉兒,明午坐船抵神都。”

胖公公道:“這正是公公的安排,兵貴神速,否則夜長夢多。待會公公在馬車上等你,長話短說,勿要讓公公久等。”

龍鷹低聲道:“他有懷疑你們嗎?”

胖公公微一錯愕,道:“你是指符太?”

龍鷹點頭。

胖公公略一沉吟,道:“多多少少該有點吧!不要看他肆無忌憚的,有些事很有分寸,不會就這方麵問你。而無論如何,即使你的至交好友,有關聖門的事絕不可泄露,特別是我們的真正身份。”

又道:“真古怪,照時間看,仞雨好該回來了,偏是全無音訊。”

龍鷹道:“可能需要一點時間,方能說服國老長途跋涉的返回神都。”

胖公公歎道:“隻好這般想。”

接著道:“國老如返神都,等於你和楊清仁攤牌,後果難料。”

龍鷹道:“事有輕重。楊清仁現在是我們的心腹大患,鏟除他後,其他一切易商量。”

胖公公道:“台勒虛雲真的那麽厲害嗎?”

龍鷹道:“比我說出來的更了得。”

胖公公喟然道:“想不到聖門到了塞外,仍可出這麽的人物來,教人想不到。”

馬車從敞開的院門進入太醫府。

龍鷹頗有遠行歸家的感覺。

院門在後方關上。

胖公公道:“仍有時間,不用趕。”

龍鷹答應一聲,下車去。

忙得透不過氣來的神都生活,又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