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終於想到在什麽地方出岔子,犯的是“欲蓋彌彰”的老毛病。

他刻意明言自己是個做生意的人,之所以置身於此位置,是為勢所逼,在政治上沒有立場。先惹來獨孤倩然的指責,認為他乃不分是非黑白的牆頭草。

宇文朔更看深一層,猜他是心中有鬼,特意說這番話來掩飾真正的圖謀,事實上“範輕舟”是女帝的走狗爪牙,遂立即割席。

唉!

功虧一簣的滋味確不好受,悔之莫及,無法補救,惟有硬生生的消受。

踏出食堂,不知恭候了多久的穆飛迎上來道:“我見宇文朔和獨孤倩然與範爺說話,不敢打擾。嘿!他們……”

龍鷹與他朝觀疇樓的方向走,順口問道:“執拾好遠行的包袱行囊了嗎?”

穆飛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兩天前已執拾好。”

龍鷹心不在焉地道:“回樓取得隨身衣物後,我們打道到賽場去。”

穆飛道:“範爺有心事嗎?”

龍鷹苦笑道:“談判破裂!我被關中隊視為敵人。以前若隻是不留手,今次是盡全力打擊和挫折我,使我的聲譽受到嚴重損害。所謂‘不招人忌是庸才’,這代表了人人有妒忌之心,不願有人勝過自己,好過自己。不要小看在球場的勝負,像嶺南隊般,再不被人放在眼內,正是基於這種心態,尋得一個可看扁人的缺口,然後無限的放大。宇文朔深悉此人性的弱點,曉得隻要讓神都的人曉得我是他們在馬球場上的手下敗將,且敗個一塌糊塗,能大幅減低我的分量。故此今仗形勢頓改,我是不可有失,必須竭盡所能去應戰。”

穆飛駭然道:“範爺全力出手,贏了豈非小飛沒法隨範爺離開?”

龍鷹啞然笑道:“你竟沒想過,不論我如何努力,仍要輸掉這場賽事。”

穆飛道:“範爺是不可能輸的。”

龍鷹笑道:“我比你更擔心不經意下贏了,幸好尚有兩全其美之法。就是雖輸賽事,我卻沒有丟臉。”

穆飛以崇慕的眼光看他道:“範爺奇謀妙計層出不窮,小飛怎都猜不到。”

兩人步入樓園,龍鷹好整以暇地道:“此正為我要你去曆練的原因,現在你事事倚賴我,懶動腦筋,可是換過是隻得靠自己、孤立無援的情況,不自救就死,哪還到你不掙紮求存,而隻有這樣子,方能發揮小飛真正的實力。”

穆飛駭然道:“範爺若看錯了我,怎麽辦?”

兩人在園內止步,繼續談話。

龍鷹道:“當你抵達揚州的一刻,再不是以前的穆飛,我既不會看錯你,更不是教你去送死。犯錯是必然的,最重要是勿犯永不超生的致命錯誤。”

穆飛急喘兒口氣,慚愧地道:“我有點緊張。”

龍鷹道:“這是正常的,並不代表你決心不夠,或是膽子小,而是由於對未來的恐懼。不論是勇武蓋世的戰士,又或智比天高的謀略家,均難以避免對茫不可測的未來暗存懼意,也是一種對命運與生俱來的恐懼。所謂千算萬算,怎如天算,正是指此。”

稍頓續道:“我們唯一可以做的,是盡人事的部分,置生死於度外,死不了便是成功,明白嗎?”

穆飛沉吟片刻,雙目射出堅定的芒采,肯定地點頭,道:“明白!”

又忍不住問道:“範爺剛才提到的兩全其美之策……”

龍鷹截斷他道:“時間無多,賽場的事,留待到賽場時說。”

言畢入樓取行囊去。

※※※

下山的路擠滿人馬。

能走得動的都去草窩子親睹決賽,尤添趣味性者是因牧場隊有“範輕舟”助陣,雖說強弱仍是不成比例,但隻要想想可看到光芒萬丈、不可一世的“範輕舟”慘被挫敗,俯首稱臣的狼狽模樣,很多人將心懷大快。

牧場上下是另一種心情,不理希望如何渺茫,但願“範輕舟”能創出奇跡,否則飛馬牧場就是自成立飛馬節以來,首次保不住馬球霸主之位。

穆飛見人多馬擠,道:“我們抄路走。”

龍鷹追在他馬後,道:“是秘徑嗬!”

穆飛道:“這樣的秘徑有兩條,不對外人開放。”抬頭看天,道:“離開賽不到一個時辰,早點到草窩子,可安他們的心。昨天給範爺振起的鬥誌,今早已煙消雲散,個個心情忐忑,像待宰的羊。”

龍鷹和他並騎過密林,踏上回旋往下行、位於山城西麵的車馬道,比主山道窄近一半,勝在無人。看來即使是牧場人員,等閑亦不采此道下山。

龍鷹不解道:“此秘密的下山捷徑既然不向外人開放,小飛這麽領我走此路,不怕觸犯禁忌?”

穆飛笑道:“我是奉命來接範爺到草窩子去的,吩咐小飛者是宋問宋公子。嘻嘻!還有什麽好怕的?難道可再多逐我一次?”

龍鷹大喜,超前下山去也。

※※※

草窩子盛況空前,人、馬數以萬計,四邊斜坡坐滿人,萬頭攢動,熱鬧處直逼沸騰的頂點,談笑聲如潮水的起伏,高談闊論者對即將來臨的決賽來個指點江山,人人情緒高漲,等待好戲上場。

龍鷹和穆飛是牧場隊成員裏最遲抵達的兩個人,到場時惹得正疑神疑鬼、擔心得要命的牧場人熾烈的喝彩歡呼。

關中隊隊員全體在賽場上,與嶺南隊作賽的原班人馬外,尚多出了楊清仁和李裹兒。前者正和宇文朔和宇文愚兩人在南球門旁說話,對“範輕舟”的到來毫不在意,不屑一顧。

李裹兒則和霜蕎、獨孤倩然在賽場邊說話,除獨孤倩然外,兩女均不住拿眼去看“範輕舟”。

關中隊的其他成員乾舜、季承恩、長孫持國等則在整理賽馬的裝備。

兩邊球門後旗幟飄揚,牧場隊守北門,關中隊守南門。

龍鷹偕穆飛進入賽場,牧場隊一眾成員大喜迎來,將龍鷹團團圍著。

龍鷹輕鬆地道:“誰能給我解說‘哀兵必勝’的道理?”

眾皆愕然。

柳正道:“是否因抱著必死之心,等若破釜沉舟,反敗為勝?嘿!可是,球賽須守球賽的規矩嗬!”

人人點頭。

球場非是戰場,沒有拚命這回事。

龍鷹從容道:“換過另一種說法,就是明知必敗,反不畏敗。如何?”

陶文楷道:“這個我倒明白,就是拋開勝敗的負擔,不將勝負放在心上。”

商豫怨道:“範先生嗬!我們現在個個心怯,你卻左一句哀兵,右一句必敗,我們哪來鬥心?”

眾人雖沒有附和商豫,單看神色,知他們同意商豫的說話。

龍鷹道:“這叫破而後立,因為你們犯下一個致命的錯誤,就是將勝負係於我一人身上,失去了對自己的信心。上仗對元老隊,不會出問題,皆因你們對他們沒有懼意。可是現在看你們的模樣,上場前已給駭破了膽子般,未戰先潰。”

穆飛喝道:“罵得好!範爺一針見血,今早我一直有這個感覺,隻是沒法描述。”

商豫既慚愧又焦急地道:“可是賽事在即,我們如何改變?”

龍鷹若無其事地道:“將你們化為必敗的哀兵便成。”

包括穆飛在內,人人聽得呆若木雞,不明所以。

龍鷹胸有成竹,淡淡定定的微笑道:“首三局我不下場比賽,亦不在暗裏發令,你們憑真功夫去與敵周旋。”

眾人呆瞪著他,先眼現震駭之色,不旋踵已被另一種堅決的表情取代。

他們終明白“哀兵”的涵義。

龍鷹道:“哀兵可令弱軍成為勁旅,敗又如何,最重要是將你們的球技戰術發揮得淋漓盡致,怯弱之心盡去,雖敗猶榮。”

全體隊員轟然應諾道:“明白!”

他們整齊劃一的喝喊,惹得人人側目,獨孤倩然、宇文朔、楊清仁等故意不瞧他們者亦要瞥一眼,其他人更不用說,隻恨不知他們應諾的是什麽,不明白他們明白了什麽,為何忽然變得似可空手搏虎豹的勇武模樣?

梁石中問出他們急欲曉得的問題,道:“範爺在第四局加入我們,對吧?”

龍鷹道:“第四局我仍不下場,在場邊看情況發出指示,目標是要對方勝得不易,如我們能贏一籌,算是達標。這就是戰略,當對方在前三局以為已將你們的戰術摸通摸透,我們忽然變得像另一支球隊,沒有章法裏玄機暗藏,將令對方陣腳大亂,陰溝裏翻船。哈哈哈!看他們還敢否小覷我們飛馬牧場隊?”

梁石中興奮地道:“原來球賽竟可如此籌謀運策。”

商雄一道:“那範爺何時下場?”

龍鷹道:“要看你們在第四局的表現,如果人人遵從暗令,配合至天衣無縫,我在第五局下場,否則即使我加入,結果仍沒有分別。球賽一如戰爭,講的是整體的配合和較量。”

穆飛喝道:“大家聽到了嗎?”

眾人轟然應是,士氣被激上巔峰。

柳正問道:“範爺在首三局上,有何指示?”

商豫亦問道:“如何排陣?”

龍鷹道:“敵人的優勢,恰為他們的破綻,以關中隊誌在必得之心,不會錯過你們的賽事,對你們的球技和戰術知之甚詳。故今仗我們須以奇兵克之。”

商豫不解道:“首三局不是由我們自行發揮嗎?何來奇兵?”

龍鷹道:“商豫再不是以前的商豫,小飛亦非以前的小飛,你們合起來,至少等於一個宇文朔,因是奇兵,該尤有過之,如何拿捏,純憑你們的靈覺天機。首三局的陣法,就是以奇製勝的布局,由小豫、小飛覷隙突襲,其他人死守後防。記著!在宇文朔出現前,你們一直是最強的隊伍。”

接著細察眾人的神氣,笑道:“開始有信心哩!哈!你們在首三局的情況,就像守城的孤軍,敵勢雖強大,可是隻要你們不崩潰,就有援軍來救。難道三局都守不住嗎?太小覷自己了。可是守城不出擊,是不懂守城之道,出擊的是商豫和穆飛,明白嗎?”

眾再應明白。

穆飛謙虛問教道:“我和小豫怎樣將最近所得,應用於球場上?”

龍鷹悠然道:“什麽都不用做!像平常般去打馬球便成,自然可得心應手,更不用將勝負放在心上,視之為刺激有趣的遊戲,太刻意反落於下乘。記著!得球,忘球,得和忘之間。哈!天地間所有事物,在最高層次仍是那個道理。”

穆飛大喜道:“明白了!今次是真的明白。”

商豫天真地道:“小豫恨不得立即可下場比賽。”

龍鷹朝南場張望,微笑道:“我們來玩個小把戲,大家詐作在場邊說話,待對方定下第一局的人選,方讓對方曉得我範輕舟暫不下場。哈!郡主肯定大發嬌嗔,說小弟不給她麵子。”

接著道:“由於郡主必於首局下場,成為關中隊最弱的一環,且讓我們可從他們排出的首局陣容,清楚他們的心意。”

柳正訝道:“是何心意?”

龍鷹道:“如果河間王、宇文朔、獨孤倩然和乾舜同時下場,等於排出最強陣容,就是能勝多少籌便多少籌,務要將我們趕盡殺絕。”

陶文楷冷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們牧場隊豈是好欺負的。”

龍鷹眼角瞥到敖嘯走下場來,知他有事和自己說,拍掌道:“好哩!離決賽尚餘一刻鍾,大家該為馬兒整裝,好好放鬆。如此強手,豈是易得。”

眾人唱喏後散去。

敖嘯來到他旁,微笑道:“對方似吃定了你的樣兒,在場者怕隻有我懂得為他們擔心。”

龍鷹道:“敖老師肯為小弟隱瞞,小弟非常感激。”

敖嘯愕然道:“我還以為可瞞過鷹爺。”

龍鷹道:“是越兄漏了口風,以敖老師的曆練,怎會隨便著越兄信任小弟,且是在獵場比箭之後。”

敖嘯道:“天下怎可能有另一個在箭法上比得上龍鷹的人,真奇怪為何隻我一個人猜中。”

龍鷹道:“這方麵自有其前因後果。”

敖嘯問道:“賽後是否立即離開?”

龍鷹點頭應是。

敖嘯道:“鷹爺有何話須敖某給你傳達孤公呢?”

龍鷹道:“請老師告訴他,不用理會朝代的更迭變化,一切全在我龍鷹的掌握裏,目標是維持唐室正統的傳承,隻要能將香家入侵嶺南的勢力連根鏟除,小弟可保越家穩如泰山。”

敖嘯道:“我曉得鷹爺將親赴嶺南,可大致定下一個日子嗎?”

龍鷹道:“該是三年內的事,希望你們在暗裏做工夫,掌握敵情,那時我在你們的配合下,必以雷霆萬鈞之勢,以快製慢,攻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屆時我會有全盤計劃奉上,先讓孤公考慮,然後付諸實行。”

敖嘯欣然道:“鷹爺是明白人,孤公將樂意聽到這番話。”

驀地喝彩聲起,兩人朝東坡望去,登時看呆了眼。

在宋明川、商遙等十多個老臣子簇擁下,飛馬牧場之上商月令在萬眾期待下現身坡頂處,正風姿優雅、婀娜娉婷的從讓出的通道,朝位於半坡的看台走下去。其異乎尋常美麗,吸攝全場目光。

敖嘯發了一陣子呆後,拍拍龍鷹,返回原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