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去晚了,食堂隻七、八張桌子有客,兩人樂得清靜,選了靠角落的位置,邊吃邊談,氣氛融洽。

原來越孤放手讓越浪打理家族業務,還是近兩年的事,指定敖嘯輔助之。越浪是獨子,成了越孤大力栽培的繼承人。龍鷹比任何人明白,凡練先天真氣至登峰造極者,難有子嗣,皆因生氣化為真氣,長壽有餘,像寇仲更為極端,終生無嗣。如宋缺般有兩女一子,實屬異數。凡事有得有失,天之命也。

談了近半個時辰,食堂內隻剩下他們兩人,此時離午膳開始尚有大半個時辰。越浪拍拍肚子道:“今次飛馬節之行,最大收獲是結交到範兄,真沒想過我們嶺南的事,竟須由外人來提點,不過現在範兄已不是外人。真古怪!家父常提醒我‘逢人隻說三分話’,可是和範兄說話,卻感到沒必要隱瞞。”

龍鷹道:“道理很簡單,因為越兄曉得小弟肯說出來的,句句誠實,而更重要的,是敖老師信任我。別的小弟不敢保證,卻敢拍胸口保證絕不會損害你們越家,寧死不會這般做。越兄可將這番話如實轉告敖老師,他明白小弟在說什麽。”

龍鷹這個保證,是他在嶺南策略上的定位和方針,不代表他完全同意越家在嶺南的所作所為,卻是必須的手段。情況一如在塞外,將打擊的對象限於香家的人口販運,連結其他人。在這樣的策略下,他可以放過仇深似海的遮弩,隻為他能牽製默啜。

嶺南的鬻奴成風,積重難返,絕非一場兩場戰爭可以改變,必須數管齊下。龍鷹可以做的,是切斷香家最後一條販運人口的路線,甚或創造有利於在未來逆轉歪風的條件,再讓有為君主來處理。

以江湖的手法經略嶺南,另一妙處是可避過官家的幹涉。官家指的是李顯即位後的官家,如果龍鷹在嶺南和香家公然火並,不被香家藉官府的力量打擊才奇怪。嶺南是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強如寇仲和侯希白,仍隻能令對方暫且偃旗息鼓,避過風頭火勢後又故態複萌。龍鷹的威勢遠及不上他們,兼又與李顯集團愈行愈遠,故必須借助越家的力量,方能有作為。

越浪道:“範兄這個保證,似乎是向家父說的。對嗎?”

龍鷹笑道:“什麽都好,嶺南已成江湖爭霸的另一主戰場,且可能是曠日持久的長期血戰,凶險超乎任何人想象之外,我們是先匡內、後攘外,管好自己,掌握敵人。當條件成熟,驟然發動,以快製慢,攻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屆時我會有江湖上頂尖級的高手助陣,告訴令尊,我們是先鋒軍,他是後援部隊的大帥,他會明白小弟在說什麽。”

隻要能把握大江聯在嶺南的布局,他會來個狂風掃落葉,將其勢力連根拔除,那時即使當皇帝的是李顯,敵人亦隻能徒呼奈何,因嶺南已重入越家之手,整個區域的走向,就看他龍鷹對越孤有多大的影響力。

在參加飛馬節前,他從未想過,最難解決的送人返塞外和嶺南的販賣人口兩大難題,竟可在牧場內尋得解決的方法。

本來被譽為繼宋缺後的嶺南第一人越孤,是難測的因素,不過看敖嘯現時對他的態度,終放下心事。

越浪似明非明的點頭,亦熟悉了“範輕舟”什麽會說,什麽不肯說。道:“趁離決賽的未申之交還有兩個多時辰,在下須去和在牧場結交的新朋友打個招呼,範兄是否返觀疇樓去呢?”

龍鷹道:“我想在這裏多待一陣子,想點事情,越兄去吧!不用理會小弟。”

事實卻是他不想予無瑕有單獨尋到他的機會,對她比對楊清仁的顧忌大多了,是他目前的敵人裏最難纏的,應付她時,永不敢言有把握。

越浪去後,龍鷹要了一壺茶,自斟自飲,好不寫意,心忖當第一批吃午膳的人入堂,就是離開之時,頗有偷補空閑的妙感。

到牧場後,他多出閑暇,多了深思的空間,考慮反省,弄清楚本是模模糊糊的事,令隱蔽的未來露出較清晰的輪廓,宛如發現新的航道。當初扮“範輕舟”好混入大江聯的行動,桂有為揀得隨意,自己則貪圖方便,怎想到發展至今,妙用無窮,與“醜神醫”異曲同工。

在“龍鷹”難以直接參與下,“範輕舟”和“醜神醫”正是他在這風起雲卷、急遽變化的大時代兩個“支撐點”,撐起他的鴻圖大計。

比之任何人,他因魔種而有著超乎常人的感觀和視野,而唯一可抗衡獨特異常的內在天地的法門,就是在這人間世盡量過“正常生活”,以肯定自己的存在。當然,他的所謂正常生活是與別不同,但仍然植根於現實的環境生活。不住的冒險,在驚濤駭浪掙紮求存,是生命的體驗。

有些事他不敢去想,化解的方法是以“今生今世”為暫時最終的目標,其他事留待日後。

“師父”向雨田該沒有他的煩惱,自己太多人世的牽絆哩!

忽然想起法明,他找到了席遙嗎?兩人大打出手,還是促膝談心?

自己與席遙沒有打生打死的道理。

任何人介入沒人可以理解的事物時,會陷入極度孤獨的狀態,因為根本沒有可以交談的人。他記起席遙與他分手前眉宇間的落寞。

“存在”是否錯覺?

東想西想,又想到佛家的大覺大悟,該是從“生、老、病、死”的錯覺醒轉過來時,完全沒想過的兩個人,一男一女,聯袂進入食堂。

龍鷹看一眼立叫頭痛,有衝動來個穿窗遁逃,卻曉得無從應付。

宇文朔、獨孤倩然。

兩人在他對麵坐下,宇文朔麵露笑容,神色友善,關中美人兒仍是一貫的清冷自若,她的冷豔別樹一幟。

龍鷹舉手投降道:“有些事,恕小弟沒法坦白。”

獨孤倩然白他一眼,沒好氣地道:“做賊心虛。”

宇文朔對兩人的“特殊”關係視似無睹,恢宏大度的麵容現出諒解的表情,像掌握到龍鷹的為難處,以沉雄有力的聲音道:“範兄放心,我可保證不提河間王三字,當然!除了這一次。”

以龍鷹的才智,亦為之大訝,同時曉得被此君逼入死胡同。

宇文朔曾遣乾舜來摸他的底細,他當時含糊其詞,既不承認亦不否認。故今次見宇文朔偕獨孤倩然來找他,自然以為是憑著獨孤美人兒這個認證,使他的“範輕舟”沒法抵賴,起碼交代與誰動過手。雖說誰人與他動手,且令他負上不輕的傷勢,是路人皆知的事,可是像宇文朔般的人物,曉得世事離奇,能由“範輕舟”親口證實,當然是穩健的做法。所以龍鷹驟見美人兒隨來,立即表示不會坦白,是因他掌握到兩人來意。可是宇文朔現在表明不就這方麵鍥而不舍,頓令龍鷹失去方寸,更感宇文朔的莫測玄虛。

試問他該如何回應?

若表示感激,等於間接證實與他交手者是河間王楊清仁,沒有表示就是默認,不論他說什麽,仍可讓此才智高絕的人窺見端倪。

宇文朔非是來和他攀交情,而是要來觀察他的“傷勢”,從而作出對他的評估。此人是做什麽都有清晰的目標,謀定後動。現在與被他算了一著無異,攻龍鷹於無備。

他為何這般瞧重自己,龍鷹有點不敢想下去。

苦笑道:“敢問宇文兄有何指教?”

宇文朔從容不迫地道:“怎敢!怎敢!坦白說,連倩然世妹亦不明白我為何要親來見範兄,大力反對,怕我和範兄在言語上起衝突,故而我邀她同來,以示隻是一般朋友往來,大家認識了解。”

龍鷹大叫頭痛。這家夥說得客氣,還透出誠懇親切的味兒,惺惺相惜,實則內含暗箭機鋒,關鍵處在於獨孤倩然反對他來見自己。他對自己的看法,非若表麵般友善,否則美人兒怎會怕他們在言語上衝突?

從宇文朔踏入食堂的一刻,龍鷹被逼處下風。

龍鷹自然而然朝獨孤倩然瞧去,關中美女雙目一黯,輕輕道:“事關重大,倩然難以為範兄隱瞞。”

她香唇輕吐說出來的幾句話,掀起龍鷹心裏的滔大巨浪。能令這位對他有好感的美人兒認為事關重大,有必要以大義為重的事,肯定牽涉到關中世家大族的榮辱,那不用猜亦與朝廷的未來有直接關係。

龍鷹一怔道:“事關重大?”

宇文朔插言道:“我曾見過田上淵一次,留下深刻的印象,雖然明知範兄曉得他不簡單,仍忍不住再提醒範兄,此人的野心並不限於江湖,最怕範兄在不知就裏下,卷入朝廷的鬥爭內去。”

表麵是忠告,好言相勸,實則為警告,明示如自己站在田上淵的一方,你我立成死敵。宇文朔說來有種斬釘截鐵的強悍味道,具有強烈的震撼力。

他的話顯示出關中世族在目前政治環境的位置,就是由匡助李顯的支持者,一躍而為李顯派係的主要力量,從宇文朔的語調,龍鷹直覺感到他有著總攬全局的使命,才因“範輕舟”與北幫龍堂堂主樂彥的眉來眼去,生出警覺,並於火苗剛起之時力圖撲滅。

現時朝內朝外,形勢微妙複雜。如龍鷹曾想過的,除他有鳥瞰的視野外,其他人不論如何高明,強如台勒虛雲或眼前此君,隻能窺其一角。

李顯的回朝,造就了長期被壓抑的北方世族的複興,紛紛進駐李顯係統的要職,如宇文破是東宮侍衛的頭兒,肯定尚有大量職位任用世族的有能之士,隻是龍鷹沒有留神。中土最有實力和影響力的門派是關中劍派,萬仞雨正是此派最出色的弟子,長期有大批門人留在神都。以前不可能有的機會,隨著李顯的回朝而變得有可能。

李顯落難之時,全憑以北方世族為主的江湖高手輪番保護。“房州事件”,更在宇文朔的籌謀運計下幾盡殲來犯刺客,立下奇功。北方世族對李顯的忠心是無庸置疑,他們效忠的是李顯所代表的唐室正統,對女帝含有強烈的敵意。

故此李顯一朝得勢,北方世族的有能之士得其千載一時的機會,空群而來,成為李顯的班底,此為勢之所趨,韋妃縱然另有企圖,仍沒法逆勢而行。一天李顯尚未即位做皇帝,她仍要倚仗北方世族沒有保留的支持。

北方世族與李顯結合為一,比朝臣與李顯的關係更密切,理所當然成為了李顯集團和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派係連結的中間人,而宇文朔正是將兩方拉攏的主人物,亦因而能總攬全局,成為整個反女帝勢力無名卻有實的統帥和執行者。

他的看法,就是李顯集團的看法。

龍鷹這個結論絕非捕風捉影、憑空猜測,而是基於宇文朔對自己和北幫結盟的反應,如果宇文朔不是深悉田上淵、宗楚客和武三思的關係,哪來閑情去理會江湖幫會的分分合合。北方世族的乘時而興得來不易,不容有失,故此宇文朔親身來警告“範輕舟”。

龍鷹記起宇文朔在出手狠狠教訓嶺南隊前,先讓一球,目前的情況如曆史重演,是“先禮後兵”。

張柬之等朝臣一直有當李顯掌權,立即盡誅武氏子弟的計劃,現在執行此計劃的重任落在宇文朔手上,他於決賽前找自己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

所有這些推想猜測,以閃電的高速掠過腦際,他感到對話的嚴重性,稍有失言,後果難以想象。

因著同一理由,關中隊對嶺南隊毫不留情,顯以顏色。

對著宇文朔有點像對著台勒虛雲,雖然性格迥異,但其對事物看通看透的本領,非常類近,向他們說廢話,徒令他們看不起你。

龍鷹頗有智窮計竭的感覺,這對他來說是少有的經驗,仿如身處夢魘,不論做什麽事,都是徒勞無功,這個“梁子”是結定了。

苦笑道:“正如小弟向乾舜兄說過的,現在我走的是一條沒得回頭的不歸路,沒得選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我走的路該不會與宇文兄走的路匯合到一起。”

獨孤倩然美目閃閃生輝的打量他,兩人還是首次在這麽接近的距離互相注視,大有新鮮熱辣的刺激。美人兒輕描淡寫地道:“從乾舜世兄傳回來的話看,範兄該有難言之隱,原本這個並不是問題,問題在範兄的舉止行藏,處處透露高深莫測的味兒。像那天倩然察覺到你負上嚴重內傷,可是今天竟像個沒事人似的。如範兄般的人物,誰敢掉以輕心?”

宇文朔道:“範兄是明白人,曉得的事遠超我們原先對你的猜測,但不論範兄消息如何靈通,始終所知有限,故極有可能根本不知自己正在哪條路上走著。我不敢阻撓範兄的大計,卻希望範兄能將計劃延遲三年,看清楚情況。我的提議保證對範兄有利無害,很有可能日後還很感激我。”

龍鷹麵對著宇文朔的“最後通牒”,一籌莫展,此君的才智絕不在自己之下,任何說話從他口中說出來,配合他的神情氣度、古偉顏容,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誰的派勢,不被任何花言巧語打動,顧左右而言他就是廢話。

宇文朔雙目射出利似鷹隼的神色,盯牢龍鷹,隻是他眼神顯示出的力量,足令龍鷹將他安置在台勒虛雲、拓跋斛羅和無瑕那個級數。到牧場來有得有失,但樹立了宇文朔此一勁敵和他背後整個支持李顯的勢力,極可能是得不償失,楊清仁會利用此情況借刀殺人,唯一有利是武三思不會懷疑用錯人。

他奶奶的!

龍鷹先看獨孤倩然一眼,瞧到她明眸解凍,射出關切的神色,登時心中一軟,將即將出口的狠話硬咽返肚子裏去。

目光回到宇文朔處,一絲不讓和他對視,非是魔芒遽盛的眼神,而是以誠懇的目光回敬。沉聲道:“如果在這些人生路途的交叉點上,宇文兄竟發覺我們殊途同歸,那又如何?”

宇文朔表情如千古岩石般的沒丁點變化,雙目卻現出審視的神色,像能純憑觀察,識破他的真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