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療傷之法,莫過於魔種可令死者複生的奇異力量,天然運轉,能於激戰中覷隙偷空的療治,而最可發揮此神奇功用者,莫過於睡眠。

龍鷹陪一眾牧場隊隊友在牧場上馳騁快意後,說出對策,安了他們的心,返回觀疇樓倒頭大睡午覺。

今次遇襲,被楊清仁傷得極重,險險撿回小命,表麵看似若無其事,乃因“魔氣”絲暇無損,受影響的是依經脈而存的“道炁”,由此可見“道魔”仍未融渾,一旦處於嚴重被創的特殊情況,各自分流。雖經昨夜安寢,複元大半,仍不宜激烈的行動。明天是馬球賽的決戰,故早早複元,有其必要和急切性。

在荒山小穀的日子,龍鷹養成午睡的習慣。離穀之後,午睡變成奢侈,間能偷閑睡個午覺,可令他感到失去了無憂無慮的日子回來了。

這一覺睡至日落西山,足三個時辰,超出了他睡前的預估,令他驚奇的是本至少須兩、三天方能康複的內傷,竟然不翼而飛,始知大法又有長進。看來經曆第二次的死而複生,得益之大,連他自己亦沒法弄清楚。

坐起身前,忽然強烈地想著“小魔女”狄藕仙,駭得他坐將起來,一輪喘息後才平複下來。

他又想起仙子,計算日子,如果她返靜齋後不作長留,今次他到神都去,該可與她聚首。唉!希望她帶來好消息吧!否則女帝將非常失望。

現在他和女帝。隻能在理論的層麵上掌握“至陰無極”,如何付諸實行,還須靜齋至高無上的心法啟發。

如果自己得窺“仙胎”之秘,會否因而掌握“破碎虛空”的秘密?掌握了又如何?

下人來報,“宋問”來了。

龍鷹拋開諸般念頭,下樓去。

※※※

兩人來到觀疇樓東臨崖處,觀賞山下廣闊牧野的壯麗景色。

商月令道:“你不參加明晚的餞別宴,對嗎?”

龍鷹道:“我的娘!月兒出來了,真圓!”

每逢臨近中秋,他不時記起出征盡忠和孫萬榮前,與女帝在貞觀殿後園的對話,當時她對龍鷹未能伴她過中秋表示遺憾。為何在這麽多事裏,他偏記牢此事?怕永遠不明白。人是奇異的生物,本微不足道的瑣事可成銘心深刻的回憶,或許其背後有著深層的意義,卻沒法掌握。

下一個中秋又如何?

龍鷹心中湧起古怪莫名的戰栗。

忽爾間,他想到了。

圓月與女帝,有著征喻性的離奇關係。她自立的名字“曌”,“日月當空”,代表著明和暗的兩麵。在中秋之夜,月臻達至圓至滿。其他的晚夜,總不圓滿,正正反映著武曌奇異的人生。

她是史上的首位女皇帝,在這男尊女卑的土地,注定被當代和後世史家視同蛇蠍,戮力詆毀,誇大她的違背禮規、殘忍手段、放縱情欲、不念親情的行為,撕碎她革故鼎新,令國富民強的一切德政。揚惡隱善。

女帝是沒可能獲得公正的評價。

當武曌瞧著懸掛在洛水之上的中秋明月,是否正思量著自己奇異的人生?

商月令的聲音在耳鼓內道:“月令希望可與鷹爺在魯居共賞天上的圓月。”

龍鷹道:“圓滿之後是缺陷,缺陷之後卻是圓美。明晚怎如今夜。嘿!場主怎麽想?”

商月令嬌柔地道:“人家很想嗬!可是今晚的風險最高,我們值得冒這個險嗎?”

龍鷹道:“不論如何危險,有後著便成。”

商月令雙目生輝的瞧他。

龍鷹微笑道:“我是隨口胡說,確難有後著可言。幸好水窮路盡時腦筋急轉彎,又給小弟想到萬全之計,何不在地點上玩花樣?例如場主的香閨,不虞被人撞破人去樓空。”

商月令的“宋問”羞人答答的垂首道:“可是,可是……”

龍鷹笑嘻嘻道:“可是人家仍怕隔牆有耳,對吧!哈!**自有其個中妙處,小弟天生靈耳,可將任何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微聲收盡耳內去,否則六感缺一,會成憾事。”

商月令大窘道:“你是大壞人。”

又忍不住道:“什麽是六感缺一?”

龍鷹侃侃而言道:“男女之歡之所以顛倒眾生,皆因其為‘色、聲、香、味、觸’五感之極致。說到底,人生就是一段感官的悠長旅程,自吸入第一口氣開始,我們通過五感去經驗和品嚐外在的事物,其總和形成我們內在的天地,是為人的意識。**,乃‘六感’最濃烈頂峰的至境,場主想想便明白。嘻!”

商月令思索地道:“虧你這種事亦可有一番說辭,雖是信手拈來,又不無道理。”

龍鷹道:“這是源於小弟熱愛一切,可以在嚴酷的沙漠看到美麗神奇的東西,在最悲劣心灰的時候湧起希望,於喧囂吵嚷的地方感受到寧靜,這才是我龍鷹的獨門本領。”

商月令雙目射出迷醉的神色,柔聲道:“鷹郎嗬!每一次和你說話,月令都要重新認識你。”

龍鷹笑語道:“場主有否感到,與小弟相戀是某種的冒險?”

商月令欣然糾正道:“是不斷的冒險,也是更新。更新自己,更新對你的看法。”

龍鷹歎道:“然而萬變不離其宗,壞蛋就是壞蛋,無賴始終是無賴。是時候哩!場主請移玉步,小弟隨後即來。哈!這是愛的冒險,人生本來就是不斷的冒險。”

※※※

龍鷹天明前小半個時辰回到觀疇樓,狠狠趴在榻子上睡一覺,醒轉時天已大白,仍不願起來。

過了今天,恐怕未來一段長時間內,再難有這般寫意自在的好日子。

鼻腔內仍縈回著商月令動人的氣味。

他又要出發了,起點是飛馬牧場。

從神都到牧場,他經曆了跌宕又無比豐盛的時光,真舍不得。另一段不可躲逃的旅程,在前路等待著他。

球賽將於午後舉行。

如果可以有選擇,他將選擇缺席,不單是為對商月令和牧場的責任,還因他必須扮演好“範輕舟”的角色。幸而上賽場怎都比下戰場快樂多了。勝敗如出一轍,然而不用殺人,還可以表現包容和氣度。

此時有客到,龍鷹收拾情懷,匆匆梳洗,往廳堂會客去。

※※※

龍鷹在越浪旁坐下,欣然道:“這麽早!吃過早點沒有?”

越浪啞然笑道:“除非你天亮時才登榻,否則怎算早,快巳時哩!”

龍鷹心中有鬼,岔開道:“給越兄這麽提醒,立感肚子空空的。”

越浪長身而起,道:“在下正是要找範兄一起去填肚。來!我們邊走邊談。唉!如果不是趕著回去,我會隨範兄一起到神都,多點相聚的日子。”

龍鷹與他並肩走往廳門,聞言道:“合作的機會多著哩!現在是雙管齊下,小弟經略北方,越兄鞏固本土。嶺南和巴蜀類近之處,就是不論外頭如何大風大浪,仍可保浪靜風平。”

越浪給惹起談興,隨口道:“關中又如何?秦皇唐祖,均據崤、函之險而得天下。”

龍鷹探手搭著他肩頭,一起下門階,道:“不論關中、神都,均有點過度開發。大運河通航後,加上海上貿易日趨興旺,經濟重心逐漸南移。現時或言之過早,可是終有一天,嶺南有望在做生意上,取關中和神都代之。”

越浪訝道:“我從未從別人處聽過這個看法,範兄確是非常人,難怪手上生意愈做愈大。”

龍鷹心叫慚愧,他這番話對劉南光和他的五個兄弟說才對位。放開搭他肩膀的手。

越浪又道:“範兄剛才指的大風大浪,似在暗示中土在未來會出現亂狀,是否與太子登位有關?”

龍鷹道:“聖神皇帝遲遲不讓出帝座,環繞著太子者又不乏野心家,江湖暗湧處處,全非好征兆。對此有準備怎都好過沒有準備。”

越浪沉吟片晌,忽然道:“範兄剛才用手按著在下肩頭,立即有股灼熱傳入,絕非真氣,卻非常舒服,腦筋也似比平時靈活。很古怪。”

龍鷹心中暗懍,他不說,自己還不曉得。

道:“有這樣的事?”

越浪有感地道:“與範兄有關的事,總能令人驚異。我們便想不通,以牧場的崖岸自高,竟確如範兄曾說過的,請範兄為他們助陣?”

龍鷹再強調一次穆飛的事。

場主府的熱鬧是龍鷹未想象過的,因著所有嘉賓均留在山城,等待下午的賽事,又因明天便離此踏上歸途,故不論舊識新交,趁此機會好好相聚,或遊樂觀賞,以留下對牧場美好的回憶,場主府當然是最熱鬧的勝地,可想象開放式的退思園擠滿了人,觀瀑亭則插針不下。雖是人來人往,但愈往膳園方向走,愈見人稀。

越浪欣然道:“在下對這位小兄弟頗有好感,不過他始終嫩了點兒,在嶺南這般複雜多變的環境,能起的作用不大。最怕是獨自行動時遇上凶險,我們恐怕遠水難救近火。”

龍鷹微笑道:“他並不是孤單的,小弟安排了個厲害至極的人物照顧他。現時越兄隻須曉得有這麽的人便成,時機到時,小弟會讓越兄曉得她是誰。”

越浪難掩驚異之色,道:“範兄確有令人永遠摸不著底的實力。敢問一句,此人比之符君侯又如何?”

龍鷹笑道:“越兄還是忍不住要問,可以這麽說,若是一般比拚,該是平分秋色之局,看誰的狀態好一點,但如為生死決戰,死的肯定不是我所說的那個人。真的不要再問,因為小弟答應過不泄露其身份,也是雙方合作的條件。”

越浪道:“範兄肯解釋清楚,我有得向家父交代了。唉!不瞞範兄,家父罵我可以罵得很凶。”

龍鷹閑話家常地道:“令尊對其他人是否從不動肝火的模樣?”

越浪點頭。

龍鷹笑道:“這叫望子成龍,愛深責切。沒有嚴父,出不了越兄般的人才,看郡主便清楚。”

越浪灑然笑道:“如你這句話傳入刁蠻郡主耳裏,肯定她不罷休。”

龍鷹苦笑道:“她若是平常女子也罷,然而貴為未來公主,就不隻刁蠻般簡單。”

膳園在望。

越浪道:“有關配合穆飛方麵,我們在食堂坐下來從長計議。順口問一句,待會的賽事範兄有多少把握?”

龍鷹壓低聲音道:“越兄現今該知此賽許敗不許勝,贏就不靈光,玩不成把戲。所以不存在有把握與否的思量。哼!小弟絕不會讓對方勝得那麽輕鬆寫意。”

越浪拉著他手臂在入膳園前到一側說話,道:“你可知絕大多數人,對這場賽事不但不寄厚望,且是不忍卒睹,因為有風聲傳出,如有你範輕舟下場,會教牧場隊輸得比我們更難看。”

龍鷹訝道:“這麽多人支持我們嗎?”

越浪苦笑道:“不是支持,是同情,來自鋤強扶弱之心。範兄!你……”

龍鷹見他意猶未盡,笑道:“越兄是否想問小弟是否真懂得打馬球?”

越浪道:“此正是決賽最引人入勝之處,因沒人見過你打馬球,牧場的人對此守口如瓶,視為最高機密。任何與範兄有關的事,總是耐人尋味。但敖老師對你卻是信心十足,他那晚看過你與文紀昆那蠢人比箭後,整晚沒說話,我問他仍不肯說。第二天,我再問他對你的看法時,他著我放膽和你合作,並說有把握說服家父。”

接著道:“我是真的當範兄是兄弟,所以肯讓範兄清楚我們的心意。”

龍鷹暗抹冷汗。

自己太露鋒芒,雖仍可瞞著楊清仁的一方,因他們早曉得自己箭技超凡,又因曾屢屢試探,故以真為假。反是敖嘯,既有足夠的眼力看出他箭技玄微之處,加上心無定見,終識破他是龍鷹。

不過此君確非等閑之輩,知道為他守密要緊,竟不向越浪透露心中想法,隻會告訴越孤,非常懂大體,是他龍鷹走運了。

對敖嘯,他登時生出敬意。

越浪道:“範兄在想什麽?”

龍鷹的心濤尚未平複,幹笑一聲道:“如此說,敖老師是看好小弟在今午的表現。”

越浪道:“他倒沒這麽說過,球賽似變為微不足道的事,不像在下般仍似梗在心裏,想起便難堪。唉!揚威不成反出醜,丟人現眼至極。真希望範兄給我出一口氣。嘿!當然不可以嗬!”

龍鷹安撫他道:“輸可以有不同的輸法,明輸實贏又如何?”

越浪不解道:“輸是輸,贏是贏,隻有輸得沒那麽難看,怎可能輸變成贏?”

龍鷹灑然道:“技術就在這裏!為了不減低越兄觀賽的興致,暫時透露這麽多。”

越浪恨得牙癢癢地道:“如非家父在臨行前囑我聽敖老師的話,而敖老師則叫在下視範兄為友,範兄會是我最不信任的人。若隻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商家,怎會不放宇文朔和河間王此等人物在眼內?”

龍鷹失笑道:“肯說得這般坦白,證明越兄不但視小弟為友,且親如兄弟。既然是兄弟,我就告訴你,生意人有多少個是老老實實的?肯和你老老實實地做生意者,皆因懾於你越家的威名,知承擔不起欺騙越家的後果。”

越浪歎道:“真話都是難咽下去的,我還有無數疑問,範兄大概不會老老實實的說出來。”

龍鷹欣然道:“剛好相反,牽涉到合作方麵,小弟知無不言。”

越浪淡然道:“那就告訴我,範兄為何肯這樣幫我們的忙?”

龍鷹輕鬆地道:“因為我們有共同的敵人,利益一致。來!先醫好肚子再說。”

兩人談談笑笑,朝膳園邁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