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顯揚細審他的神情,道:“範兄怨我交淺言深,是不忍範兄得來不易的成就,喪於奸佞之手。”

龍鷹暗讚他說話得體,先禮後兵,而因著與他以前的交情,隻有同情,不會生氣,謙讓地道:“目前貴幫與北幫是處於怎樣的關係?”

陶顯揚雙眉上揚,微笑道:“範兄問得好,但有些事真的不方便說出來,隻可以告訴範兄一個大概。曾有一段時間,田上淵力圖與我們修好,稱兄道弟,豈知立穩陣腳後,竟‘過橋抽板’,故不希望同樣的事,將來發生在範兄身上。”

龍鷹語重心長地道:“貴幫曆史悠久,與大唐宗室淵源深厚,在地力上深得民心,豈是一個崛起不到十年的幫會能動搖?”

陶顯揚微微一怔,點頭道:“原來範兄是明白人,不過範兄說的,是改朝前的舊況,現今的形勢一言難盡,顯揚難以盡述。隻望範兄能聽我的勸告,留在南方過一些安樂日子,不要趟北方這攤渾水。”

龍鷹首次深思黃河幫目下的處境。

黃河幫因助李世民得天下立大功,如竹花幫般於大唐貞觀之時,一躍而起,與竹花幫成為中土最大的兩個幫會,亦成為大唐宗室堅定的支持者。

女帝登位後,兩幫變成反對派,竹花幫更曾參與揚州的叛變,後來遭女帝懲罰,全賴龍鷹為桂有為解圍,他們的關係就是這麽建立起來的。

黃河幫與竹花幫的山高皇帝遠不同,處於女帝勢力最強大的區域,不敢輕舉妄動。可以想象的是女帝曾以種種手段壓抑和打擊他們,削弱黃河幫的威勢實力。亦因此陶顯揚通過萬仞雨來向他傳話,願依附驥尾,推翻女帝。

論實力,黃河幫和竹花幫分為北南兩個最大的幫會,江湖門派則首推關中劍派,屬李世民的係統。李世民登位後,關中劍派勢力擴張不在話下,還成為貴族門派,代表人物正是龍鷹的兄弟,有天下第一刀手之稱的萬仞雨,李唐宗室均視其為自己人,比黃河幫或竹花幫有更密切的關係。

沒有萬仞雨,龍鷹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和李隆基建立起互相信任的關係。

黃河幫、竹花幫和關中劍派,代表的是新興的力量,他們的冒起,顯示舊有力量的消退,包括了曾在隋唐交替之際顯赫一時的北方世族宇文閥和獨孤閥在內。支持李世民者乘時而起,成為新一代的世族,也形成了新世族和舊世族互相傾軋的局麵。

女帝掌權後,對新舊世族“一視同仁”,均予以實質的限製和打擊。

隨著李顯的回朝,全新的局麵出現了。

新舊勢力,莫不視此為中興的轉機,以往對李顯的支持和付出,到了收成的時候,可惜局勢的錯綜複雜,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龍鷹敢說除他之外,沒人能準確掌握形勢。

在背後作用著的,是台勒虛雲和武三思。不過即使以台勒虛雲的高瞻遠矚,武三思的滿肚子壞水,因身處一隅,故欠缺龍鷹可觀顧全局鳥瞰式的視野。

黃河幫的局限,也是陶顯揚的局限,是茫然不知因地緣的關係,正首當其衝,成為大江聯、韋武集團,至乎舊有世族圖謀不軌的對象。

關中高門大族傾軋黃河幫的情況是有跡可尋,眼前有北幫的龍堂堂主樂彥隨關中隊來打馬球的事實,大家一鼻孔出氣,擺明不理會陶顯揚的感受,不放黃河幫在眼內,亦令北幫和黃河幫的競爭表麵化和白熱化。

還記得當年初抵長安,陶顯揚招呼他入住李世民賜地讓他們建的園林樓閣,同一區域就是太平公主的豪華別院和皇家園圃,此等殊榮肯定非是宇文閥或獨孤閥等曾與李世民對敵的世族能享有,從此點已知關中保守勢力對黃河幫既妒且恨,去之而後快之心。

故此在承韋妃和武三思旨意辦事的宗楚客穿針引線下,關中世閥和北幫的合作是水到渠成之事,互相利用。

武三思這家夥是不可小覷,比大江聯在重塑北方的江湖勢力上早著先鞭,而龍鷹直到此刻仍掌握不到媚女宛真能起的作用。

種種念頭掠過龍鷹的腦海,龍鷹誠懇地道:“人在江湖,很多事均是形勢使然,小弟希望少幫主明白兩件事,首先是我範輕舟永遠不會成為少幫主的敵人,其次是我和北幫的關係,非如表麵看般的簡單,且互相猜疑。這些話我本不該說出來,請少幫主除令尊之外,不可泄露予任何人。”

陶顯揚現出疑惑的神色,用神瞧他半晌,沉聲道:“範兄的說話令人難解,有何該說或不該說的呢?我亦不會因範兄的所謂保證,認為範兄是友非敵。江湖的凶險,範兄理該清楚。”

龍鷹暗歎一口氣,沒有怪他,隻怪自己天真,以為可憑誠意打動他,話鋒一轉道:“小弟今次到神都去,勢在必行,請少幫主多多包涵。並想申明除做生意外,別無其他用心。”

陶顯揚冷笑道:“那就須看範兄和誰人做生意?”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沒想過謙厚有禮的陶顯揚可變得如此盛氣淩人,不留餘地。記起當年在招待橫空牧野的國宴上,看到他與太平公主言談甚歡的情景,知他與李顯集團一直有密切的關係,此一優勢本應隨李顯回朝有添無減,可惜多了武三思這個因素。

看萬仞雨和陶顯揚的交情,知黃河幫一直是反女帝和倒武的堅定分子,故深為武三思所忌,且成為韋妃掌權的障礙,武三思以北幫打擊黃河幫,自有由來。不過,以陶顯揚現在的霸道,該仍未掌握到確切的形勢,一副沒有老子點頭,你範輕舟休想在北方取得立足之地的態度,就是脫離現實。

陶顯揚為何不肯聽萬仞雨的逆耳忠言?原因或可從兩人間關係上的變化尋得,因萬仞雨被視為龍鷹的一夥,當龍鷹被李顯集團排斥,黃河幫選擇站在李顯的一方,因而與龍鷹和萬仞雨的友善再不複存。在這樣的心態下,兼之迷戀媚女宛真,遂對萬仞雨的忠告置若罔聞。

陶顯揚還以為他心怯,壓低聲音道:“範兄可有想過,我一句說話,立陷範兄於萬劫不複之地。”

龍鷹淡淡道:“那就要瞧小弟是否正正當當的做生意。對嗎?”

陶顯揚眼神轉厲,道:“事情豈有如此簡單,北方是我黃河幫的地頭,有些手段,是範兄沒法想象的。”

又冷哼道:“今次算本人白走了一趟,因沒想過範兄如此冥頑不靈,不識時務。言盡於此,還請範兄再好好考慮本人的勸告。”

說畢拂袖而行。

龍鷹頭皮發麻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幾次想喚他回來,終喚不出口,因想到即使表露身份,仍於事無補,徒添不測變數。

※※※

返回觀疇樓,龍鷹心情大壞,不單因與陶顯揚關係惡化,還隱隱感到是今早令他心驚肉跳的離奇感應有關係,卻又不敢去想,是怕想多了。

陶顯揚怎曉得自己會於飛馬節後往神都去?

他可以做什麽?

忽然間,他掌握到答案,靈思來自陶顯揚對與桂有為的關係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帶過的態度,是怕惹起他的警覺。唉!不識時務的是這小子才對,竟以為可借通知策動桂有為“笨人出手”,來個借刀殺人之計。龍鷹並不是胡亂猜的,在剛才的對話裏,陶顯揚對嶺南越家一字不提,正是欲蓋彌彰,曉得北幫、越家和他“範輕舟”的互相勾結,乃竹花幫的大忌。

對黃河幫來說,此為有賺無蝕,不用花成本的便宜方法。

不過黃河幫直到今天仍是北方曆史悠久的第一大幫,影響力不容低估,如果隻出口不出手之計行不通,仍有種種對付“範輕舟”殺人不見血的手段,例如可通過與他們有交情的大臣,加以阻撓。

思索間,“宋問”來訪。

※※※

龍鷹和商月令在園子的小亭說話。

商月令以“宋問”的聲音道:“範兄究竟和少幫主說過什麽話?弄得他一臉不高興的。”

龍鷹訝道:“宋兄怎會曉得?”

商月令淡淡道:“愚生在來此路上,遇上在等待的少幫主夫人,閑聊兩句後,少幫主緊繃著臉的來到。”

龍鷹歎一口氣,苦笑道:“我和他算是一場相識,沒想過弄至今天的田地,他警告我,著我不要到神都去。”

商月令不解道:“既然是朋友,因何瞞他?”

龍鷹道:“雖然曾稱兄道弟,可是我對他認識不深,加上他又不肯聽我通過萬仞雨向他提出的忠告,使我對他有顧慮。唉!一言難盡。”

見商月令瞪著他,忙陪笑道:“雖是一言難盡,卻可長話短說,小弟和萬爺均懷疑那個叫宛真的是大江聯的人,故意接近他,此亦為大江聯慣用的美人計,可兵不血刃的達致目的。”

商月令道:“竟有此事!那晚場主招呼安樂郡主和倩然她們,柳宛真也有出席,當時還為少幫主高興,娶得這麽漂亮和能幹的媳婦兒。”

龍鷹一怔道:“能幹?”

商月令道:“是非常的能幹。不要看她弱質纖纖,做起事來很有氣魄,心思細密,在多方麵均可補陶顯揚之不足,現時在黃河幫內已贏得幫眾的認可和尊敬,慶幸有這麽的一位少幫主夫人,又可令老幫主放心讓陶顯揚接任。”

龍鷹道:“場主理該是首次接觸她,竟知得如此詳盡。”

商月令道:“因為讓柳宛真列席,是郡主的提議,她好該向場主解釋一下宛真的為人行事。對吧!”

龍鷹明白過來,陶顯揚是從安樂處曉得自己將到神都去,令他心中響起警號,說不定也是柳宛真策動他來警告自己。

商月令續道:“以裹兒的性格,不會主動為別人說項,該是柳宛真求她,方會這般做。”

龍鷹心忖肯定柳宛真曾多番予李裹兒利益好處,故李裹兒願意關顧她,而正是柳宛真逐漸建立起來的人脈關係,使陶顯揚愈來愈倚重她。如果黃河幫是個王國,柳宛真便是“外務大臣”,名正言順管起幫務來。

玉女宗的厲害處,在柳宛真身上體現無遺,情況就像武曌之於高宗。當老幫主去世,陶顯揚升任幫主,宛真可施展其殺人不見血的媚術,淘空陶顯揚的身體,她便可逐漸接收黃河幫,重施在巴蜀的故智,由池上樓藉婚娶奪得烏江幫的控製權,隻不過是美男計換上美人計,手段方式同出一轍。

道:“柳宛真因何這麽想見場主?”

商月令道:“她的目標非是場主,而是獨孤倩然。即使倩然不是未來的太子妃,但因著她的才貌和武功,已成獨孤世閥內最有影響力的女人,備受關中各世族的推崇,與她建立起良好關係,對黃河幫有利無害。聽說倩然對宇文愚堅持讓北幫的樂彥隨行,頗有意見。”

龍鷹抓頭道:“宋兄是聽誰說的?”

商月令微笑道:“當然是聽場主說哩!隻有她可直接問獨孤倩然類近的問題,場主還打算問獨孤倩然有關宇文朔的事。”

龍鷹問道:“柳宛真達到她的目的嗎?”

商月令道:“如果指的是她與獨孤倩然的交情,誰都不清楚,包括場主在內,倩然是老莊的信徒,事事不上心,無可無不可,誰曉她心裏想什麽?隻有範兄能扣動她的情緒。”

龍鷹舉手投降道:“小弟知錯了。”

同時來個改守為攻,不解問道:“請問貴場主到了哪裏去?”

商月令好整以暇地道:“因著形勢的變化,敝場主必須暫時回避,這叫審時度勢。範兄明白嗎?”

龍鷹頹然道:“不是不論形勢如何變化,場主對小弟的熱情永不改變嗎?”

商月令沒好氣地道:“是因事製宜的暫時措施吧!老家夥們找了場主去商議,辦了兩件事。”

龍鷹笑道:“他們終於直接感受到小弟對飛馬牧場的威脅。”

商月令道:“誰鬥得過你?首先是他們同意讓你下場比賽,不要以為是個容易的決定,等於予你像‘少帥’寇仲和徐子陵般的殊榮,大大提升了你在朝內朝外的聲譽和地位。微妙處在於穆飛,不點頭等若眼白白瞧著穆飛被逐離牧場。穆氣堅持請你助陣,構成龐大的壓力。可以這麽說,目下的所有條件缺一不可,就此可看出老天爺眷顧的是誰。”

龍鷹歎道:“可是這場仍是要輸的,隻望不輸得太難看,惟有輸掉比賽,穆飛方可名正言順的到外麵去闖。場主放心,我不是故意輸的。”

商月令灑然道:“老家夥們視球賽勝負為頭等大事,愚生卻絲毫不放之在眼內,放眼的是鷹爺縱橫四方的爭雄鬥勝。”

龍鷹道:“第二件事呢?肯定好不到哪裏去。”

商月令道:“當然是有關敝場主的終身大事,老家夥們耍出拖延之計,就是飛馬節後,由商遙親自到揚州拜會桂有為,如桂有為對鷹爺沒有意見,又願當牽紅線的人,將由桂有為向鷹爺提親。一天未成事,絕不泄出消息,且會斷然否認。”

龍鷹終明白了為何商月令要借“宋問”的身份來對他說話,不論商月令如何灑脫,仍是女兒家。

龍鷹點頭道:“該尚有下文。對吧!”

商月令道:“附帶條件就是敝場主再不可與範兄單獨接觸,‘宋問’都不可以。”

龍鷹失聲道:“怎可以呢?兩天後就是月滿牧場之時,我們怎可以白白錯過。”

商月令含笑道:“要說的就是這麽多,範兄看著來辦吧!不論你做什麽,如能瞞過所有人的耳目。神不知、鬼不覺,場主心內那野丫頭是支持你的。”

說罷長身而起,並阻止他相送,徐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