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收攝心神,傳音道:“既是如此,鳳姐舉行琴會,為何卻是由大總管來知會我?”

商月令“噗哧”嬌笑。

龍鷹心呼糟糕,怎猜到甫開始立出岔子,又大怪自己與美麗的場主沒來個事前的“演習”。原來不自覺地,他模仿著商月令的聲音語調將這番話說出來,商月令“猝不及防”下,驟聽龍鷹男聲摹女音的怪腔調,竟又得其三分神肖,古怪滑稽之至,哪忍俊得住,笑了出來。

可想見霜蕎愕然瞪視商月令的情狀,肯定她一頭霧水,不明白自己將心掏出來的肺腑之言,有何可笑之處?

龍鷹人急智生,傳音道:“變冷笑,加上可笑的評語。”

商月令的動人女聲在耳鼓內溫婉的歎息,柔聲道:“鳳姐的話令人發噱,鳳姐忽然舉行琴會,月令要到大總管來通知我,方曉得有這麽一回事,明擺著是站在他們的一方,設計來對付月令,現在竟又說是站在我的一邊,不是前後矛盾嗎?”

霜蕎苦笑道:“場主誤會哩!姐姐隻是想看範輕舟是何等樣人,竟能獨得場主青睞?”

龍鷹為之“語塞”,終於領教到霜蕎銳不可當的詞鋒。

她似答非答,似問非問,既是連消帶打,更是開門見山,應對上稍有失言,會即時暴露商月令和範輕舟間異乎尋常的關係。

最厲害處是霜蕎向商月令來個反守為攻,隱含怪責美麗的場主沒有向她吐露關係到範輕舟的心事,不視她為至交好友,要到宋明川、商遙等來找她商量籌謀,方曉得商月令“出事了”,遂因此興起了看看範輕舟是何等樣人之心,行動本身不具阻撓或破壞之意,與她堅決站在商月令一方的立場並不相悖。

言簡意賅,以龍鷹的機變,一時間實找不到恰當的應對說話,換過他現在是處於商月令的位置,盡可說些“事情是這樣子”一類的廢話來拖延,但怎可教美麗的場主說這種不屬她作風的話?

商月令發出銀鈴般的嬌笑,嗔罵道:“鳳姐在說什麽哩!範輕舟確是個離奇的人,也是有趣的夥伴,一個你永遠摸不到他底子的人,從開始月令便清楚,故特別挑他為目標,至於大總管和主執事他們則是想多了。於月令來說,一切仍是言之尚早。”

龍鷹既鬆一口氣,也為之臉紅。

商月令玲瓏心巧,答得適度得體,最妙是空泛而不著邊際,頗有答了等於未答的味兒,且卸掉都鳳怪她不夠朋友知己的指責。

“吹皺一池春水,幹卿底事”。

臉紅則因自己早前將話說滿,可是臨陣交鋒,竟幫不上忙。

都鳳輕鬆地道:“早曉得場主是貪玩的人,姐姐也這麽和他們說。但場主千挑萬挑,因何偏選中範輕舟作‘宋問’的玩伴?他還遲了半個月,場主理該對他會否來參加飛馬節仍毫無把握。對吧!”

商月令學乖了,不悅道:“他們倒說得詳細。哼!竟敢來管我的事。”

龍鷹知她在為他爭取思索的時間,傳音道:“說你特別留意‘新貴榜’上的人,其他全推到桂有為處去。”

他也學精了,陳說大概,其他任由商月令自由發揮。

若是動手過招,此際該屬埋身肉搏,微妙處隻當事者方能掌握。

都鳳言詞懇切、苦口婆心的勸道:“真的勿要怪責他們,你更該比鳳姐明白。我們兩姐妹從來都是無所不談,場主有心事,姐姐樂意為場主解憂嗬!”

說之以理,動之以情,商月令在沒有戒心下,大有“中計”的可能。

忙補充道:“先告訴她沒有心事。”

商月令沒好氣地道:“鳳姐還要這麽說,你就像他們般不明白月令,我為何要挑範輕舟這個家夥?原因正是因為在‘新貴榜’上,數他的聲譽最差。明白嗎?”

今次連躲在暗處的龍鷹亦聽得瞠目結舌,“隔牆有耳”的行動已近乎失控,商月令顯然認為他的提點應付不了她的鳳姐,改為憑自己的機靈巧智去應付。

她這幾句話連龍鷹亦摸不著頭腦,遑論霜蕎。如她接下去仍有妙著,確比龍鷹的“提點”更天馬行空。

霜蕎失聲道:“千挑萬選,竟是為揀選聲譽最差的人?姐姐給你引出興致哩!”

龍鷹剩下旁聽的份兒。

在一明一暗的期待下,商月令得意洋洋地道:“人家炮製危機嘛!唉!再不玩點刺激的東西,我會悶出病來。你該比其他人更明白月令為何肯舉行飛馬節?隻恨那混蛋沒有來!死混蛋!”

龍鷹怎想得到商月令不單不聽指揮,還可借此奇特的情況和他來個“打情罵俏”,既香絕迷人,心醉神飛,又刺激過癮,甘願被謔。同時明白過來,心中叫妙。

可想見霜蕎正為他們一方的“弄巧反拙”悔恨不已,敗壞範輕舟聲名的卑鄙手段,反造就了商月令對他的“另眼相看”。

這招才真的是連消帶打。

龍鷹更是無法置喙。

霜蕎歎道:“場主可知你等若在玩火,隨時一發不可收拾。”

商月令輕描淡寫地道:“有些事開始了,便沒法停下來,由月令點頭同意舉行飛馬節的時刻開始,我的心一直燃燒著。月令畢竟是女兒家,有些事很難開口,幸好鳳姐來了,使月令再不用為找傳話的人而傷腦筋。”

霜蕎盡最後的努力道:“月令不是最痛恨盲婚啞嫁的嗎?你根本未見過龍鷹,有關他的事全是道聽途說得回來的,怎曉得真正的龍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會否令你大失所望?”

商月令懶洋洋地道:“鳳姐忘了自己是出色的賭徒嗎?月令也想一嚐揭盅前勝負決定於刹那的感覺,還有什麽比把自己的終身押上去更刺激?我意已決,定要豪賭一次,鳳姐若真的是站在我的一邊,將我的心意告訴他們。否則月令將就點,索性嫁給範輕舟算了。他也是個有非凡魅力的江湖浪子。”

霜蕎苦惱地道:“是你的終身幸福嗬!場主三思。”

龍鷹心中一動,傳聲道:“問她還有什麽好想的,肯定她會提出河間王來。”

商月令聽話地道:“鳳姐嗬!你一直是最了解月令的人,為何偏在這關鍵時刻,像變成了另一個老家夥,還有何好三思的?”

霜蕎歎道:“因為我曉得龍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嘛!生性好色,處處留情,恐怕非是托付終身的好對象。”

商月令淡淡道:“如果狄仁傑也看錯人,月令隻好認命。像龍鷹般英雄了得的人物,處處有美女投懷送抱是自然不過的事。可是直至今天,他明媒正娶的隻得狄藕仙一人,沒有廣納姬妾,鳳姐又如何看?”

霜蕎頹然道:“場主可再聽姐姐多說兩句嗎?”

商月令嗔道:“你根本不是站在我的位置去看事情。說吧!塞內塞外,你能夠說出另一個比龍鷹更了不起的人嗎?我商月令一是終身不嫁,若要嫁人,就是嫁給最令自己心儀的人。”

龍鷹心甜似蜜,模仿霜蕎的聲音語調道:“你不是說過嫁不成龍鷹,便嫁給範輕舟?”

傳音剛畢,霜蕎果然道:“那你剛才說將就點嫁給範輕舟,隻是唬他們的幌子?”

商月令淡淡道:“很難說,他們若不答應玉成月令的心願,連月令自己亦不知會如何應對。或許隻好不顧顏麵的向桂有為說出來。他是人家的師兄嘛!有足夠身份和資格為月令作主。”

又嗔道:“鳳姐有何問題?為什麽似變了另一個人般?”

龍鷹可想象此時霜蕎心中滴血的苦況,進退不得,本完美無瑕的計劃變成破爛,所有努力白費心機。

換過自己是她,碰上這麽的一個“野丫頭”,也無計可施,自歎倒黴。

好一會兒後,霜蕎輕輕道:“老家夥們心中有個人選,認為與場主是天作之合。”

龍鷹心忖終露出狐狸尾巴了。

商月令無可無不可地道:“說吧!看是否一如月令所想。”

霜蕎歎道:“即是不用說哩!”

商月令平靜堅決地道:“鳳姐若真是月令的知己,當清楚答案。”

霜蕎沉默下去,該是曉得勸下去會引致姐妹反目,不可能有好結果。

商月令曾隔簾迷倒龍鷹的聲音,今回在他的凝聽裏,透牆而入地在他耳邊呢喃細語、悠然神往地道:“龍鷹在萬人目睹下,斬殺惡僧薛懷義於皇城之內,是第一次惹起月令對他的注意,當時隻以為他們是男寵間的鬥爭,龍鷹則為另一個恃勇力鬥狠爭風之徒,遂不將他放在心上。”

她停頓下來,百花齋內外立即陷入一種奇異凝止了般的氣氛裏,周遭的空間似被她語音留傳下來的無窮餘韻占領了。

龍鷹的心就像獨立海岸旁的巨石,受到潮浪溫柔卻永不休止的衝擊和洗擦。他的格神變得晶瑩剔透,明白美麗的場主反過來利用他所謂的“隔牆有耳”,向他表白。她的話蓄積著誠意,顯示了她多年來對這段情的期盼和渴望,心有所感下,使她吐出的每一個字均帶著奇詭的能量,於此特殊的情況和環境娓娓道出,比任何枕邊私語更能打動龍鷹的心神。

霜蕎仍然沉默著,她還可以說什麽?

商月令續道:“再一次聽到有關龍鷹的消息,是桂師兄應宋明川之邀到牧場來,圖說服月令舉辦飛馬節,方知龍鷹幫了竹花幫天大的忙,印象最深刻的竟是由太平去求他出手。月令忍不住問桂師兄有關這個人的事,當時桂師兄竟指出龍鷹是他這老江湖沒法形容的一個人,有著不可抗拒的魅惑,無從歸類。由那刻開始,月令一直留意他。”

前塵往事,湧上龍鷹的心頭。

聆聽著商月令的獨白,周遭的房舍和人事均像退避至遙不可及的遠處,剩下來唯隻仿佛由遠古美麗的神巫隔世傳入他耳鼓裏神秘的愛情咒語,使他沉溺其中,無法自拔,心甘情願隨她遠走他方,到天之涯、海之角。

“接著龍鷹銷聲匿跡,再聽不到有關他的任何事,就在他的印象變得模糊之際,消息來了,且是轟天動地。龍鷹孤人單騎,深進敵境千裏,將不可一世的契丹王盡忠的首級采割,並送返神都,震動朝野,接著是勢如破竹的大勝,不單斬殺曾大敗我軍的孫萬榮,還殲滅由數萬突厥精兵組成的軍團,自此龍鷹為另一位‘少帥’的威名,不脛而走。就在那時,月令決定再辦飛馬節。目的隻一個,就是月令要見他、嫁給他。可是他最終卻沒有來。”

霜蕎回複冷靜,沉聲道:“姐姐明白哩!場主是沒有選擇,大總管他們亦沒有選擇,事情隻會循一個方向發展,姐姐絕不會令場主失望。”

她終於承認失敗。退而求其次,隻好設法穩固與商月令的姐妹感情,可是她並不曉得,已永遠失去了這個一直視她為知己的好姐妹。

商月令送走霜蕎後,返樓上登榻就寢,在帳內呼喚道:“龍鷹!龍鷹!”

龍鷹的聲音鑽入她的耳朵裏去,有點像從地底的深處傳上來,充盈豐沛的感情,徐徐道:“我一直留在這裏,月令或會奇怪龍某人竟錯過登堂入室,對場主來個偷香竊玉的天賜良機,實情是我被因場主而來的奇異情緒征服了,非常享受這種隔壁傳情的感覺,也是龍某人從未曾有的情緒。男女之間盡管有著形形色色的愛情,各自以不同的方式來分享愛情的滋味,可是我深信與場主間的愛火是獨一無二的,短短數天,已深刻如經曆過千百輩子的海枯石爛。”

商月令低呼道:“龍鷹嗬!你沒有辜負月令對你的期待嗬!不論再等多久,月令仍是無怨無悔。”

龍鷹深情地道:“我了解!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得更多,月令的傾訴觸動了我深刻的情緒。我們的生命隻是電光石火,可是月令卻使我感到已和你繾綣纏綿了無數的世代,看著滄海變成桑田,桑田又變回滄海,肉身雖會死亡,但我們的愛將長存於浩瀚的宇宙中。正是這個想法,令我感到今夜與別不同,不敢爬上月令的榻子去,以免破壞了神聖的‘隔牆有耳’。”

商月令柔聲道:“月令感動哩!”

龍鷹道:“感動的是我。哈!場主原本想和小弟到哪裏去**的呢?”

商月令大嗔道:“說一套,做一套,快滾!”

※※※

龍鷹返回觀疇樓,仍是回味不已。

在這奇異的晚夜,除商月令外,他很難去想其他的事。

外麵的雨愈下愈密,詐作登榻休息後,旋即從榻子彈起來,穿窗離開。

他沒有特定的目的,隻是因沒有睡意,想幹些他優而為之高來高去的勾當。唉!他確有些兒後悔商月令著他滾他便滾,沒理會她是否也是說一套、做一套。

另一個原因,是心裏有個模糊的想法,就是以楊清仁的為人、霜蕎的狠辣,肯就這般接受徹底的失敗嗎?

此念頭令他沒法耽在觀疇樓內。

霜蕎該見過等待她的老家夥們,代美麗的場主傳了話。

接著她會怎麽做?

當然是去找楊清仁說話,隻恨不曉得他們說話的地點,如能在旁竊聽,會是情報的大豐收。

他以商月令居住的飛馬園為中心,神出鬼沒的大繞圈子,靈覺提升往極限,時而飛簷走壁,時而穿行於廊道之間,在茫茫夜雨裏,另有一番說不出來的滋味。

當他從一個屋簷翻落地麵,他有特殊的感應了,且是大吃一驚。

感應竟是來自飛馬園的範圍裏。

龍鷹深深自責,他太輕忽大意了,竟沒想過此一可能性。

令他生出觸感的,赫然是潛藏於無瑕體內的那注魔氣。

無瑕再次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