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趕上商月令,道:“場主的簫技天下無雙,何時可讓小弟得聞天籟之音?”

商月令變回男聲道:“範兄的話非常古怪,為何稱愚生為場主?”

龍鷹笑嘻嘻道:“請宋兄有怪莫怪,小弟患的叫愛的癲癇,故發作起來,不但語無倫次,還行為瘋狂古怪,宋兄心裏須有個準備。”

商月令微聳肩胛,從容道:“當得範兄的團領,早準備了逆來順受,範兄不用擔憂這方麵的問題。”

此時人流漸多,都是到飛馬軒的方向,該是聞風而至的賓客,若全體參加,須四個飛馬軒方能容納那麽多人,且不可設坐席,大家站著來欣賞。

龍鷹傳音道:“老家夥全麵反攻哩!”

商月令領他左轉往院落間無人處走,道:“範兄何出此言?”

龍鷹將先前見到商遙與楊清仁一塊兒和宇文愚說話的情況一一道出,並說出自己的看法。

商月令沉吟片刻,道:“範兄有興致到山城走一趟嗎?”

龍鷹心忖自己來來去去,總是在場主府內,又或接連牧野和場主府的主道和山道,從未到過山城去,雖奇怪商月令忽然改變去捧都才女場的心意,連忙叫好。

商月令領他往右轉,踏上東邊的走道,避開飛馬軒,朝山城的方向走。走下依山勢而設的一道石階後,伊人冷然道:“鳳姐已給他們爭取過去,與老家夥們連成一氣。”

龍鷹訝道:“場主憑何得此結論?”

商月令現出個氣惱的神情,道:“人家何曾請求過鳳姐舉行琴會?是大總管派人來通知我,說都鳳忽然興至,以琴會友,並為飛馬節助慶。你不明白都鳳的作風,罕有這麽高姿態的,所以沒有感覺。平時她彈琴唱曲,隻會在閨友或相熟朋輩間的雅集進行,從沒有公開演奏。今次出手,擺明是助河間王一臂之力,讓他有另一個親近月令的機會。”

龍鷹不解道:“場主根本不會以自己的身份現身飛馬軒,河間王的機會從何而來?”

商月令生氣地道:“都鳳著大總管知會月令,說琴會之後尚有個小雅集,約得三、五知己相聚言歡。我當時不以為意,見都鳳肯為飛馬節破例奏琴,隻好答應,亦不好意思問參與者有哪些人,現在方曉得是老家夥們和都鳳的精心安排。”

此時他們抵達外廣場,朝正大門的方向走。

龍鷹道:“很難怪責你的鳳姐,因從任何表麵的方向去瞧,河間王那小子不論出身、地位、人品、才情、武功,均比我這江湖強徒勝上百千倍,你的鳳姐是怕你遇人不淑,誤了終身,更將牧場賠上。”

由於不住接近正大門,怕給門衛聽到他們的對答,他們暫停說話,直至離開場主府,漫步山城別具特色層層往下的石階斜道,醞釀多時的雨終於灑下,霏霏雨絲將山城籠罩在迷茫的水汽裏。

商月令道:“不用安慰我,鳳姐雖令月令失望,但卻成了我們和老家夥間的最佳傳話人,鷹爺想她為我們傳達怎樣兒的話呢?唉!今晚怕不能伴在鷹爺身側哩!鳳姐是明白人,知我惱她,會來向月令解釋,月令須在飛馬園候她。”

龍鷹思索道:“她與河間王是如何建立起交情呢?”

兩人此時走至山城東緣一塊突出去的巨大岩石上,西麵是層層下疊的院落房舍,另一邊則是煙雨蒙蒙廣闊無垠的牧野空間。

商月令負手目注茫茫空域,道:“鳳姐和神都閔玄清關係良好,到神都時會住入閔玄清的如是園,故曾多次在神都的雅集遇上河間王。月令很多關於鷹爺的消息,是鳳姐從閔才女處聽回來的。”

龍鷹做賊心虛,忙岔開道:“都鳳豈非是最清楚月令對‘龍鷹’心意的人?”

商月令點頭道:“確是如此。鷹爺嗬!人家的心有點亂,怕說錯話。”

龍鷹道:“可以說錯什麽呢?”

商月令歎道:“有些事是很難向她解釋的,最糟糕是她不會像老家夥們有顧忌,可開門見山的問人家,例如為何這般看重‘範輕舟’,你甫到牧場,就和你來個隔簾相見,接著又化身為‘宋問’做你的團領,她也是‘宋問’的知情者嗬!”

龍鷹頭痛地道:“你和她的交情如何?”

商月令道:“是情如姐妹,如果可以透露你是誰,我有把握將她爭取到我們這邊來。”

龍鷹道:“她以前有向你說及河間王嗎?”

商月令道:“幾乎每次都提及他,河間王予她很好的印象,人家當然不為所動,因再容納不下另一個人嗬!”

龍鷹問道:“她有說出河間王和閔玄清的男女關係嗎?”

商月令一怔道:“竟有此事?”

龍鷹眉頭大皺道:“那即是都鳳為河間王隱瞞,今回不是糟糕,而是糟糕透頂,換言之河間王亦曉得月令對小弟另眼相看、特別接待的情況。此事如沒法補救,我大有可能‘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商月令駭然道:“那怎辦好呢?”

龍鷹籲出一口氣道:“幸好剛才我裝出渴望再見到場主的神色。哈!難怪老楊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態,還現出不屑之色,因誤以為小弟不曉得‘宋問’為誰。真爽!”

商月令苦惱地道:“人家該怎樣解釋?你在懷疑鳳姐嗎?”

龍鷹仰觀雨夜,感受著雨絲灑臉的涼快,道:“如此方合理,以大江聯的精於滲透,絕不會不向你們的飛馬牧場埋手用工夫,這個人就是都鳳,怎會忽鑽出這麽樣的一個才女來呢?我現在最想聽的是她的聲音。”

商月令駭然道:“你懷疑她是誰?”

龍鷹問道:“先告訴我,都鳳來此之前,是否先到神都去?”

商月令點頭道:“確是如此!鷹郎嗬!現在人家的心很不舒服。這有關係嗎?”

龍鷹道:“她選擇站在老家夥們的一邊,是否亦令你傷心?”

商月令道:“是從沒想過,她至少該先來問月令嗬!”

龍鷹道:“那就是出乎場主意料之外,小弟猜的,恐雖不中亦不遠矣。”

商月令憂心忡忡地道:“還在說三道四,人家心煩死了,怕誤了鷹爺的事,快教月令如何應付。”

龍鷹道:“先告訴小弟,場主相信我對都鳳的猜測嗎?”

商月令坦然道:“隻有一點點,月令始終和她有過交往嘛,十五歲便認識她了。”

龍鷹道:“這更是糟糕裏的糟糕,她隻從月令的眉頭眼額,可看出場主的真正心意,是不是言不由衷。場主始終入世未深,與都鳳這類老江湖交手,肯定吃虧,至乎吃了虧仍不曉得。”

商月令差點跺足撒嗲,嗔道:“你究竟說還是不說?”

龍鷹嬉皮笑臉道:“在神都,我是出了名愛賣關子的混蛋,有機會和場主耍耍這類花槍,怎可錯過。哈!再喚一聲夫君來聽聽。”

商月令一呆道:“誰喚你作夫君嗬!人家不過叫了聲‘鷹郎’吧!”

龍鷹樂不可支地道:“現在不是喚了嗎?”

商月令為之氣結,說不出話來。

龍鷹冷哼一聲,沉聲道:“我龍鷹什麽場麵未見過?些許難題,怎難得倒小弟。我們就來一招‘隔牆有耳’,月令在明,小弟在暗,同心合力的去應付眼前危機。”

商月令聽得一頭霧水,嚷道:“你在說什麽嗬?在你麵前,月令覺得自己變蠢了。”

龍鷹忙道:“場主冰雪聰明,與蠢沾不上半點邊兒,隻因我想出來的辦法於任何人來說仍是匪夷所思,不明白是應該的。”

在商月令一雙秀眸瞪視下,悠然道:“她問,我聽,你答。哈!”

商月令道:“怎可能呢?”

龍鷹道:“讓我們走著瞧。月令先返回香閨去,隻要告訴小弟位置形勢,小弟會及時出現。哈!虧我可想出這樣的險著來。”

※※※

龍鷹展開魔種,仿如從日常世界的湖潭冒出水麵上,看到令耳目一新的世界,感官因著眼前的刺激,提升往另一層次。

雨愈下愈細密了。

一刻鍾前琴會結束,賓客陸續離開,他則在飛簷走壁,在任何人知感之外高來高去,逢屋越屋的直抵與商月令約定的百花齋外。

此齋為飛馬園眾多有特色的建築物之一,是全木構的兩層樓房,下為廳房,上為起居間。收聽、傳音比磚石造的房舍容易多了,好進行“隔牆有耳”的大計,因隔的是木牆。

龍鷹尚未試過隔著障礙傳音,聽便習以為常。不過隻要想起當年他在武曌的龍床醒過來,女帝隔著多重房舍以天魔音召喚他,立即信心倍增。

理論上,他既然可聽得到,代表不論隔著什麽東西,聲音仍可穿越,一般的人耳聽不到,是因靈敏度不夠,犬隻的耳朵便可聽到很遠的異響。可見即使隔著牆壁,隻要不是由銅鐵製成,聲音仍可往來無阻。像那次他和符太躲在艙底,因船是木造的,故可竊聽隔著多重木板最上層香霸、洞玄子和柔夫人的對話,如在耳邊細訴。

百花齋位處花園內,林木婆娑,特別利於隱蔽行藏,翻過分隔院落的風火牆後,下一刻龍鷹已到達與商月令約定的位置,隱藏在樹叢裏,齋內透射出來的燈火,迷迷蒙蒙,充盈水氣。

龍鷹感應到齋內有兩個人,分辨出誰為美麗的場主,誰為商月令的心腹愛婢。

一時也不由有點緊張,如果傳音失敗,又或商月令的婢子安雯像主子般聽個一清二楚,他的妙計立告泡湯。

下一刻他已晉入魔道合流的至境,視木牆如無物的將聲音化為氣勁,束聚成線朝商月令送去。

他感應到商月令的波動。

美麗的場主道:“安雯!你給我到樓上取披肩。”

安雯應命而去。

接著是商月令既興奮又不敢揚聲,仿如枕邊私語的聲音道:“真的行得通嗬!安雯竟一無所覺,聲音似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真神奇。”

龍鷹道:“場主現在穿的該是單薄、柔軟和貼體袍服,與所坐臥椅摩擦產生的聲音,使小弟兒可感覺到場主身體的重量和曲線。”

商月令道:“誇大!如果都鳳今夜不來,我們怎辦好嗬?”

龍鷹道:“不用擔心,你的另一愛婢正腳步急促往這邊走過來,不用說是要請示她尊貴的場主。”

商月令以蚊蚋的細小聲音道:“安雯下樓哩!”

龍鷹閉上眼睛,“心眼”立取而代之,得到的是更廣闊和深層次的“視野”。“萬物波動”。不論是五官——色、聲、香、味、觸,又或精神情緒,無一非波動,以至乎大自然的風、晴、雨、露,當所有波動錯綜複雜交織起來,便成遠較日常感官更“入微”的圖像,把周遭發生的事巨細無遺的勾勒出來,囊括一切,不為其外象所惑。

都鳳在婢子領路下,自遠而近,他聽不到她的足音,卻感應到她的波動,屬高手式的斂藏狀態,雖感覺到她的存在,卻如一所重門緊閉的房舍,無從探察內裏的玄虛。但至少清楚她是第一流的高手。

塞外魔門、玉女宗和香家組成的聯軍,確高手如雲,實力強橫,隨隨便便的一個人,都是能獨當一麵的超卓人物。他們便像厚厚的冊子,每揭開新的一頁,均有新的發現。在牧場遇上的文紀昆、查更和白蓋,均為江湖上響當當的角色,隻可惜遇上的是“魔門邪帝”。

安雯開門迎客。

商月令語調冷淡地道:“鳳姐請坐!這麽晚哩!有什麽話不可留待明天說的?”

都鳳一言不發的坐往一側的太師椅,接著是安雯奉茶侍客的聲音。

商月令吩咐兩婢避往內室,該是應都鳳的示意而行。

都鳳在龍鷹的期待下,終於開腔說話,先淺歎一口氣,徐徐道:“場主生姐姐的氣哩!”

龍鷹心中喚娘。

果如所料,不會平空鑽出個厲害的人物來,他雖未見到都鳳,卻認出她的聲音,且是最近才聽過,印象深刻。

霜蕎。

弓謀曾說過,香霸的兩個“女兒”霜蕎和沈香雪,均為著名人物。到此刻方知一為“江南才女”,一為江南園林建築的名師。如果沒猜錯,才女還精於賭術。

霜蕎一直在牧場附近,到這裏來方便得很,擺明是來助攻,為楊清仁搖旗呐喊,隻要楊清仁爭得美麗場主的好感,霜蕎便可以“鳳姐”的身份,先打通老家夥們的關節,再為兩者穿針引線。現在當然此路不通,幸好建設雖難,破壞卻容易,霜蕎於琴會結束後連夜來訪,正是打鐵趁熱,借機壞商月令和“範輕舟”間的好事。

龍鷹暗忖好在來個“隔牆有耳”,否則如讓精於“探聽敵情”的霜蕎利用她和商月令的多年感情,來個軟軟硬硬,美麗的場主一時不察下,泄出龍鷹身份的蛛絲馬跡,過往的努力勢盡付東流。

商月令道:“鳳姐言重,有什麽好生氣的?”

商月令又變回飛馬軒晨會裏高高在上的場主,沒有半分對龍鷹小鳥依人般女兒家的影子。

霜蕎再歎一口氣,道:“姐姐很擔心!”

商月令不悅道:“鳳姐聽到什麽閑言閑語?”

霜蕎默然片晌後,輕柔地道:“姐姐隻是想讓場主曉得,不論在什麽情況下,姐姐仍是站在場主的一邊。”

龍鷹心呼厲害,霜蕎用的是“對症下藥”的攻心之策,好讓商月令感到自己非是孤立無援,縱然牧場由上至下均反對她與“範輕舟”交往,可是“鳳姐”會站在商月令的一方,對抗另一方的所有人。

他感覺到商月令的波動,是從深心處灑出來的情緒,顯然被霜蕎打動,懷疑龍鷹對她“未審先判”的看法。

龍鷹暗呼不妙,忙思救亡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