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回到觀疇樓,發覺多了一男兩女三個仆役。男為管家,女為仆婦,穿的不是牧場人員的裝束,問清楚方知是從附近城鎮聘回來的外人,由執事將他們調來,並被安排在下層的傭仆間留宿,擺明監視他的“範輕舟”。

此時穆飛來了,龍鷹知他急欲求藝的心情,與他到小園去,心忖如果給報上去,會令“範輕舟”的“威脅”大增,形成更大的壓力,老家夥們不為此頭痛才怪。不過怎都及不上商月令以“宋問”的身份在三天內,二度暗訪西山獵場的震撼力。最愚鈍的亦該知商月令對“範輕舟”心動了。

龍鷹接過穆飛奉上的佩刀,這是今早山原奔馬時龍鷹吩咐的,欣然道:“現在我對你說的任何一句話,隻限於你我之間,千萬不要令我失望。”

穆飛雙目射出興奮的神色,點頭答應,道:“小飛終按捺不住,去找小豫探問範爺的事,她和我說了幾句很奇怪的話。”

龍鷹心忖商豫對穆飛終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忍不住點醒他。道:“說吧!”

穆飛道:“她著小飛毫無保留的信任範爺,但不要問理由。”

龍鷹道:“那你怎麽看?”

穆飛坦然道:“從第一次碰上範爺,還被送上十丈高處,小飛已有一種怪異之極的感覺,就像在平靜無波的水麵,忽然遇上滔天巨浪,既不明白也全無抵禦的辦法,再沒法為自己作主,過往所有的信念被卷進水底裏去,唯一的希望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也認為是偶然的巧合。甚至在西山外的野原河穀,在範爺的手段前一籌莫展,仍認為是因在經驗上落後太多。直至見到小豫像脫胎換骨似的,方真正掌握到範爺不單非是尋常江湖高手,而且對我們好得過了份。小飛一直盼望的事,終於發生。看著四支箭從自己最心愛的強弓上射出去,弓再不是我以前的那張弓,一切變得清楚分明。”

穆飛現在等於將心裏的事抖出來讓龍鷹看,借此表明心跡,他是不會出賣龍鷹。穆飛以前的驕狂是環境的產物,但他絕非沒有自知之明的冥頑不靈之輩,還提得起,放得下,顯示他優秀的一麵。

龍鷹於他慷慨陳詞之際,從其波動掌握到穆飛的誠意。當他說出“一直盼望的事,終於發生”兩句時,波動攀上頂峰,是全心全靈的說出來,不可能是騙人的。

龍鷹道:“明白了!其他事以後再說,現在讓我們回到技擊上。或許你會生出錯覺,以為對上我時以前的功夫像是白練了,事實剛好相反,當時在飛馬軒你的確形成對我的威脅,使我不敢輕忽,且須用心應付。”

穆飛羞慚地道:“我隻知逞勇,又以為自己策略高明,但怎知天下間有如範爺般的人物。”

龍鷹道:“你尚未掌握到問題的核心。”

穆飛謙虛地道:“請範爺指點。”

龍鷹道:“隻要你能突破一重難關,可以立即晉入當代一流高手之列。”

穆飛雙目射出熱切渴望之色。

龍鷹道:“就是從‘有形’登上‘無形’,不受表象所惑,純憑直覺和莫以名之的氣機之感,以‘心眼’代替‘肉眼’。明白嗎?”

穆飛劇震道:“明白!但如何可以辦到呢?嗬!”

龍鷹一刀劈至,出刀前毫無征兆,說來便來,駭得穆飛慌忙後撤,將提在身後的長槍移前挑檔,卻是完全沒法展開。

刀槍交擊。

龍鷹腳踏奇步,每一步均改變位置,一刀緊過一刀,千變萬化,如雨打風吹的向穆飛攻去。

穆飛被他殺得左支右絀,不管天氣如何清寒,仍汗流浹背。

龍鷹喝道:“閉眼!”

穆飛差點大叫救命,而此正是表現信任龍鷹的機會,又以為龍鷹會將攻勢放緩,豈知龍鷹不單沒有留手,還刀勢轉盛,穆飛憑感覺連格龍鷹三刀後,駭然睜眼。

“當!”

龍鷹將他連人帶槍,掃往尋丈開外。

穆長步步為營、喘息著的來到把刀收在身後的龍鷹前方,嚷出來道:“原來真的不用看仍有感覺,怎可能呢?”

龍鷹道:“能閉目擋三刀,非常難得,可見你的天賦多高。這才叫全麵,每一槍貫注的是全身全靈的力量,是‘得槍’,當一切順乎天然,槍與天地合一,無人無我,為‘忘槍’,能介乎‘得槍’和‘忘槍’之間,就是宋魁的境界,現在我代他傳你此一心法。”

穆飛凝神思索。

龍鷹笑道:“像點樣了哩,知我會隨時出刀。”

又漫不經意地道:“蒙著眼睛!”

穆飛不成絲毫震駭,斷然撕下衣袖,策右蒙著雙目。

※※※

龍鷹思索著自身的一件怪事,是有關胡須的問題。

當他離開神都,抵達汝陰,胡須以比平常快一倍以上的高速生長,故此令無瑕不相信他的“胡須漢”是醜神醫。然後由汝陰到大江,與劉南光會麵後並再次動剪刀修整,胡須便回複此前的正常生長,與他心中想法配合無間。

當他希望胡須快點長出來,它便像懂性似的長得快很多,當長夠了,立即放緩下來,依他的心意行事,否則將勞煩他不住修整,現在則是十天半月才來一次。

如此奇怪的情況隻有一個解釋,就是“至陰無極”在他無知覺的層次作用著。“至陽無極”乃毀滅和死亡的力量,“至陰無極”則為成長和生命的力量。

這個領悟令他晉入了全新的境界,一切變得有點不同,似在一個龐大無匹的寶庫裏,發現了另一藏寶的密室,隻是不知怎樣進入,但肯定了密室是存在的。

與穆飛在觀疇樓院門外分手時,他主動著穆飛將自己指點他武技的情況知會商月令和大總管宋明川,因曉得派來的婢仆會將此事上報,為免穆飛被責難,故著他“先發製人”。

不過想深一層,穆飛前兩天將驅逐“範輕舟”的責任全攬到身上去,宋明川該不會因穆飛跟外人學藝而為難他。

穆飛絕非普通的牧場青年,而是新一代的領袖人物,且極可能成為牧場的第一高手,如此人才,即使位高權重的宋明川亦不得不給他麵子。穆飛與“範輕舟”的修好,會對老家夥們形成新的壓力,愈感“災難”已迫在眉睫之前,必須立即采取果斷的行動。

他們可以有何行動?

思索間,踏入膳園。

喧鬧聲從四邊的食堂傳入耳鼓內去,形成聲音織出來的空間,遠近分明,層次豐富,不由想起商豫。這位對生命充滿熱忱的年輕女郎,提升上感官的新層次,此刻是何滋味?

腆園的燈火燃亮了。

到牧場後,連續六、七天,天氣仍是非常好,飛馬節舉行的時間確揀對了。不過今晚的天氣並不清朗,夜空雲層密布,在醞釀著一場雨,天氣比早前冷了少許。

避開了恩苓所在的食堂,龍鷹到另一間食堂去,甫入門見到越浪、敖嘯等七個人圍坐一桌進食,越浪還招手請他加入。

龍鷹無法拒絕,隻好坐入越浪和敖嘯之間,其他人全見過了,對龍鷹客氣友善,介紹過後,越浪為他點菜,歎道:“現在關中隊最感激的人肯定是範兄,幸好關中隊也失去主將樂彥,故此我們和關中隊仍是勝負難料。哈!我不是怨範兄,古夢和文紀昆是咎由自取。”

聽他語氣,知越浪一方仍是贏麵較高,但說得謙虛,顯示出越浪身為嶺南最有權勢者之子的風度。

敖嘯道:“古夢與範兄向有宿怨,這方麵我們可以理解,可是表麵看文紀昆與範兄尚為首次會麵,沒有過節可言,古夢也使不動他,如此就令人費解。更想不通的是白蓋、古夢、查更等五人忽然在食嗽堂對範兄施襲,此五人除古夢和文紀昆外,其他人間均是向無交往。”

龍鷹環顧食堂,認得的有黃河幫陶顯揚的兩桌人,陶顯揚不時露出留心他們的神情,他的美人兒陪在身旁,神態端莊,似像陶顯揚外,再無暇理會其他事。

龍鷹約束聲音道:“方便說話嗎?”

越浪欣賞他自家人般的態度,點頭道:“都是兄弟。”

龍鷹道:“敖兄可知小弟的真正死對頭是誰?”

越浪道:“是大江聯!對嗎?江湖傳言,曾盛極一時的大江聯遇上範兄後開始走衰運,還被範兄利用官方和竹花幫的力量重重打擊,到金沙幫被官府連根拔起,大江聯的勢力更如江河下瀉,一去不返。”

龍鷹道:“我唯一可提供的答案,就是此五人全與大江聯有關係。”

敖嘯道:“別的人我不敢說,但古夢該與大江聯沒有關係,雲貴商社曾多次與金沙幫因利益發生衝突。”

龍鷹道:“你們為何肯將古夢納入你們的團隊?”

敖嘯道:“文紀昆和我頗有點交情,我三次到雲貴都由他招呼。今次他特別來找我,提出古夢隨我們來參加飛馬節的意願,我們看在文紀昆的情麵上,又沒想過古夢另有居心,因而同意。”

越浪道:“文紀昆像範兄般屬新貴榜的新貴,本身持飛馬帖,但畢竟與我們有別,不宜廣邀其他有名有姓的人同行。當時我們的理解是這樣子,現在回想,哼!文紀昆極可能是不懷好意,想拖我們下去趟此渾水。”

敖嘯道:“現在尚有一事不明,河間王乃當代頂尖兒的好手,為何文紀昆等大江聯餘孽,千揀萬揀,偏揀範兄與河間王一道時動手,聽說河間王一直袖手旁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龍鷹終遇上最難答得合分寸的問題,自己與楊清仁關係曖昧、撲朔迷離,在牧場是人盡皆知的事。敖嘯問的似是單一的事,實則是要他表明與楊清仁的真正關係。

與北幫結盟,等若與嶺南幫結盟,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他不能釋除越浪、敖嘯的疑慮,結盟立即告吹。

龍鷹淡然自若道:“可以這麽說,小弟之可以名列新貴榜,全賴竹花幫的大龍頭力薦,好提升小弟在江湖上的地位,但阻力也不少,河間王是其中之一,由於牽涉到很多人,詳情請恕我不便透露。”

敖嘯不解道:“河間王怎可能影響牧場的決定?”

龍鷹從容道:“他當然沒辦法,卻可直接向桂有為施壓,而桂有為受壓下隻好請飛馬牧場將小弟剔出新貴榜,但場主卻以帖已送出為理由,拒絕這麽辦。桂有為隻好改而向小弟施壓,著我不可到牧場去,還說明是不得不給河間王麵子,我和河間王的梁子就是這麽結下來的。”

越浪聽得眉頭大皺,道:“河間王與範兄是風馬牛不相關的兩個人,河間王因何要針對範兄?”

以上的說辭都是龍鷹和桂有為商量出來的,因知此乃無法逃避的問題,亦可借此顯出“範輕舟”和桂有為的關係,不是如表麵看般和諧。

龍鷹道:“此正為小弟甫到牧場,立即去尋他晦氣的因由,我也想弄清楚。”

眾人呆瞪著他,心裏不知在佩服他膽敢以卵擊石的勇氣,還是認為他是傻瓜。

敖嘯道:“翌日你們曾私下碰頭,河間王作出解釋了嗎?”

龍鷹若無其事道:“我和他狠拚了一場。”

眾人一怔無言。

好半晌後,敖嘯歎道:“如果這句話是在前兩晚說,我們會難以置信,可是見識過範兄驚世的箭術,想不信也不行。範兄已臻達‘神與物遊’的武道至境,大大出乎我們的竟料之外,更高興與範兄非但不是敵人,且為兄弟。”

能令敖嘯般的超卓人物說出這麽的一番話,絕不容易。

越浪道:“河間王有解釋從中作梗的原因嗎?”

龍鷹搖頭道:“他不肯說!終有一天我會查出來。他奶奶的,我警告他,有什麽事到牧場外解決,若敢在牧場內生事,小弟不會放過他,豈知我這邊說罷,他那邊策劃食堂行動,我如不是看在飛馬牧場份上,會立即和他翻臉。”

越浪道:“在牧場他或許奈何不了範兄,可是神都是他地頭,要對付你有很多方法。”

龍鷹笑道:“再不是這樣子了。郡主曉得小弟要到神都去,明言會招呼我。在神都我尚有點人脈關係,他又不能來個明刀明槍,我範輕舟怕他的娘。”

越浪知再問下去,不會問出什麽,也不好意思尋根究底,岔往別的事道:“原來範兄學武的過程充滿傳奇色彩,真沒想過。”

龍鷹訝道:“越兄是從何處聽回來的?”

越浪道:“是關中隊傳出來的,想不到他們竟曉得我們不知道的事。”

龍鷹心知肚明是李裹兒忍不住將自己的故事泄露予獨孤倩然諸女,消息從而散播,如此會令人更感故事的真實性,若曉得範輕舟是在何種情況下說出來,會大大減低其說服力。

此時酒菜來了,龍鷹不客氣,吃喝起來。

越浪忽然問道:“那個作範兄團領的宋問究竟是什麽人,來自嶺南宋家嗎?為何我們從未聽過,是個非常高明的人物,在牧場有很特殊的地位。”

龍鷹道:“與其說來當團領,不如說貼身監視小弟好了。小弟不知是否天生是非命,到哪裏都特別多是非。”

敖嘯友善地道:“該是‘貴人出門招風雨’,而範兄則是應付得揮灑自如。想請教範兄一個問題,大江聯是否已煙消雲散?”

龍鷹道:“問得好!不過你們先要告訴小弟對大江聯的看法。”

越浪道:“直至金沙幫被官府拔掉,我們雖沒有交情,卻是相安無事,是‘河水不犯井水’嘛!”

龍鷹搖頭道:“錯了!大江聯的魔爪早探進嶺南的每一個階層去。”

眾人霍然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