瀑布“嘩哩”之聲撲耳而來,崖下傳來仿如銀瓶破裂的聲響。

一陣風夾著水氣吹來,使他精神大振。

遙想當年,寇仲遠赴嶺南宋家山城,得“天刀”宋缺在磨刀堂內親身指點,令寇仲的刀法從此突飛猛進。

現在等待自己的是宋缺的後人宋魁,風格截然不同,唯一相同處,就是宋魁亦為用刀的頂尖高手。

龍鷹抱著曆史不住重複的古怪感覺,朝魯妙子故居的方向舉步。

宋魁現身眼前,卓立林路盡處,離他足有三丈。

龍鷹生出有點不知他從哪裏鑽出來的感覺,又或是他一直站在那裏,隻是他沒有發覺。

這位“天刀”宋缺的後人,背負長刀,與星空和林路渾成一體,融入了黑暗中,可是當他被看見時,竟能予龍鷹自己是遲了一步、先機盡喪的可怕感覺。

長刀離鞘,劃空而至。

忽然間,宋魁後方的小樓消失了,再沒有高崖林路,後方亦沒有傳來瀑布銀瓶乍裂的清響,至乎空氣的流動。

即使用盡世上所有的言詞,仍沒法形容此刀那種與天地同工的微妙厲害處。

龍鷹唯一清楚的,乃此刀六親不認,有去無回,擋不過便要成為刀下亡魂。

刀鋒像一點精芒,循著優美至難以描擬,不溫不火的曲線弧度,朝他咽喉的位置彎擊而來,其刀意昭然若揭,清楚明白,至乎有種令被攻者因其刀勢的美態,目眩神迷下甘於引頸的古怪感受。似若宋魁以刀的語言,向你說出一個動人的故事,哀樂盡在其中。

倏忽間,魔種提升上巔峰的狀態,自然而然朝前衝刺,一掌劈出,望劃過來的刀鋒疾施反擊。

雖隻是數步的距離,但每步的大小和速度均有少許的變化,有著鬼神莫測之機,生出遊移不定的離奇效應,功夫、眼力稍差者,保證看看也要頭痛。

天刀變化了,即使以龍鷹的靈應,也有些兒難以掌握,隻能勉強有個譜兒,知其每一個細微的變化都是整體性的,依氣機的牽引而行,針對著自己的緩急輕重,作出應對,從後擊中他的刹那,仍是不遲不早地將刀勢推展至最強大的那一刻。

龍鷹於離刀鋒尚餘丈半的位置,倏地煞止,他的氣場消失了,還就地旋轉,忽緩忽快,其神奇和不可能處,比之宋魁這巧奪天地之秘的一刀亦是不遑多讓。

天地間,怕隻有龍鷹能使出此一奇招。

他當然不是撤掉氣場,因如果真的這般做,會立即被對方刀氣壓個粉碎,而是將道炁蓄收為“軸”,再以魔氣為“輪”,魔氣無影無形,根本無法以“氣”去分類,等於撤走氣場,純以可出入生死之間的魔氣應敵卻敵,與堪稱人世裏最離奇的能量融渾為一。

這一招是他以前作夢仍未想過的,是被逼出來,不如此除了授首宋魁刀下外,再沒有別法。

如果不是經曆過第二次死亡,令道炁隨他“火中水發”的轉化,亦使不出如此奇招。

正因魔氣、道炁均為超越人世的能量,故可逆天地自然之勢,說停便停,要止便止。

宋魁的刀勢終滯了一滯,始重拾威勢,但再非如先前般的完美無瑕。

龍鷹暗鬆一口氣,知避過了死劫。

就在宋魁突如其來出刀的一刻,他被逼落下風,隻能被動的反應,縱能擋著此一刀,卻屬見招拆招,後續招數純看對方的刀勢發展,再不到他作主,等於被宋魁牽著鼻子走,身不由己。

換過對手稍次於宋魁,他還可設法覷隙扳回平手,但在宋魁渾然天成的刀法下,肯定是癡人說夢。故勝敗的關鍵,就看宋魁的刀勢成其決堤的洪濤巨浪前,能否堵塞。最佳的方法是疏導,不過在這個絕不在萬仞雨之下的刀手之能,其精煉神凝的刀法,除硬拚外其他一切隻會是徒勞無功,白白將小命拱手奉上。

龍鷹剛旋至麵向刀鋒的位置,隨旋轉右手似不假人力地天然劈出。

刀鋒於絕不可能裏驀再變化,於離龍鷹閃電劈下的手刀三寸許處往下一沉,本是有萬鈞之力的刀法從沉重化為輕靈飄逸,改往上挑,如果龍鷹掌勢不變,會被挑斷手腕筋,什麽魔氣、道炁亦護不了。

龍鷹喝了聲“好”,掌化為爪,輕飄飄似沒有半分重量,五指做出微妙至沒法形容的動作,忽來個一指疾彈,命中刀尖。

“叮!”

宋魁全身劇震,無以為繼,收刀後撤。

龍鷹則是眼冒金星,兩腿發軟,差點跌坐地上。

這一刀太厲害了。

“錚!”

宋魁還刀背後鞘內,仰天笑道:“痛快!痛快!過去確是白活了,所遇之輩,找不到三合之將,直至今天方碰上真正高手,龍鷹你令宋某喜出望外,無憾矣!”

龍鷹默運魔功,回複過來,朝他走過去,苦笑道:“幸好沒有第二刀。哈!爽透了!宋老哥此刀勝過將整套刀法傳我。”

宋魁欣然道:“怎可能有第二刀,龍兄彈中刀鋒的那下清音,仿如暮鼓晨鍾,令宋某記起自己有刀在手。感覺真古怪,如似在九霄之上墜往凡塵。”

龍鷹在他身前三步立定,見他心花怒放的模樣,心中欣悅,訝道:“宋老哥的說話荒誕離奇,在這之前你難道不曉得手執利器嗎?”

宋魁道:“寒家心法,精要全在‘得刀忘刀’一句口訣。宋某在五年前已臻達忘刀之境,刀入手後再不知手上的刀為何物,由人是刀,刀為人,‘目無全牛’的道境,晉至‘人牛俱忘’。”

龍鷹不解道:“老哥不是說過要到這裏後,方悟通刀道的至境?”

宋魁顯然談興頗濃,微笑道:“此事要從頭說起,宋某雖抵忘刀之境,卻常感仍差了少許,遂於收拾了一股肆虐雲貴的凶殘山賊群後,去見陵仲大師,向他求教。”

龍鷹肅然起敬。

陵仲是寇仲和徐子陵兩人的共同義子,盡得兩人真傳,娶的是徐子陵和石青璿的女兒,從此過著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不踏足江湖半步,也該沒與人動過手,試問誰敢去惹他?

道:“大師有何話說?”

宋魁道:“他說我的刀法練至這個境界,他幫不上忙,更想不到有什麽方法可更進一步與及這個可能性是否存在。幸好他有個提議,就是著我改變環境。”

龍鷹抓頭道:“老哥剛到過雲貴的山區,照我看你所處環境每天都在改變裏,還可以如何改變?哈!我明白了!他是要你到飛馬牧場來,因為這個環境是由魯大師‘加鹽添醋’的炮製而成,擁有近乎神跡的感染力。”

宋魁喜道:“龍兄確是明白人,我本打算在這裏逗留十天八天便離開,豈知一住近年。幸好如此,方可遇上被譽為另一個‘少帥’寇仲的龍兄,確是名不虛傳。”

龍鷹道:“老哥勿要誇獎我。現在小弟好奇得要命,‘忘刀’之上還可以有什麽呢?”

宋魁道:“什麽都沒有。”

龍鷹失聲道:“那如何更上一層樓?宋老哥的所謂突破,突破些麽呢?”

宋魁含笑道:“天上地下,朝上不成往下尋。‘忘刀’乃刀道之極,極則窮,怎似介乎‘得刀’和‘忘刀’之間的漫無止境。”

龍鷹心中升起“朝聞道,夕死可矣”那句剛向商月令說過的話,雖然將“朝”“夕”兩字調轉好調侃美麗的場主,仍是那個意思。

對!

自己修練“魔變”,隻懂朝更高的境界追逐,沒想過道極則窮,何不來個放下身段,反往下潛,豈非亦是漫無止境。

歎道:“這個心法真厲害,難怪刀勢明明去盡,尚可生出變化。”

宋魁道:“但龍兄的應變方法更是驚天泣地,超出了凡塵武技所有的可能性,神通變化,宋某肯定永遠忘不掉。”

又道:“剛才宋某再次截著隨龍兄到牧場來的那位姑娘,沒有為難她,還讓她進入魯大師的故居,後來見她現出心力交瘁的危險情況,不得不使她熟睡過去,並著人送她返觀疇樓。”

龍鷹心中暗歎,看來采薇雖有機會進入小樓,卻沒法勘破魯妙子的手段,終支持不住。唉!她辦不到,自己更無能為力,因對機關巧藝一竅不通。

感激地道:“老哥很夠朋友。”

宋魁悠然道:“不信你可信誰呢?世上有些人是天生做不出壞事來的。月令很緊張的來問我,對你的印象如何?”

龍鷹聽得吃了一驚,朝他瞧去。

宋魁喜道:“看你著緊的神情,知月令願望成真。我告訴月令,宋某雖閱人無數,見盡南方的能人異士,卻從未想過世上竟有如龍兄般的人物,直有睥睨天下,舍我其誰之勢。”

龍鷹賠笑道:“不是那麽誇張吧!我已扮得謙卑有禮了。哈哈!”

宋魁啞然笑道:“我指的是你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氣概,確不可一世。月令聽後非常開心,再沒興趣說其他的話。”

又道:“我們何不到樓內小坐片刻,一起喝兩口熱茶。”

龍鷹與他並肩朝小樓走去,順便告訴他采薇與魯妙子的淵源關係及其意圖。

宋魁但聽不語。

※※※

“朝宜調琴,暮宜鼓瑟;舊雨適至,新雨初來。”

龍鷹讚歎道:“聯好字更佳,是否魯大師的手書?”

宋魁點頭應是,請龍鷹入樓。

龍鷹步進小樓下層的方廳,四麵的花槅窗將前方的危崖峭壁和周圍的婆娑幽篁帶入樓內,一幾一椅均由紅木製成,造型高古樸拙,陳設簡單得來恰到好處。

左方一道楠木製的梯階,通往上層。

龍鷹立在入門處,呆瞪前方發呆。

宋魁奇道:“龍兄發現了什麽呢?”

龍鷹迷茫地道:“我不曉得,總感到有些東西不妥當。”

宋魁道:“是否因那道麵崖而開的門呢?我入住此樓時也有過同樣的想法,照道理門好該開在另一邊,哪有甫踏門外,立即前臨百丈深淵的道理。”

龍鷹道:“老哥習慣嗎?”

宋魁道:“要個多月才習以為常,不過直到今天,每次出門,心中仍有怪異之感。”

龍鷹苦笑道:“我現在明白薇大姐為何想破腦袋仍束手無策,因為根本是無痕無跡。腳底地麵之下,肯定是實地,怎可能呢?”

宋魁沉吟片刻,像下了某一決定般,斷然道:“宋某有個感覺,就是天下間,惟隻龍兄一人能勘破魯大師的通天手段,情況像當年的寇仲和徐子陵之於‘楊公寶庫’,講的不但是智慧武功、靈機妙應,更關鍵是福緣。宋某是除月令外最清楚事情始末的人,而月令則礙於家規,不宜由她說出來。宋某則從不被成法所囿。我們何不到樓上把盞傾談,讓宋某將所知道的告訴龍兄。”

龍鷹大喜道:“那就再非沒有頭緒了。”

宋魁歎道:“但願是這麽容易。據少帥所言,此廳本有一個書櫃,內藏開啟通往下麵地牢的機關,可是你看到哩,哪有書櫃呢?甚至沒有那道階梯的任何痕跡。”

龍鷹抓頭道:“確使人百思不得其解。在過去的百年間,有經過改建變動嗎?”

宋魁道:“誰敢碰魯妙子的安樂窩?宋某雖然是魯妙子後首個住進此樓的人,卻不敢將任何東西移動,怕冒犯他老人家。”

又道:“下麵為實地是應該的,地道開啟後,還要走下一道深入地底逾二丈的石階,方抵達個三丈見方的寬敞地下室,出奇地並不氣悶,放著兩個樟木大箱和十多個木盒子,裝的該是各式巧器,牆壁還掛著七、八把兵器。”

龍鷹搖頭道:“下方肯定沒有這麽大的空間。如果內藏兵器,更瞞不過我。”

宋魁大奇道:“你竟能感應到兩丈下隔著石層的東西?”

龍鷹道:“先不說在堅硬的石層開鑿地下石室,隻是這座小樓也不是憑魯大師單獨一人可建造出來,當時有動用過牧場的人手嗎?”

宋魁道:“理該如此,但牧場在這方麵不留任何記錄,應是商秀珣之母清雅場主有意為魯大師隱瞞,令後人沒法尋得蛛絲馬跡。”

龍鷹道:“我的娘!即是連月令也不知道了。”

宋魁肯定地道:“確沒有人知道。”

龍鷹皺眉思索,道:“寇仲和徐子陵有看著他入土為安嗎?”

宋魁道:“魯大師將所製的麵具全送給兩人,著兩人向他叩三個響頭後立即離開小樓,永遠不要回來。事後兩人從沒有回過小樓去,因怕魯大師不高興。參加首屆飛馬節,兩人也不敢踏足通往小樓的林路,隻是在觀瀑亭以香燭遙祭。”

龍鷹開始明白采薇為何想至倒下來,因為現在也想到頭痛。

宋魁道:“不過有件事,少帥回想起來,也感奇怪。”

龍鷹忙問道:“究是何事?”

宋魁道:“情況來得非常突然,兩人都因此沒太留神。”

龍鷹不解道:“是什麽情況?”

宋魁道:“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魯大師,其時他已危在旦夕,但仍是那麽驕傲神氣,著兩人立即送他入地下室去。”

龍鷹道:“有何值得特別留神之處呢?”

宋魁道:“當時他們的心神全用在關注魯大師上,心中悲痛,但印象最深刻的,是地室中央竟多了張以前沒有的石床,最觸目驚心的是一張大紅繡被,為魯大師蓋上後,他們即離開小樓,離開牧場。”

龍鷹捧著頭到一邊的椅子坐下,道:“少帥有何話說?”

宋魁隔幾坐下,道:“少帥說……唉……!怎可能呢?他說隻有到的是另一間地室,方能解釋可忽然多了張石床出來。出口這麽窄,魯妙子體質又弱,沒可能將這樣的石床搬到地室內去的。”

龍鷹自言自語道:“當你撇除所有可能性後,剩下的一個可能性,不論如何不可能,正是答案。我的娘!想通了。”

宋魁大喜道:“想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