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記起符太從百丈高崖躍下,淩空追擊鳥妖的舊事,再連接到眼前的現實,一絲不誤地掌握到符太的心意。

這是符太針對大江聯的另一次“躍崖攻擊”,如不能命中對方以借力,自己會跌個粉身碎骨,但是他的奮不顧身、意誌信心,卻令行動得以繼續。

今次符太為的是《禦盡萬法根源智經》,讓對方清楚如對方不如期獻經,他有能力粉碎大江聯或可名之為“移形換影”的計劃和部署。

弓謀朝龍鷹瞧去。

龍鷹頷首歎道:“我雖名義上是他師父,卻沒法管束他的行為,他亦從來不理會我這個師父的意見。”暗裏卻朝他打眼色,著他照辦。

李重俊正對“潘奇秀”的重武三思輕自己心中不忿,喝道:“還不照符大哥的意思去辦。”

武延秀處境不同,比較謹慎,但又怕附和不力,道:“潘老板來和符大哥打個招呼是應該的。”

弓謀雖然不明白香文有何非不來見符太不可的理由,但見龍鷹同意,曉得其中自有其因由,點頭道:“這個是當然的,不用符爺提醒,小人也會在安頓四位大爺後,知會老板。到哩!四位大爺請!”

※※※

被稱為梅、蘭、菊、竹的四座名廂,是自成一國的四座水榭,獨立於人工湖的一隅,設計上很見心思。

各廂以水分隔,接以橋廊,為扁作廳架構,軒昂高敞。最妙處是四廂均枕水而築,有水瀠洄其下,如浮在湖麵的樓船。四座廂房,圍起正方形的湖麵,各自獨立又合成整體,構思精妙。

廂內一式紅木家具,幾椅分置左右,椅為長椅,每張可坐二至三人。除入門轎廳的一邊外,其餘三麵開窗,湖光樹色從精雕細鏤的落地大窗映進來,一時哪還分得清楚廂內廂外。

麵對正門的一端放置琴、箏、鼓等較難搬運的樂器,是樓內樂伎獻藝的位置。後麵的四扇隔窗外就是梅、蘭、菊,竹四廂圍起的方湖。

迎接他們是四位如花似玉,年華不過十八,美得可滴出蜜液的姑娘,全為外族年輕少女,另有兩婢負責打點,亦具姿容。

李重俊和武延秀怎想得到“八美”之外的姑娘質素如此之高,加上四女熱情如火,伺候周到,差點連自己的名字那忘掉,全情投入廂內**迷人的氣氛裏去。

龍鷹身曆其境,領悟到香霸“販運人口”的罪惡事業因何會如此成功。首先是看李重俊和武延秀對出現眼前的異族美女,隻懂忘情享樂,就其出身來曆則不置一辭。其次是四女笑臉如花,沒有絲毫被逼良為娼的意味,顯然雙方均習以為常,以非為是。

弓謀告辭離開,龍鷹很想追著他出去說兩句話,亦知時、地均不宜,不得不壓下衝動,喝下美人兒送到唇邊的酒後,向伺候符太的姑娘笑道:“我這個徒兒既不解溫柔,又相當貧困,是個窮光蛋。小銀姐不如改去服侍郡王,符公子絕不會有異議。”

小銀“嗬喲”一聲,橫符太嬌媚的一眼,楚楚動人地道:“太醫大人真懂說笑。嗬!今晚銀兒是符公子的人嘛!怎可以朝秦暮楚呢?縱然符公子嫌棄銀兒,銀兒也要陪伺在旁嗬!”

她的聲音未脫少女的稚嫩,嬌羞含情的說出來,直搔進男人心底最癢的深處。

李重俊大樂道:“符大哥登榻睡覺,銀兒是否也陪到榻子上去呢?”

銀兒大羞嗔道:“郡王壞透哩!”

龍鷹心叫厲害,潘奇秀表麵不動聲色,事實上早對他們師徒留神用心,派出旗下的出色媚女來對付兩人。銀兒的害羞答答,一副未懂人事的誘人模樣,能使人放下防範之心,事實上卻是精通媚術的高手,四女中亦以她的媚在骨子裏的風情最使人難以抗拒,故龍鷹特別以說話試她。

其他三女同時起哄,嬌嗔罰酒,一時滿廂春色。

李重俊和武延秀是青樓常客,沒有絲毫急色之態,享受著青樓以假為真、欲拒還迎的樂趣。

符太雖未至冷著臉孔、生人勿近,卻是一副勿要來惹我的神色,令銀兒對他無從入手,不過他隻像個滿不在乎的旁觀者,掛著笑意瞧李、武兩人和身邊嬌嬈調笑取樂。

足音傳來。

俄而弓謀現身入門處,先往向他投以目光的李重俊和武延秀行禮,然後來到符太身邊,湊往他耳邊道:“老板想單獨見公子,請!”

符太長身而起。

聽不到他們間對話的李重俊和武延秀同感愕然,前者不悅道:“什麽事須這般鬼鬼祟祟的,難道我李重俊竟沒有令潘老板過來打個招呼的資格嗎?”

龍鷹暗歎一口氣,心忖弓謀心裏說的,肯定是“你何來資格”這句話。日後李顯登上皇位,繼承太子者是李重潤而非李重俊,而他更不為韋妃所喜。如在一般大戶家庭,情況並沒有嚴重性,可是在帝皇之家,便是皇權的鬥爭,動輒人頭落地,故沒人會將此時的李重俊放在心上,更不要說為討好韋妃和安樂因而大送名藥的香文。

想到這裏,心中奇怪。

不用弓謀解釋,符太截斷大發雷霆的李重俊,冷然道:“江湖的凶險,遠超你們這些雛兒的想象之外,這就叫江湖,明白嗎?帶路!”

換過說話的不是符太,李重俊會反唇相譏,出言痛斥,可是符太說話時雙目異芒大盛,射出使人不寒而栗的邪氣,“當頭棒喝”地提醒李俊說話者乃縱橫天下的可怕高手,且是他和武延秀上窺一流武技機會的賦予者,頓然噤若寒蟬,不敢發作。

武延秀受過潘奇秀的遼參,當然更不敢說話。

弓謀向符太恭敬地道:“有提燈女侍在外恭候公子。”

符太向龍鷹望去。

龍鷹從容道:“為師在這裏等你,早去早回。”

符太伸手拍拍小銀兒的臉蛋,昂然出門去了。

弓謀先向李、武兩人告罪,然後向龍鷹道:“小人剛才遇到閔玄清閔天女,閔大家著小人來請太醫去與她見個麵,不知太醫意下如何呢?”

焉會這麽巧的?該是閔玄清正和武三思、香文等聚在一起,其中還有個是楊清仁。

李重俊和武延秀均大感沒趣,因相比下立變閑人,偏又無可奈何。

龍鷹笑道:“是否又有提燈侍女在外麵等候本人呢?”

弓謀微笑道:“是由小人帶路,太醫請。”

※※※

兩人離開梅廂,其他蘭、菊、竹三廂燈光火著,人影幢幢,笑聲歌聲傳出廂外,卻沒有絲毫喧嘩的感覺。

從三座廂廳透出來的氣氛,使知翠翹樓的開張取得空前的成功,任何一方麵均令人擊節讚賞,耳目一新。

弓謀著龍鷹與他避往一旁,並不立即登橋,還低聲道:“萍恩來哩!”

橋的另一邊燈移影動,在四名侍婢簇擁下,一盛裝美女正姍姍而至,隻是其優美的俏影步姿,足令人神搖魄**。

龍鷹道:“樓內女子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呢?”

弓謀答道:“若全部計算在內,該在八百五十人至九百人間,香霸是傾力而來了。”

安排巧妙,萍恩的蒞臨填補了符太和龍鷹先後離開的“零落”,使李重俊和武延秀不感“寂寞”,也撫平了他們受輕視的怨鬱。

美人兒挾著香風來,帶著香風去,錯身而過時福身甜笑,教人不但悶氣全消,還餘韻無窮,恨不得掉頭返廂,看她的歌藝樂技如何出眾。

龍鷹敢肯定是首次見到萍恩,如果沒有猜錯,該是舊波斯區域來的女郎。鼻端充盈醉人的香氣,看著她入廂的背影道:“此香大不簡單,該有催情的作用。”

要知大周的上層社會,愛用香料已到了泛濫的程度,像太平公主般的皇室貴女不在話下,浴池加入香料,衣服被帛全以香熏蒸過,即使是堂堂男子漢,亦身佩香囊。更有甚者是說話前先含嚼“沉麝”,可令開口時香從口出。在這種風氣下,用香的優劣,變成了判別品味高低的其中之一的標準。

弓謀讚歎道:“範爺見微知著。此香名‘情香’,部分原料產自嶺南,部分是經南海諸國的商船運送至廣州,包括沒藥、蘇合、安息香、迷迭、兜納、白附子、薰陸和鬱金等,配合原地出產的雞舌香、沉香、藿香,依特別丹方調製,便成‘情香’,此為香家的獨門配方,每能生奇效,更是防不勝防。”

又道:“萍恩是‘翠翹八美’裏數一數二的媚術高手,今夜專用來對付範爺,故我使了點小手法,教她沒有下手的機會。哈!我原本以為太醫是死定了,現在當然是另一個想法。真想不到嗬!還以為範爺遠在高原之上,忽然又來到我身邊。”

龍鷹一怔道:“難道閔玄清的想見我並無其事嗎?”

弓謀道:“是確有其事。符兄弟已成香霸他們最為之頭疼的人物,他著我去知會潘奇秀時,我尚沒有多大感覺,因這種囂狂態度乃他一貫作風。豈知潘奇秀……範爺曉得潘奇秀查實是香霸的堂兄弟嗎?”

龍鷹笑道:“他本名叫香文,對吧!”

弓謀恍然大悟,道:“難怪!原來你們早清楚他的底細。”

龍鷹道:“他們在樓內何處,是否還有楊清仁在呢?”

弓謀歎道:“隻這句話,聽得弓某心花怒放,我最擔心的事不複存在,一切盡在範爺掌握中。哈!叫慣範爺,怎都改不了口。說回香文,他聽到符兄弟指名道姓的要見他,立告臉色劇變,顧不得招呼梁王,藉辭與香霸溜了出去商議,回來後再和楊清仁交頭接耳幾句後,便著我去請符兄弟。”

又道:“他們所在的‘滄浪園’,是比‘四廂’更高一級的貴賓廳,獨此一座,為眾廂之首,位處‘翹軒’中央的位置,其他三十座廂堂如拱月的星辰。”

龍鷹怕站得太久,會惹人思疑,道:“我們邊走邊說如何?”

弓謀道:“今晚是最佳和範爺密談的機會,因賓客太多,人人忙得昏天昏地,哪有閑情去理會其他事。當我向香文傳話時,八美之首的蕎菁正在唱曲,人人聽得如癡如醉,故沒留心我,隻閔玄清有留神。香文和香霸離廳後,揮手召我過去,問我是哪個貴客來了,竟須驚動大老板?”

接著不解道:“她似乎在那一刻已猜到與範爺有關係,古怪至極點。”

龍鷹心忖或許是因微妙的感應,又或因香霸之故,並不點破,因時間寶貴,拍拍他肩頭,領先舉步,道:“說下去!”

弓謀道:“有楊清仁在旁,我不敢亂說話,裝作被她問個猝不及防,衝口說出是範爺師徒來了。閔玄清的反應很古怪,沉吟良久,才著我安排要與範爺見個麵。”

龍鷹道:“楊清仁有何反應?”

弓謀道:“這小賊欲言又止,接著香文派來小婢召我出去,之後的事便不清楚了。範爺,現時情況非常不妙……”

龍鷹截斷他道:“時間無多,其他事你不要理會,專心做好派下來給你的工作。但有件事須你老哥出手,就是查探一個叫宋言誌的本土漢人的行蹤,他是我的人。”

弓謀大喜道:“宋先生竟然是範爺的人,真想不到,他是翠翹樓的總務,精明厲害得教人吃驚,在外人裏最得香霸倚重,我該否與他暗中聯係呢?”

龍鷹放下心頭大石,道:“讓他清楚情況是好的,明天我便離開神都,變回範輕舟去見寬玉和到飛馬牧場去。記著,一動不如一靜,時機至前,必須忍耐。”

弓謀歎道:“我已忍了二十多年,何礙再多幾年,至重要是有範爺為我作主。”

然後欲言又止。

兩人經過一道跨湖拱橋,竟然有三、四艘小舟點綴湖麵遠近,舟上男女成雙成對,充滿月下談心的旖旎氣氛。

眼前情景不到龍鷹不心服,香家故是做盡壞事,但辦青樓確有一手,嚐過這裏多姿多彩、五花八門的玩意後,很難也不願去光顧其他青樓。

龍鷹趁機倚欄眺望,道:“弓兄是否正為依娜、貝貝、丹丹和小香憂心?還有苗大姐和小圓她們?”

依娜四女連手經營民宅香居,弓謀做中間人,令龍鷹以五兩黃金包了她們三個月。

苗大姐則是賣醉軒的女老板,小圓為侍女,龍鷹與她們的避雨之遇,是龍鷹永遠忘不掉的事。

隻要龍鷹想起她們,立即心軟,不論付出如何大的代價,也要讓她們安然返回塞外去。

以弓謀來比較香霸、楊清仁等人,可知他們是何等狠心和冷血。

他很難將台勒虛雲與楊清仁、香霸、香文、洞玄子等一概論之,台勒虛雲是個最不情願的劊子手。

而這類男兒大計,亦與玉女宗諸女無關,從今次躲在船底北上神都偷聽回來,香霸和洞玄子間的對話,便知柔夫人隻顧自家的事,對香霸和楊清仁等爭天下的大計,沒有興趣。

弓謀大喜道:“有範爺這句話,小人放心了。”

一艘小舟從兩百多丈外的小碼頭開出,朝他們的位置筆直駛至,兩人均大感意外,操舟子的竟然是天女閔玄清。

龍鷹曉得是最後一個和弓謀說話的機會,快語道:“言誌和弓兄都勿要與我聯絡,最重要的是得到賊子們的信任。我雖有計劃,但必須靜候時機,且不是短短幾年內會發生的事,永遠不要失望,不論如何黑暗,終有天明的一刻。”

弓謀頷首答應,沉聲道:“天下間,隻範爺一人有擊敗台勒虛雲的資格。”

閔玄清的嬌笑聲風鈴般響起,隨風飄送清脆嘹亮,溫柔地道:“太醫大人可有陪玄清遊湖的興致嗎?”

外麵的湖水在月色星輝下水光粼粼,平靜無波,龍鷹的心湖卻被掀起巨浪,在天女如是園泛舟的前塵舊事湧上心頭,再沒法說出傷害她的話,按一下弓謀的肩頭後,離橋落往下方正進入橋底舟子的尾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