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第一個見到的熟人是弓謀,令他記起大江聯總壇“民宅香居”的男人玩意,那曾讓他在陌生的總壇內偷享到“家”的滋味。

對弓謀他絕對信任,因為弓謀若要出賣他,龍鷹屍骨早寒。

宋言誌、天龐和弓謀是他在大江聯的臥底內應,三個人均經曆得起考驗,忠誠度方麵絕無疑問。

三人中,以弓謀起的作用最大,因他深悉香家底細,更受小可汗重用,以之為耳目去掌握“民情”。

現在甫進翠翹樓的大門,見到他率領十多個大漢在打點,負責安排賓客的車和馬,有若放下心頭大石,知他一切無恙。

三人裏,他最擔心的是宋言誌。

在以前的形勢裏,由於宋言誌是在中土招攬回來的漢人,故受到重用,可是現在形勢已變,本土的漢人像突厥人般反成為小可汗的負累,且因李顯回朝,這大批因不滿女帝當政而加入大江聯的本土漢人,再沒有作反的理由,人心思變乃必然的事。

本土漢人裏,即使受重用者如宋言誌,雖然名義上是揚州青樓的大老板,但負責的隻是對外聯係和應酬賓客之職,背後的實權仍緊操在香家手上,至乎對青樓的姑娘供應方麵一無所知。所以雖身居要職,卻永遠打不進小可汗集團的核心去。從宋言誌的情況,可以想見比之突厥人,本土漢人屬最外圍的一群。

龍鷹想到這裏,更佩服台勒虛雲的高瞻遠矚,其定下的用人策略,使他可隨時因應形勢而變化。

在台勒虛雲開放總壇前,除突厥人和小量塞外出生的漢人外,其他人都被禁往總壇去,包括屬於高奇湛係統的天龐在內,宋言誌更不用說。

台勒虛雲每一個行動,背後有著一定的考量。其開放總壇實為放棄總壇的先兆,皆因李顯回朝之勢已成,因而調整策略,不但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成為犧牲的對象,本土漢人同樣被舍棄。

台勒虛雲保留下來的是高奇湛一係精銳而完整的兵力,撤往嶺南和海南諸島,借以千百計的島嶼和茫茫海域安身立命。當台勒虛雲期待的情況出現,最有可能是韋妃亂政,楊清仁將以唐室正統的資格振臂起義,高奇湛便可成其“子弟兵”。

楊清仁之所以想除去高奇湛,一方麵因高奇湛乃台勒虛雲的嫡係,更因高奇湛是有個性和思想的人,不會變成楊清仁惟命是從的走狗。

龍鷹今次返回神都,陣腳未穩下不敢以暗記與宋言誌聯絡,隻希望在本土漢人裏,宋言誌因身份特殊,不被列入誅除的名單內,得避此劫。

本土漢人對台勒虛雲最大的作用是本身有著清楚確實的出身來曆,不會啟人疑竇。宋言誌更因在揚州有過當青樓老板的經驗,建立起一定的人脈,故被調上神都來為香家出力。如此般的一個揚州名人,忽然被弄至消失,於香家實有害而無利,故而宋言誌理該像弓謀般仍安然無事。

至於其他本土漢人,例如構成大江聯的大小幫會的一眾領袖,一旦被朝廷打為叛黨,會是首當其衝,然後才輪到以洞庭湖兩岸為基地的突厥人。此情況雖因龍鷹而阻延,但卻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最遲是發生於李顯登位之後。

借著香家辛苦經營出來能掩飾出身來曆的新身份,本土漢人和突厥人對台勒虛雲已失去利用價值。

翠翹樓位於南城東北角的延慶坊,北枕洛水,東臨分渠,不但得洛水之秀,且能獨立於其他民居之外,自成一國。

龍鷹心忖如能探知擇地建樓的過程,肯定是個有血有肉的故事,否則翠翹樓的大老板潘奇秀不用送名貴藥材、攀附權貴。如沒有猜錯,二張都是被籠絡的對象,此為“通吃”之局。

楊清仁、妲瑪,至乎香霸等必須有立場,但潘奇秀卻沒有這方麵的限製,入門來的是貴客,配合玉女宗的媚女,其能發揮的作用,可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且防不勝防。

翠翹樓的開張,標誌著大江聯的北侵,取得站穩陣腳的成就。

恭賀的花牌從主大門直排下來,列成牌陣,已收先聲奪人之效。

四人下馬後,武延秀湊到龍鷹耳旁道:“延秀已代太醫和符大哥送賀牌。”

弓謀正朝他們走過來,龍鷹心神受牽引,且在猶豫應否讓弓謀曉得自己是龍鷹,沒心情和武延秀計較“越俎代庖”的問題,應諾了事。

隻是廣場的熱鬧情景,已非常有看頭,比之當年在梁王府舉行比武宴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到翠翹樓之前,龍鷹還以為參加開張盛會者以男賓為主,豈知想象與現實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衣香鬢影,城內美麗的仕女全來了,龍鷹更從停在廣場兩邊的馬車裏,認出閔玄清的座駕。

弓謀與以前在總壇的形象判若兩人,一身華衣麗服,剪裁講究,較似在國宴上表演百戲的藝人,堆著笑容道:“小人李謀,謹代表翠翹樓恭迎義興郡王、淮陽王、太醫大人和醫佐大人蒞臨敝樓,請讓小人引路。”

李重俊和武延秀都沒有特別感覺,符太則是不以為意,龍鷹卻聽得心生懍意。

要知弓謀並非宮內專責禮儀的官員,並肯定他未見過王庭經和符太,甚至沒見過李、武兩人,可是竟能一口叫出四人的封號和官職,實在非常之不簡單。

弓謀並不是通天曉,而是需要一個龐大的情報網絡去配合,就在四人入門時遞上請柬的一刻,有專人將資料送往弓謀,再由他決定該以何種等級的禮數招待四人。

這絕不是臨急臨忙可辦得到,而是在事前準備充足,其耳目深入神都宮廷內外,幾近無有遺漏之周密程度。

故此仙子到神都來的事,因驚動閔玄清而沒法瞞過他們。明天王庭經的離開,隻要是正式出城,亦會落在敵人眼內。當然!出城後是另一回事。

主持這個籠罩神都的探子網者肯定是個中的頂尖高手,以胖公公之能,仍未能探測到這般神通廣大的探子網的存在。

不論用兵或鬥爭,貴乎知敵,在這方麵台勒虛雲占盡上風,故能運兵遣將,先有刺殺武攸宜之舉,後有突襲仙子,正是準確的情報建功。而兩次的功敗垂成,均有他龍鷹從中作梗,皆因不曉得醜神醫為龍鷹是也。

這個主持者肯定不是台勒虛雲,他是那種厭倦細節,隻重在大局上縱橫捭闔的人,做這種事,需要的是個非常細心、細致和有驚人耐性者。

這個人可以是誰呢?

武延秀代四人答道:“李兄請引路。”

弓謀忙道:“淮陽王喚小謀便成。”

領路朝大門走去。

弓謀忽然止步,原來前方大門處一陣**,一群人從大門迎出來,另十多個人正步上台階,領頭者赫然是當時得令的武三思。

龍鷹就在此刻,狠下決定,移前來到弓謀身旁,後者帶點錯愕朝他瞧來。

後麵的李重俊冷哼一聲,龍鷹無須用眼去看,已感覺到他對武三思的鄙視和恨意,也顯示出李重俊是沒法將事情密藏心底的人,容易被人看破。

趁李重俊和武延秀既妒且恨,精神集中往武三思等人的一刻,龍鷹向弓謀傳音道:“弓兄!是範輕舟。”

當然瞞不過符太,但並不須瞞他。

老弓的涵養遠高於李重俊,表麵看不出任何反應,隻是眼內爆閃大吃一驚,又喜出望外之色。

迎出翠翹樓大門者映入龍鷹眼簾,赫然是久違了的香文。前塵往事湧上心頭,香文曾以陰山部樂老大的身份在不管城現身,與他一道者還有美女連綺,兩人一唱一和,將龍鷹逼落下風,如非有軍上魁信的奇著,龍鷹等怕已魂斷不管城,但仍被他們與沙陀族害死大半的尋寶人。

“梁王”、“潘老板”的稱呼從大門處遠傳過來,香文既化身為翠翹樓的大老板潘奇秀,那“楚楚動人”的連綺也該在附近了。

李重俊和武延秀的心情可想而知,武三思可驚動“潘奇秀”親自出門迎接,而他們隻是由“李謀”招呼帶路,尊卑立見。

你捧我,我捧你,賓主歡笑寒暄後,香文和武三思一行十多人消失翠翹樓的大門內。

龍鷹和弓謀交換一個“盡在不言中”的眼神,弓謀繼續領四人往翠翹樓舉步。

龍鷹感應到弓謀情緒的波動。

不論如何信任弓謀,向他透露身份是須冒上孤注一擲的風險,可是用人勿疑,如在將來找弓謀時才表明,會令弓謀心裏很不舒服,既然早晚須讓他知道自己是龍鷹,那第一時間讓他曉得當為明智之舉。

弓謀若要出賣他,早出賣了,不會等到此一刻。故此舉是似險實穩。

在弓謀引領下,四人登上達二十級的長門階,連綺清脆的笑語夾雜在武三思的說話聲從堂內隱隱傳出來,想起她烏黑漂亮的秀發襯托下晶閃閃的棕色眼睛,她的靈巧伶俐,龍鷹暗歎神都不知又有多少達官貴人,臣服於她的美色之下,包括跟在後麵兩個“落難”的小子。

終於踏足高官名士,騷人墨客,人人翹首期待的翠翹樓了。

※※※

翠翹樓是由“翠園”和“翹園”兩個部分組成。

翠園開敞雄健,以廳堂為主,水石為襯,尤以主堂翠軒建築精妙,撐起翠翹樓整體的氣勢,堪稱一絕。

如果大江聯總壇的因如閣,又或香霸的珍古齋是二姑娘沈香雪的牛刀小試,翠翹樓便是美人兒嘔心瀝血的傑作。想到曾與這位充滿時代氣息、才高八鬥的女郎有肉體上的關係,龍鷹大感榮幸。亦隻有這麽占地廣闊的建築組群,方能顯示出她在這方麵的氣魄和才華。

翠杆分門樓、主堂和偏廳三大部分,布局主從分明,似隔似連,空透幽深。

登階入門,入的隻是外重門樓,主堂矗立前方,正廳三間,左右有軒,翼以廊廡,襯得主堂更是氣象萬千,盡收先聲奪人之效。

四人均被其氣勢所懾,各自拋開心中所思所想,隨弓謀入軒內。

外觀是接連三個懸山頂,入廳抬頭又呈連續的歇山頂,梭柱月梁,鬥拱雀替,龐大的三堂連珠,具體地展現出建築結構與木雕技藝的完美結合,教人歎為觀止。

本以為入堂後是萬頭攢動的熱鬧場麵,豈知大出料外,竟是出奇寧和靜洽,一來是眾多來賀賓客被分流往兩邊偏廳和更深進的院落去,更因不論一椅一桌,飾屏掛畫,均充盈文人的氣息,使人不敢喧嘩,致破壞了樓內的氛圍。

雖是三廳連珠之局,但三廳的布置各有特色,相同又相異。

首重廳偌大的空間,隻於兩邊各置兩組圓桌高背椅,故雖然座無虛席,卻沒有絲毫局促擠迫之感,被安頓在外廳者亦不會感到不被尊重。何況招呼伺候的七、八個俏婢,人人綺年玉貌,拿任何一個到普通的青樓去肯定可成為當紅的姑娘,誰還會去計較其他。

龍鷹心忖如沒有猜錯,在總壇經過嚴格訓練和收編、隸屬因如閣和風月樓的姑娘們空巢而來,哪到神都的狂生名士不爭逐於她們的石榴裙下。例如因如閣的秋靈和紫芝兩女,任何一個已足有顛倒眾生的風韻豔色。

忽然間,他掌握到大江聯總壇的布局設置,除練兵聚財外,還有培育可迷死人的美女的特殊功能。

怎到他不佩服台勒虛雲。

龍鷹四人在擁上來的侍女以熱巾敷臉,又為他們脫下外袍之際,弓謀介紹道:“翠軒共達九重院落,合計一百一十間廳堂房舍。”

武延秀道:“隻是半邊翠翹樓,已可與芳華閣並駕齊驅。”

武三思等人不見影蹤,就像給龐大的宅院群吞噬,感覺特異。最特別之處,就是眼前再非青樓,而是一個眾香所在的王國,在這裏可過著不知人間何世、醉生夢死的生活,隻要你袋子裏仍有餘金。

龍鷹想起博真、管軼夫和虎義三個超級“暴發戶”,暗忖這正是他們最該來花錢的終極場所,塞內塞外各族美女,隨傳隨到。

符太問道:“這樣一個地方,要用多少年的時間建造呢?”

弓謀領他們繼續深進,道:“雖然翹軒隻有翠軒一半的大,共十八幢獨立廂房,但兩軒合起來的規模可稱冠天下。如果一磚一木的去構築,沒十年八載肯定不成。幸好我們潘老板在過去的十年默默耕耘,收購了周圍十多幢樓房,包括著名的兩座庭園,再加改建增添,又引入洛水之水成湖溪池泊,才能在三年日夜趕工下成此規模。嘿!醫佐大人對園林建築肯定是有眼光的內行人,郡王和淮陽王更不用說了。”

符太聳肩道:“我是一竅不通,隻想曉得設計翠翹樓者,是何方高人?”

弓謀先瞥龍鷹一眼,方答道:“我們大老板以重金聘得名動江南,有‘神築手’美譽的沈香雪沈大家為總設計師。”

李重俊和武延秀均露出恍然之色,可知沈香雪在園林設計的聲名,該是人盡皆知的事。隻沒想過她用的是原名原姓,或許沈香雪本已是化名。

在台勒虛雲主事下,大江聯確是準備充足,倏忽間已在神都落地生根,其無形的魔爪則以神都為基地,往四方八麵擴展。

絲竹管弦之音,飄**夜空,兩個俏丫鬟在前提燈照路,際此星光燦爛的迷人晚夜,一時間眾人都生出錯入另一天地的奇異滋味。

忽往右轉,離開主徑,然後方發覺前方是個小湖,假石山林立,踏足的橋道低貼水麵,如淩波踏水,感覺漫妙。

曆史仿在重演,當年在因如閣往訪沈香雪的小樓,所經橋道是同樣的心思設計,唯一分別是沒有了沈香雪。

弓謀道:“老板特別留下我樓被稱為梅、蘭、菊、竹四大名廂之首的梅廂來招呼四位大爺,並由號為翠翹八美之一的萍恩小姐來為諸位彈琴唱曲。今晚是由我們老板請客,務求賓主盡歡,不醉無歸。”

言下之意,就是由於今晚賓客太多,即使李重俊貴為太子第三子,亦隻能得樓內位列八美之一的萍恩來應酬一曲,陪喝兩杯便要過場。

符太淡淡道:“我想見潘老板。”

眾皆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