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出太醫府。

武曌朝他瞧一眼,現出訝異之色,然後道:“太醫的氣變了,最奇怪處是此變非是有所精進,反而是倒退,但倒退下又有某種令朕難以捉摸的生機在其中。”

龍鷹道:“師姐厲害。我的魔變終再有突破,且是全麵性的,這個新的發展由散去的道功的複蘇帶來。以前的由死而生若是‘水中火發’,今次的情況便是‘火中水發’,同樣地難以理解。”

武曌動容道:“詳細一點。”

龍鷹忙將過去兩天練功的過程不厭其詳的一一道出。

女帝聽罷沉吟良久,道:“此該為天大的好消息,窮極則變為天地之道,但誰想得到竟可以是如此根本性的變化?兩種本質性情截然有異的功法,因此統一起來,隻要能將道功的層次提升往‘至陰無極’的境界,便可使出自古相傳‘小三合’的終極奇招。”

龍鷹一震道:“小三合?”

武曌道:“所謂三合,指的是‘天、地、人’,天和地一上一下,一虛一實,是截然相反但又是有應有合的兩回事。天地初開,陰陽分判,天、地、人於焉出現,如此三者能再次合一,等於回到天地初開的一刻,由於此因人而成,故有別於宇宙的‘大三合’,遂名之為‘小三合’。”

又滿足地歎道:“明白了!明白了!”

接著朝他瞧來,緩緩道:“燕飛正因練成了小三合,故能一招擊敗不可一世的慕容垂,那絕非人力能抵擋的力量。”

龍鷹頭皮發麻地道:“那‘魔仙’豈非正是從陰陽分判回複至陰陽渾一的武道至境?”

武曌目閃異芒,沉聲道:“雖不中亦不遠矣!千古以來的難題,給邪帝幾句話破解了,朕雖然仍未想通細節,但大致上已具框架,能握其秘要,有如從迷霧裏尋到通往彼岸的道路。唉!對這個地方,至乎整個人間世,朕再沒有半點留戀。”

龍鷹道:“幸好得聖上提醒,稟上聖上,小民已弄清楚燕飛第二次的從死裏複活是怎麽樣的一回事。”

武曌喜動顏色,道:“快說!”

龍鷹將萬俟姬純的話複述。

馬車穿過提象門,在兩百多個飛騎禦衛開道護行下,往皇城馳去。

武曌似忘記了身在馬車之內,也不知要往何處去,辦什麽事,忘情地思索。

龍鷹仍沉浸在一種奇異的情緒裏,不但因可為女帝帶來破謎解悟的線索,更因解的是生死存在的大謎,牽涉到天地宇宙的秘密,因而明白正和女帝同享著那莫以名之、能超越眼前一切的怪誕滋味。

武曌鳳目生輝,喃喃道:“怎可能呢?重生時身上能致命的傷勢竟可不翼而飛,如若被斬去一手又如何?”

轉往他瞧去,道:“當日邪帝尚需躺了十多天方能回複過來嗬!”

龍鷹理所當然地答道:“小民怎能和燕飛相比?”

武曌動容道:“邪帝說的正是答案。皆因燕飛擁有‘水火既濟’的本領,而邪帝隻得其一偏。但情況該非如表麵看的簡單,至陽之力,正是毀滅和死亡的力量;至陰之極,方為生發之力,由此推之,邪帝之所以能重生,該得力於嵌入魔種的道心,這了解至為關鍵,否則差之毫厘,謬以千裏。唉!謝眺確有通天智慧,竟能憑空勘破此點。天道至簡至易,就是這般最基本、最簡單的一回事,此正為‘道心種魔’的精義。”

龍鷹聽得心領神會。

道家的還丹之法,什麽歸根複命,返本還元,修的無非是生命的源頭,重返先天至境。如果魔種乃“死之極”,道心便是“生之極”,極極生變,得到的正是“道心種魔”。這叫“一理通,百理明”,以前想不通的一事,豁然解開。

如女帝說,當至陽的魔種,與至陰的仙胎以陽中陰、陰中陽的方式結合,將臻至大圓滿的至境,不多一分,不少半毫。

女帝邪帝,均處於異常狀態裏,想到平時不會想的事物。

武曌徐徐道:“‘魔變’之極,就是當邪帝能將‘道心’提升轉化為‘至陰之極’,使出小三合的絕技,‘破碎虛空’就是如此。”

目光投往車窗外,微笑道:“朕因心情煩悶,所以藉偕太醫往綺麗閣接奚王之便,以與太醫閑聊幾句,怎麽也沒想過可得聞天地之秘,貫通種魔大法的竅妙。”

龍鷹順口問道:“聖上因何事心煩?”

武曌事不關己似地道:“還不是朕那個永不長進、每況愈下的蠢兒。朕將他和韋妃召來,當麵痛斥,隻是看他驚至臉青唇白、口顫腳震的窩囊相,朕便氣上加氣。反是那賤人沉著冷靜,雖然不敢辯駁,肯定在心中大罵。如非朕這兩年收了火氣,會給她好看。”

龍鷹很困難方成功將思緒扯回宮廷的現實去,知與李顯拒當“監國”一職有關,而對此女帝確有誠意,隻是李顯“爛泥附不著壁”,令她失望。

武曌像他般難以將精神專注於眼前的現實,心神似遊往九霄之外,瞪著窗外的晴空,夢囈般道:“你來告訴朕,在有天地之前,這虛空是否一直存在著呢?”

龍鷹悠然神往地道:“如果聖上的猜測是正確的,恐怕老天爺都沒有回答的資格,因虛空比老天爺的年紀更大。哈!”

武曌道:“這是近來朕常在想的一個問題,假設在天地分判前虛空一直存在著,那破空而去的處所,將超越了我們所在的天地,是另一個世界,亦永遠不能回來。”

龍鷹一震道:“有道理!這般簡單的問題,因何小民從未想過?”

武曌微笑道:“師弟何來閑心。朕卻在想,對於我們每天看見的東西,是否可以另有解釋?思考和觀察也許可以解決部分問題,可是如果這樣仍然不行的話,就隻有靠憑空想象。當你以這樣的態度去麵對所有習以為常的事,你會得到一個從沒有想象過的天地,再沒有一件東西是尋常之物。”

龍鷹敢肯定女帝與曆代帝皇的“無心政事”根本不同,女帝現在專心和關注的事有趣多了,是獲得新的人生,來自思想上天翻地覆的變化。

武曌歎道:“朕在後悔。”

龍鷹愕然瞧她。

武曌歎道:“五年太長了,若隻答應給邪帝三年時間,有多好呢?”

龍鷹無辭以對。

※※※

由於明天動程,送別李智機後,龍鷹特地去向胖公公辭行。

胖公公正在吃午膳,邀他共享。

龍鷹嚷道:“我的娘!全是素菜。”

胖公公眯著眼瞧他道:“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每個月吃幾天素,是養生之道。”

龍鷹抓頭道:“不是驚奇,而是沒想過吧!”

胖公公道:“今時不同往日,公公還想多活幾年。唉!我剛從千黛處回來,對此特別多感觸。”

龍鷹一震道:“她老人家怎樣了?”

胖公公道:“隻是小恙,她懂得自醫,該很快沒事,不過卻是壽元將盡的先兆。”

龍鷹心中一陣不舒服,千黛身體出問題,大有可能與扮醜神醫有關係,因勞心勞力,隻是那四卷《行醫實錄》已耗用了她大量精神心力。

胖公公似曉得他心裏在想什麽,瞅他一眼道:“想也不要朝那方麵想,說到底,她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依我看她不知多麽高興。”

龍鷹問道:“她的情況是否很差呢?”

胖公公道:“剛好相反,人很精神,明空探病時,還與明空筆談了半個時辰,十多年來,首次肯寫這麽多話出來。唉!正因情況異常,公公才猜到她曉得自己時日無多。”

又安慰龍鷹道:“所謂時日無多,怎都該有幾年時間。”

再瞪他一眼道:“吃多點東西,好有精神氣力幹活。”

龍鷹看著他連夾兩箸菜送到他碗裏來,訝道:“幹什麽活?”

胖公公道:“就是怕你粗心大意,疏忽了絕不可以疏忽的人。這邊知你到公公處來,公公那邊使人去召婉兒來與你幽會,你不但要穩著她的人,至緊要是穩著她的心。甜言蜜語是沒用的,也不要提不切實際的事,必須從有關她切身利益的事入手。明白嗎?”

對宮廷有權勢女人的了解,肯定是胖公公的專長。龍鷹暗責自己,頷首受教。他的確沒想過去見她,不但因不知和她說什麽才好,且有點兒怕見到她。

龍鷹岔開道:“千黛肯筆錄說話,當有重要的事和聖上說。”

胖公公神色古怪地道:“都是有關聖門的家事,你不宜分神去理會。”

見龍鷹雙目不眨地瞧著他,歎道:“千黛認為我們已完成了神聖的使命,聖門再沒有存在的必要。”

龍鷹大訝道:“我還以為她老人家像公公般不遺餘力地去支持聖門。既然有這個想法,為何又肯謄抄《天魔策》呢?”

胖公公道:“你以為她會依書直抄嗎?旁門左道、害人害物的內容全給她刪掉,隻剩下武功精粹的部分。唉!想不稱為聖門也不行。”

龍鷹欣然道:“這是合乎天理人情,聖門確應來個大革新,公公令我看畢《萬毒寶典》後把它燒掉,正基於同樣的心態。”

胖公公道:“可以革新,但若讓聖門至我們而絕,公公卻不同意。”

龍鷹道:“公公事事看得開,獨執著聖門的事,何不由老天爺去決定呢?會少了很多煩惱。”

胖公公點頭道:“這正是千黛的論據中對公公最有說服力的一點。夠了!公公不想再就這事說下去。寧采霜走了,引起很多的震**,還有閑言閑語,矛頭都是指著你,你心裏須有準備,以應付婉兒的詰問。”

龍鷹頭痛地道:“我還以為她的離開,不會惹起半個漣漪。”

胖公公道:“現在凡與李顯夫婦有關的,小事會變大事,何況像寧采霜人既長得美,又備受尊敬的人物。不過隻要是明眼人,均看出她的離開與李顯的拒當‘監國’、韋妃則不讓丈夫去任職有直接關係,是心灰意冷嗬!又幸好你明天便走,一年半載後回來時,誰還記得這件事呢?”

龍鷹道:“究竟是怎麽樣的閑言閑語呢?”

胖公公笑道:“宮廷內最多是非,無中生有等閑事,何況非是無因,當然是環繞著男女關係,精彩處是美女醜男,恰是難得的話題。不用公公說出來,可以想見。”

又道:“如果你以的是龍鷹的身份,保證沒人有興趣說半句。更要命是她半個修行人的特性,令謠言大添趣味。公公也想問一句,你和她有否不可告人的關係?”

龍鷹苦笑道:“除了肉體關係外,其他不可告人的一應俱存。我的娘!她感應到我的魔種。”

解釋一遍時,上官婉兒到。

龍鷹正要去迎接,胖公公扯著他道:“不用急,與她的事不可張揚,公公會玩個小把戲,令人以為你已離開,婉兒到這裏來主要是見公公。”

龍鷹知機地道:“公公有其他的指示嗎?”

胖公公道:“公公會在這十天、八天內起程往西都。”

龍鷹不解道:“西都發生了何事?須公公親自去處理。”

胖公公站起來,道:“這件事必須親力親為,明空亦不放心讓別人去辦。哈!還猜不到嗎?”

龍鷹隨胖公公離開主堂,朝內院的方向舉步,壓低聲音道:“是不是與陵寢有關呢?”

胖公公答非所問地道:“真的行得通嗎?”

龍鷹一頭霧水地道:“什麽行不行得通的?”

胖公公在廊道止步,道:“此事實不該和你說,但除了你外又找不到另一個可談這方麵的事者。唉!你回來後再和你說。”

繼續前行。

龍鷹追到他身旁,道:“我明白了!那就是聖上所說的‘家’,她的歸宿之地。公公放心好了!如果換了我處於聖上的情況,會做同樣的事,陵寢再不是歸結,而是起點。”

胖公公咕噥道:“真是那樣子嗎?封基後,用盡人手沒有幾年時間休想開洞入內,而神仙亦沒法鑽出來,將沒人曉得裏麵發生的事,悶也悶死了。”

龍鷹咋舌道:“有這麽堅固嗎?”

胖公公道:“這正是公公要親去監督的原因,就是保證是那麽的堅固,隻是封門便用上數千斤的生鐵。你的聖上還說要親自去看。”

龍鷹說不出話來。

兩人穿過分隔中園和後院的月洞門,胖公公指著右方林木掩映裏若隱若現的獨立房舍,道:“那是府內最幽靜的蘭舍,是公公避靜的處所,好好慰藉婉兒,論本質,她算是相當不錯的了,且確有才華。”

龍鷹忍不住問道:“公公對將來有何打算?”

胖公公道:“該走的時候走,如果不是須留守至最後一刻,公公不願留此一天。唉!公公是否很矛盾呢?在高原耽久了,很想回來,回來後又想離開。”

龍鷹道:“一點不矛盾,反是人之常情。就像我對沙漠的感受,在那裏時,覺得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離開後又夢縈魂牽的懷念著。嘿!公公指的最後一刻,指的是何時刻呢?”

胖公公道:“知否明空將李顯夫婦召去罵個狗血淋頭呢?”

龍鷹點頭表示曉得。

胖公公低聲道:“最後,明空向他們說了一句話。”

龍鷹心中一沉,問道:“是哪一句?”

胖公公道:“明空告訴李顯,不要以為她定會傳位予他。”

龍鷹一震無語。

胖公公道:“雖說是句氣話,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李顯大概不會有感覺,但對韋妃卻是青天霹靂。當這句話給傳開去,會將現時至少表麵和諧的氣氛改變,就像能燎原的火種。”

龍鷹心忖確是始料難及,怎想到好事變成這樣的壞事。

關鍵處不在韋妃,而在於李顯的無能。

胖公公拍拍他,語重心長地道:“不要想那麽多,會把腦袋想壞。好好的去享受人生吧!”

說畢掉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