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歎息道:“太子正式拒絕了嗎?”

寧采霜沒有釘著先前的問題追問,目光投往車窗外的萬象神宮,沉默不語。好半晌後,輕描淡寫地道:“太醫曉得為何采霜明知多少會招來閑言,也要送太醫返上陽宮去呢?”

龍鷹心中湧起異樣感覺,這是與眼前佛門美女交往以來,她說過的話裏最涉及男女之私的說話,一時啞口無語。

寧采霜像說及與己無關的事情般,柔聲道:“我走了!”

龍鷹失聲道:“什麽?”

寧采霜微聳肩胛道:“采霜明天離開,現在是向太醫道別。太醫說得對,這裏的生活並不適合我,且留下來再沒有意思。唉!采霜真希望從沒有到過神都來。”

龍鷹呆瞪著她修美的玉項,心中感慨萬千。

寧采霜掉頭往他瞧來,不單沒有絲毫失意,一雙美眸竟異彩漣漣,似因決意離京重獲某一失去了的東西,生機盎然地道:“太醫又為何留下來?”

龍鷹被她問個措手不及,乏言以應。如果以什麽當官是為消災解難的胡言亂語來搪塞,對此刻的她會是冒瀆。隻恨除此之外,他再沒法想出另一個理由。

目下在神都內,除了曉得自己是龍鷹者外,她該算是最了解他的人。真想向她表白身份,龍鷹有信心眼前伊人絕不出賣他,不過隨之而來的後果卻是難測至極。例如他不在神都時,誰來扮他呢?一個不好,給她猜到自己是兩大妖人之一,將更糟糕透頂。龍鷹深切體會到心有難言之隱的滋味。

寧采霜似再不在乎任何事,並不著緊自己的問題是否有答案,道:“由明天開始,神都的所有事均與寧采霜沒有關係。”

龍鷹心生憐惜。

李顯辭任監國之事令她徹底失望,清楚從任何一方衡量,這位未來天子,都是個不折不扣的昏君,無能之至。又因見盡東宮內**荒誕的行為。現已如此,未來更不堪想象,令她不忍再耽在這個大染缸內,遂萌去意。

寧采霜垂下螓首,以微僅可聞的聲音道:“但願聖上永遠掌政。”

龍鷹心中劇震。

這麽的一句話,出自她的口,可知她對李顯是多麽的失望。她身屬支持大唐複辟的白道門派,為此可拋頭顱、灑熱血,一向視武曌的大周為不合法的政權。可是在此一刻,她終弄清楚眼前的盛世得來不易,而女帝起用龍鷹征戰塞外,換來邊疆的安穩,乃其德政裏至重要的一環。但是,看目前太子集團對龍鷹敵視的態度,她對未來豈敢樂觀。

她的看法與以張柬之為首的政治集團有著根本上的差異,因她看得更深入和透徹。張柬之等認為隻要好好匡助李顯,誅除諸武,可天下太平。寧采霜則清楚隻是他們一廂情願的想法,韋妃事實上沒丁點兒改變過,從韋妃千方百計收買醜神醫一事上,佛門美女嗅到失敗的氣味。

龍鷹頭皮發麻的瞧著她,心情複雜,不知該想什麽、說什麽。

寧采霜仰起俏臉,柔聲道:“采霜最不放心的,正是太醫。她們這麽做,背後定有一個很好的理由。”

龍鷹點頭表示明白,道:“太子妃和張相曉得了嗎?”

寧采霜輕輕道:“太醫是第一個曉得的人。”

吐出這句話後,玉白的臉頰隱現紅暈,但眼神仍然清澈平靜,敢於迎上王庭經的目光,頗有點豁了出去的味兒。

此刻的佛門美女高手,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嬌豔動人,透出女性柔媚率性的一麵。

龍鷹喉幹舌焦地低聲道:“嘿!我竟是第一個知道的嗎?”

說完也知此為廢話,卻找不到更好的應對。

美女默默瞧他。

龍鷹道:“夫人……”

寧采霜截斷他道:“我再不是夫人,隻是個平民女子。”

龍鷹這才知道“夫人”的稱謂,代表的是一種身份。尷尬道:“唉!采霜!可以喚夫人……噢!不!姑娘的名字嗎?”

寧采霜道:“太醫有何話想說呢?”

龍鷹俯前少許,端詳她的如花玉容,囁嚅道:“嘿!異日若想找采霜,到哪裏去尋找呢?”

寧采霜蠻有興致的打量他,秀眸閃閃生輝,柔聲道:“還找人家幹什麽呢?若為的是敘舊閑聊,可免則免。”

龍鷹給她耍得暈頭轉向。對方是坦誠相待,自己則是左隱右瞞,當然非是毫不隱瞞的美人兒的對手,她隨便的一句話,已殺得他難以招架。笨拙地道:“當然不止於說幾句閑話。”接著雙目放光地道:“若為的是其他事,有得商量嗎?”

寧采霜瞄他兩眼後道:“又可以是什麽事呢?”

龍鷹道:“當然是為了再見采霜。”

寧采霜道:“見又如何?不見又如何?太醫沒法說出一個所以然嗎?”

龍鷹差點抓頭,道:“無論如何,請采霜開恩,讓鄙人曉得日後到何處找你。”

寧采霜柔聲道:“太醫真的會來找采霜?”

龍鷹肯定地道:“這個是一定的,最怕采霜不肯見我。”

寧采霜白他一眼,現出首次在她身上發生的嬌媚美態,微嗔道:“太醫的終身不娶乃全城皆知的事,既是如此,為何仍要來擾采霜的清修?”

龍鷹腦際轟然一震,造夢亦未想過寧采霜說出這幾句話來,語無倫次的應道:“采霜竟可以嫁人嗎?”

寧采霜似因作弄他而大感快意,此時的她哪還有半點長年修行佛門高手的風範,隻像個和情郎慪氣的小女孩。瞅著他道:“誰在造謠說我不可以嫁人?”

龍鷹已開始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口齒不清地道:“可是……可是采霜乃無念大師的高徒,修的是佛家禪法。難道其他人指采霜的帶發修行竟是一場誤會?”

寧采霜唇角現出笑意,淡然自若地道:“出了家可以還俗,何況尚未出家?出家在家,從來不具任何分別。太醫仍未肯直接回答采霜的疑問。”

馬車駛離皇城,上陽宮的提象門出現前方,門南端角是旁若無人矗臨洛水的浴日樓,就是在那裏龍鷹目睹女帝流出一滴龍淚,並接受“醜神醫”的任命。那時不論女帝或龍鷹都沒想過“醜神醫”的身份可以起著如現今般的重要作用。龍鷹更沒想過“醜神醫”會被愛上,且是如此難得的美女。

龍鷹痛苦得要命。

隻須一句是假的,可回答了迫在眉睫之前的問題,但接踵而來的問題如何回答?如果醜神醫是個常人,沒理由以謊話來拒絕美女,先有罕世美人兒榮柔,後又有豔冠東宮諸婢的小敏兒,說什麽都說不通,除非另有隱情。

龍鷹想起來俊臣的“臨急抱佛腳”,苦笑道:“有‘立誓’自該有‘解誓’,頂多請有德行的大師連續七天七夜登壇作法。哈!采霜請說。”

寧采霜欣然道:“太醫這幾句雖是胡言,卻使人家感到來自太醫的真情性。離別在即,太醫仍不肯對采霜說真心話嗎?從第一次遇上太醫,采霜已感到太醫非是尋常之輩,心裏藏著很多東西,識見上更遠遠超越一般的醫者,予人無所不知的奇異感覺,更令采霜明白遇上的是前世冤孽,任何人力的抗拒,最後隻落得徒勞無功。”

龍鷹呆瞪著她,今次是全身發麻。

寧采霜似從某種困境將自己釋放出來,帶點小女孩的洋洋自得,唇角含春地道:“你以前說的鬼話,我不信半句。對你是不可聽其言,隻可觀其行,得出的是完全另一回事。太子妃最害怕的人不是聖上,而是胖公公,偏是像胖公公般的一個人,對你卻是無微不至,至乎為你們師徒出頭教訓梁王。梁王為此在太子妃前大吐苦水,當然無可奈何。”

馬車進入觀風門,朝太醫府駛去。

於龍鷹的感覺來說,除了馬車內的天地外,其他事物再不存在。

寧采霜道:“現在一切再不重要了,離開神都後,采霜會將過去一年的所見所聞,忘個一幹二淨。”

龍鷹駭然道:“豈非連鄙人都忘掉?”

寧采霜若無其事地道:“如果可把太醫一並忘記,今天采霜根本不會冒瘋言瘋語之險來與太醫道別。”

龍鷹低呼道:“采霜!”

寧采霜俏臉泛起聖潔的光輝,娓娓說道:“采霜修的是‘無念禪’,截斷兩頭,於至靜至極中返歸真如,入妙悅之境。過往一直無事,直至遇上太醫,當夜靜修,倏忽間已登入坐忘境界,卻又與以前的坐忘不同,更能自具圓滿。那時仍不在意,以為是因突破精進,心中歡喜,然而之後逐漸趨於回落,直至與以前無異。”

龍鷹心知肚明是怎麽一回事。她像端木菱般感應到自己的魔種,隻是因靈銳及不上仙子的仙胎,致察覺不到妙境之源,但已顯示眼前美人兒修行之高,在他的意想之外。唉!難怪自己也愛見到她,正因這種發自天然的吸引力。美人兒或許可算是“愛上”了他,卻絕不牽涉到男女愛欲,純粹為形而上之的引動。

寧采霜玉頰再現紅霞,但沒有避開目光,平靜地道:“到今次再見太醫,一切清晰起來,每晚臨睡前用功、倏忽間已登入絕妙之境,千裏一空,可是在無想無念裏,竟給太醫占據心神,卻又不是真的分心去想太醫,太醫亦再非是一個人,而是某種莫以名之的神機妙覺,令采霜的禪修不退反進,實是非常怪異,亦從未從敝門先輩典籍讀過類近的情況。因而采霜在與太醫相處時特別留神,發覺總有心不由主,被太醫觸動的異象。不瞞太醫,就像在這一刻,采霜既出世又入世,感覺微妙難言,直指本心,即佛去佛,圓通無缺。所以采霜知道太醫的真如,絕不像太醫表麵似的簡單。”

龍鷹就在此刻痛下決心,不會沾她半根指頭,因對她的勵誌修行生出敬意,亦不會再苦苦追問她離開後到何處去尋覓她。

他不忍裝糊塗,更不敢出言調侃,沉吟道:“或許是因與寒家別走蹊徑的功法有關。鄙人的心法與別不同,練功的方式更是別樹一格,就是‘嚐一草,進一步’,武功醫功並進。哈!該就是這樣子。”

寧采霜沒好氣地道:“太醫可知自己說的是謊話時,采霜會有感覺的。”

龍鷹暗吃一驚,難怪不論自己說什麽,她一概不信,包括那晚究竟到了哪裏去,想氣得她以後不理睬自己,也告失敗。尷尬至說不出話來。隻好來個兩眼上翻,表示無奈。

寧采霜湊近點,柔聲道:“還有一點非常奇怪。”

如果是在戰場上,這刻唯一可做的是棄戈曳甲而逃,敵知我而我不知敵,乃兵家首忌。

龍鷹應道:“有什麽好奇怪的?”

寧采霜道:“采霜現在是將自己的所有破綻弱點,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太醫眼下,依太醫對采霜一向的態度,該不會錯過機會,但一如過往,太醫表麵氣勢洶洶,事實上卻是非常克製,表裏不一。剛才當采霜坦白道出每當見到太醫時,仿如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可是太醫沒有乘人之危,且變得小心翼翼,言行謹慎,眼神轉斂。太醫說吧!采霜該否為此而奇怪呢?”

她是說得含蓄客氣,指的是察覺龍鷹對她的色相大感興趣,偏又令她難解地苦苦克製。她對自己的情況則婉轉陳述,“變成另一個人”意指並不介意龍鷹的“侵犯”。

龍鷹招架乏力。

唯一可慶幸者,就是寧美人雖然對他疑竇叢生,但絕不會將心中疑惑告訴任何人,且信任他。

龍鷹坦然道:“采霜明察,鄙人因曾立誓終身不娶,又知采霜一心向佛,怕壞了采霜的清修。嘿!故而……”

寧采霜截斷他道:“還要滿口胡言。太醫忘記了剛才說什麽嗎?讓采霜來提醒太醫,隻要作場大法事可解去誓言,忽然又不再是這樣子了,矛盾。”

馬車繞過觀風殿,麗春殿從左邊的車窗映入眼簾。

不論路途多遠,終有抵達的時候。今次車程的結束,是他們分離的一刻,以後大概不會有再碰頭的機會。

這個想法令龍鷹魂斷神傷,卻無力改變,甚至不敢追問日後尋她之法。當年在大江聯做臥底,早嚐遍臥底的痛苦。沒想過現在扮醜神醫,亦這樣不好過。

以往一直隔在兩人之間的無形邊界已消失無蹤,寧采霜等若將芳心剖出來讓他過目,大有任君處置的意味,坦誠真切,看他的目光滿載深刻的情緒,表達的感情遠超他們間近來所有的交談接觸,超越人世。

車外陽光漫空,上陽宮宏偉的殿宇樓亭在日照下金碧輝煌,卻不予龍鷹絲毫實在的感覺,宛似海市蜃樓,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

龍鷹歎道:“終有一天,采霜會明白我。”

寧采霜喜滋滋道:“采霜愛聽這句話,因為是出自太醫心內。太醫的靈神玄通變幻,教采霜無從測度,是人家從未遇上過的。”

龍鷹訝道:“鄙人因采霜的離開心中填滿離愁別緒,難受得要命。但采霜剛好相反,像脫困的鳥兒般不時喜動顏色,難道對鄙人沒有半分依戀之情嗎?”

寧采霜莞爾道:“太醫回複常態哩!”

抿嘴淺笑道:“罪過!罪過!采霜一股腦兒將藏在心裏的事說出來,但求痛快,卻令太醫為難,是采霜的不對。”

接著再湊近點,輕輕道:“采霜麵對的正是人生轉折的分叉路,一是留下來,一是永遠忘掉神都。離開容易,心結難解嗬!現在得太醫暗示采霜對太醫的疑惑非是無中生有,使采霜鬱結全消,歡喜是應該的嘛!”

現在是最後一個機會,眼前美人兒清楚表示自己若想得到她,並非辦不到,但當然不可對她再有隱瞞。她在選擇,自己也在選擇。寧采霜的選擇是未來該走的道路,他卻是掙紮於大局為先和個人為重之間,同為兩難之局。

馬車放緩。

龍鷹歎道:“祝采霜一路順風,不過若有一天采霜想回到我身邊,哈!小弟定會舉行法事,來個棄舊迎新。”

寧采霜白他大有深意的一眼,玉容回複不波止水的平靜,似像在此一刻,再沒有神都和醜神醫,忘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