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推開半扇用不知名堅木造的主堂大門,踏足風雪漫空的寒夜和溫暖如春、燈光火著的堂內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的交界,各式各樣的氣味呼吸煮成一大窩似的,湧入他鼻孔去。撲麵而來的是四個壁爐熊熊烈燒柴火暖和的熱力,還有羊奶茶、牛脂、烤肉、燒餅、不同族人的體味,你想得出來的氣味,應有盡有,可說是集塞外民族氣味的大成。

比對起外麵風寒雪冷的淒寂,眼前是個令人難以相信的世界,高達兩丈,長五丈、寬三丈的驛堂內,分三排擺開十五張大圓桌,桌子間本留有寬敞空間,可是現在卻沒有絲毫鬆動的感覺,不但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連桌與桌間也有插針難入的擠逼感。龍鷹約略計數,堂內的人數不少於兩百個。

堂內喧嘩震天,吵得最厲害的是中間的幾張桌子,不知在聚賭還是進行某種遊戲,聚攏了數十人,打氣、歡呼、吆喝聲潮水般起落著,夾雜著左右靠牆四個大壁爐燒得“劈啪”作響的柴炭,其熱鬧和混亂,連神都的東、北兩市也要瞠乎其後。

其它桌子坐滿各種打扮的人,以男性為主,也有十多個是女的,其中幾個且是年輕漂亮,唯一共同點是沒有一個是斯文的,吵得比男人更要凶,說的是各族語言,大部分都是龍鷹聽不懂的。看服飾,便知部分為來自遠方的商旅,又或塞外各族的好漢、好女。大碗茶、大塊肉,桌麵無一幸免一片狼藉,沒有任何人收拾碗盤,也分不清誰是山南驛的夥計,哪個是入住的客人。

寒風隨他推開的門卷進去,最接近的十多個人轉身朝他指罵,雖不明白在說什麽,總曉得是著他立即關門。

龍鷹急忙掩門,尚未踏出第一步,一隻手橫探而至,執著他外袍的襟,扯得龍鷹麵向著她。

龍鷹敢保證未見過比她更凶的姑娘,其實她樣子長得不差,卻像天生是惡模惡樣,雙眼射出能殺人的芒光,另一手叉腰,以介乎突厥語和另一族間的語言喝道:“先放下五兩,才有坐下的資格。”

龍鷹一生首次給初次見麵的漂亮惡女劈胸口執著,大感**刺激,又是心中叫苦。大唐的通寶,極可能是唯一能在這地域流通的貨幣,不負通寶之名。可是因從未想過會到任何客棧去,此刻身上不名一文,勿要說五兩,一錢都拿不出來。

龍鷹攤開雙手,耍出最拿手的無賴招數,笑嘻嘻地以突厥語道:“姑娘請給我一點時間,待我去賺五兩回來給你。”

說時耳聽八方,早掌握到中間幾張桌子正進行的勾當。又上下掃視這女子一遍,從她鮮豔的服飾猜到她是回紇姑娘,此女身材健美豐滿,若抹去惡兮兮的表情,肯定充滿**力。

回紇惡女冷笑道:“原來是個窮漢鬼,給我滾!”

執著他襟口的手用力一推,龍鷹卻紋風不動,照樣嬉皮笑臉。

回紇惡女想也不想地收回執著他外袍的玉手,側身扭腰,玉腳側踢他臀側,又狠又勁,如一般人給她踢中,肯定撞門外跌,不會有另一個可能性。

好男怎會與惡女鬥,龍鷹先往另一邊微移,倏地閃後,惡女明明可踢中他,卻是隻差毫厘,給他逸去,似緩實快地擠進桌與桌間的人叢裏去。

這邊雖動手動腳,另一邊的人沒一個有興趣瞥上一眼,仿如動武是不住發生的事,不單見慣,且看膩了。

惡女氣衝衝地追在龍鷹身後,但怎都差一步才趕得上他。

龍鷹像滑不溜手的遊魚般,在人堆裏左穿右插,偶爾用上肩撞,因他用勁巧妙,被他撞開者不會有被冒犯的感覺。

幾下呼吸後,他已擠到聚集了最多人的一桌。

一張徑長兩尺的小圓桌,對坐著兩個大漢,手掌相握,肘枕桌麵在比臂力。最特別是小圓桌一邊放著一小銅盤,注滿火油,中置火引,著火點燃,焰鋒上橫掛著一條小繩,綁在兩邊的銅架處,蹬得筆直,在火舌尖不時竄高的情況下,小繩受不住燒灼,中間處正在解體,桌子另一邊則堆滿通寶,令人擔心會掉到地上去。

“砰!”

其中一漢終於不敵,雖頸上青筋暴現、手肌欲爆,仍兵敗如山倒地被對方壓往桌上去。

小繩斷開。

四周傳來咳聲、歎氣和充滿怨氣的咒罵。

敗者現出痛苦的神色,顯是手臂受創。勝利者神色如常,隻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

龍鷹對勝利者亦不由另眼相看,敗的一方絕非弱者,而是可列入好手之林的塞外江湖漢,兼是天生神力,所以贏得不少人在他身上下重注,買他能捱至繩斷的一刻。

另一方勝得不費吹灰之力不在話下,至難得是故意在繩斷前的刹那一舉取勝,其從容的氣度和時間的拿捏,在在顯出一流高手的風範,可知山南驛因大風雪有緣聚此的旅客,龍蛇混雜,不乏有能之士。

一個穿紅衣,赤發碧目,高大健美,眉目似畫的外族女郎,一點不怕好色的男人擠擠碰碰,掛著個竹籮,向輸了錢的人收賬,難得她誰輸了多少竟記得一清二楚。看情況,是隻準賭挑戰者贏,不許買他輸,故此紅衣女郎隻收不賠,瞧樣子該與勝利的大漢有點關係。

大堂稍微安靜了點兒,沒人注意的龍鷹聽到諸如“第十八個了”、“又輸掉一兩”等的歎語。

勝利者體型剽悍魁梧,坐在椅子裏穩如鐵塔,相格粗獷,滿麵虯髯,乍看像年紀不小,細看則知他三十歲未出頭,虎背熊腰,有種充滿陽剛氣的魅力。此漢該不屬塞外諸族,而是來自西麵遙遠的國度。

他正以令人害怕、深邃嚴肅的目光,掃視圍在四周的人,似獵者在找尋獵物。

回紇惡女擠到身後了,龍鷹別無選擇,趁敗者被友伴攙扶離座的當兒,坐入空置出來的高足凳去。

小圓桌的“霸主”如電的目光朝他射來,龍鷹以苦笑回報,察覺到霸主雙目掠過警戒的神色,顯出高明的眼力。

惡女來到龍鷹後方,狠狠一掌劈來,斜削他的脖子。

霸主一動不動,擺出隔岸觀火的姿態。

內圍的百多人,早因龍鷹坐入挑戰者高足凳,目視龍鷹,見惡女殺至,還動手行凶,不但不同情龍鷹,還唯恐天下不亂地起哄叫好,鬧得驛堂晃搖,亂作一團。

堂內其它人莫不投來好事的目光。

惡女今次是含恨出手,誌在必得,卯足蠻勁,豈知劈個正著的當兒,玉掌被某股不知名的力道牽引,竟帶得她朝龍鷹撲過去,手掌則錯開滑往龍鷹前麵。

惡女連忙手按龍鷹寬肩,不致胸脯壓到龍鷹背上,卻毫無辦法被這小子乘勢吻了她手心一口。

惡女駭然後退,撞在另兩人處,龍鷹的一吻非是尋常之吻,惡女立告全身酥酥麻麻,用不上勁兒,更不要說繼續動粗。

惡女被反碰力撞回來,雙手沒有選擇下按著龍鷹雙肩,勉強立穩,喝醉了似的滿臉通紅,搖搖晃晃。

龍鷹回頭笑以突厥語道:“我這就賺錢回來給家用。哈!”

閃電探手,捏她臉蛋。

他兩人此時已成了所有眼球的核心,剛才唯恐龍鷹不立斃當場的人,全掉轉槍頭,轟然叫好,為龍鷹調戲和輕薄惡女連聲喝彩。

龍鷹心忖因風雪封路困在山南驛者,個個給悶出卵蛋來,最無聊的事也可以起哄,何況忽然有人來和嬌俏健美的惡女耍花槍。

回頭過來,安坐對麵的臂壇霸主,眼裏仍未脫驚異之色,適才龍鷹化解惡女的手段,他看得比任何人清楚,表麵是純賴扭頸的動作,實質裏暗含精妙無倫的上乘武技,而對他吻惡女一口竟可使她無力再作惡,更令霸主百思不得其解。

剛輸一場的眾賭鬼興致又回來了,還有來看熱鬧者加入,將聚賭的熱烈場麵氣氛推上另一高峰,驛外即使天崩地裂,沒有人會去留心。

紅衣女郎從重疊成圍的人叢裏硬擠至桌邊,眼尾不望地徑自將堆在桌上的通寶撥入小籮子去,嚷道:“想挑戰我們真哥兒嗎?先交出二兩挑戰金,贏了賠你二十兩。”

說的竟是咬音準確、字正腔圓的漢語,可知此女異常機靈,瞧穿他是漢人。

龍鷹一呆道:“美人兒你在和小弟說話嗎?哈!一賠十,真爽!唉!我的娘!”接著舉手嚷道:“誰給我先墊支二兩,包保可捱至繩斷,老子分十兩給你。”

四周驀然靜下來,人人呆瞪龍鷹,想不到眼前軒昂挺拔的男兒漢,竟拿不出區區二兩,亦開始明白為何惡女追來逞凶。

回紇惡女如觸蛇蠍地收回按龍鷹肩膀的手,氣得跺足,但再不動手。

一個聲音在重圍外傳過來,道:“博真在這裏擺了三天擂台,未逢敵手,就看在你這份膽色,我傑天行給兄台墊支二兩。”

說時兩串錢越過眾人頭頂,從上往龍鷹投來,準確有如目睹。

龍鷹看也不看舉手接著,順手擺在紅衣女前的桌緣處,謝道:“傑兄高義隆情,小樸定會為你贏錢。”

小樸是他改為龍鷹前的名字,不算騙人。

眾人均是老江湖,明白到龍鷹非像表麵一個窮鬼般的簡單,僅看博真從未有之的凝重神色,便知遇上有資格的挑戰者。

氣氛更熱烈了。

紅衣女亦發覺有異,看看輕鬆自若的龍鷹,又看看博真,終究須由博真決定肯否接受挑戰。

圍觀者人人屏息靜氣,扯緊的氣氛,感染了圍外的人,說話的音量不住下降,直至鴉雀無聲。

此從未有過在驛堂出現的場麵,令人格外感到風雨欲來前的氣氛。

堂外風雪的呼嘯,首次傳入各人耳內去。

博真盯龍鷹半晌後,嘴角逸出笑意,忽然探手朝腰囊摸索,好一會兒後掏出一條有拇指般粗的牛筋索,兩手各捏一端,在桌麵上拉直,好整以暇地以漢語道:“今次要燒斷這條筋繩才成。”

眾皆嘩然,又因博真的攪鬼感到好笑,喧鬧震堂,本扯緊的肅靜,**然無存。

龍鷹捧腹指著牛筋索笑道:“這至少燒半個時辰才燒得斷,博真兄真有趣。”

博真收索入懷,欣然道:“不是有趣,而是識趣,我今次擺陣迎戰,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山欣姑娘籌措給賊子的贖金,如果一注輸光,便前功盡廢。”

雀躍的賭鬼們齊聲歎息,失望之情,溢於言表。猶感可惜者,是無敵的博真終遇上對手,竟來個不應戰。

博真毫不理會,朝龍鷹身後回紇惡女道:“樸兄的五兩入門費,算在我身上。”

又轉向紅衣女郎山欣道:“該差不多哩!”

山欣毫不領情,冷哼道:“勿要扮好人,我是要用身體來還你的。”

眾人找到新方向,齊聲喧叫。

博真打出著各人靜下來的手勢,向山欣道:“勿要誤會,我隻是隨口說笑,山欣不用認真。”

四周響起歎息聲,都在惋惜博真的不智或不濟。

山欣冷冷道:“我偏愛用身體來還債。”

她的話立即惹來口哨聲和怪叫。

博真為之愕然,抓抓頭,不知該如何對她沒由來的堅持做出合適的反應。目光投往龍鷹,不知該苦惱還是快樂。

龍鷹感到充盈血肉的生活氣息。大夥兒萍水相逢,來自不同地域國度,各有不同的出身背景,因風雪封路聚集在這裏,無聊下公平競賽,你情我願地賭個興高采烈,若如一族的人,非常感人。

龍鷹亦奇怪為何沒人關心山欣拿錢去贖什麽人?博真也像並不緊張,山欣則一點不擔心被擄去親友已給賊子殺害的模樣。大奇道:“山欣姑娘的哪位貴親給賊子擄去了?”

堂內大部分人均聽得懂漢語,聞言齊聲大笑。

山欣秀臉漲紅,不依大嗔道:“通通不準笑,有什麽好笑的。”

眾人笑得更厲害了,顯然人人曉得山欣哪個“貴親”落入了賊子之手。

龍鷹一頭霧水地看著山欣。

一個陰陽怪氣、飄忽無定的聲音,忽東忽西地在堂內響起,道:“便算作山欣姑娘的親生女吧!應錯不到哪裏去。”

一時笑聲震堂,隻有龍鷹不明白有什麽好笑的。同時心下懍然,說話者能以氣禦聲,弄得聲音飄忽難測,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休想辦得到。

他肯依符太之計到山南驛,正因此為各路人馬的集中處,包括各族探子,是收集情報的理想地點。

山南驛屬回紇人的勢力範圍,任突厥人如何橫行霸道,仍不敢公然來犯,隻能化整為零地入侵,見機行事,大事化為小事,使人誤以為隻是江湖上的鬥爭仇殺。

如隻有龍鷹一人,原本除逃走外別無他法,但多出符太這個令龍鷹也感其可怕的人,又在對方計算之外,再幹掉一批高手的機會很大。

符太另一個說服龍鷹的理由,就是在這裏對付他們,比在任何其它地方更有優勢。

博真也在忍著笑,俯前少許向龍鷹低聲道:“是山欣的愛馬。”

龍鷹想雪兒,感同身受地道:“那和愛女實在沒有分別。”

“砰!”

說罷一掌拍在桌上,桌子沒有碎,但聲音竟有差點震破眾人耳鼓的效果。

全堂肅然。

龍鷹灑然笑道:“欠債還錢。小弟當然沒錢還博真的五兩銀,幸好可用勞力還債,隻要賊子在方圓百裏之內,我明天破曉前,定可不費半個子兒地將山欣姑娘的愛女送回來。”

人人像看傻瓜般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