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柬之歎息道:“凡可以想到的辦法,我們都試過,否則怎敢勞煩太醫?”

龍鷹聽得心生疚意,呆看著他。

以前認為的敵友難分,例如麵對高奇湛的一刻,隻是因對敵人生出好感,事實上各自立場清楚分明,絕不會因對方而改變。可是在這一刻,他真正明白了與張柬之的關係,隻有“敵友難分”四字方可形容得貼切。他的苦惱,正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

張柬之惟有自問自答,道:“我們有沒有請公主幫忙呢?當然有哩!且達三次之多。第一次公主問聖上太子登位之期,聖上不置可否,避而不答。一個月後公主再次問聖上,聖上隻冷冷說了兩句話。”

龍鷹心忖肯定不會是好說話。

張柬之道:“聖上說現今鷹爺征戰在外,朝廷不宜有變。”

這兩句話實不足成為理由,可是由女帝的龍口說出來,誰敢反駁。

張柬之續道:“最近的一次,公主趁鷹爺傳來大捷的喜訊,回紇王遣人送來邊遨首級的當兒,入稟聖上,請聖上訂下太子繼位的日子,今次聖上又答了兩句話。”

龍鷹心想原來在李顯繼位的問題上發生過這麽多事,好奇心起,問道:“究竟是哪兩句話呢?”

張柬之苦笑道:“聖上輕描淡寫的告訴公主,太子今天廢了太子妃,明天便傳位於他。你說公主還敢問下去嗎?”

龍鷹想到這樣的兩句話,封死了關於繼位之期的所有言路。女帝是給太平問得不耐煩了。

桓彥範歎道:“於太子來說,太子妃對他恩深義重,寧死不願與她分開。”

言下之意,換過另一個人,為了登上皇位,大有可能依令照辦,但卻絕不是李顯。

龍鷹皺眉道:“然則各位大人托鄙人去向聖上說什麽呢?”

張柬之道:“國老離開前曾說過,聖上雖讓太子恢複身份,卻不容易讓他登上至尊之位,原因在於太子當年為帝時憑一己好惡施政,用人惟私的往績。不過太子回來後,確有很多的轉變,太子妃開始懂得安於其份,隻是聖上不相信。”

稍頓繼續下去,音轉激昂,道:“治國經驗不足嗎?讓太子多點曆練便成,最重要是認清楚良臣佞人之別,孰輕孰重。就此我們有個好提議,就是讓太子負起‘監國’一職,待太子做出成績來,令聖上回心轉意。”

龍鷹衝口而出道:“好計!”

顧名思義,監國的職責當為管治全國,位居群相之上,權力僅次於女帝。

見眾人呆瞪著他,包括寧美人在內,方知自己一時忘形,露了底細,補救已來不及,隻好順著老張的說話道:“不夠經驗,便給太子增加經驗的機會,等於鄙人愛嚐百草,在口內嚼過方會明白花草的真情性。哈!”

崔玄曄試探道:“然則太醫認為可將此事稟上聖上嗎?”

龍鷹反問道:“怎會有問題呢?”

桓彥範問道:“如聖上問到太醫為何忽然有這個主意,太醫如何回答?”

龍鷹暗罵自己想得不夠周詳,任何事情當牽涉到女帝,簡單的事可以變成最複雜的事,冒上可大可小的風險,換來臭罵杖責毫不稀奇。自己當然曉得沒問題,但其他人怎曉得呢?

龍鷹險些語塞,道:“那鄙人便推在公主身上,說她對目前太子繼位的曖昧情況非常憂心,讓太子終日投閑置散更不妥當,如果可以讓太子當上例如監國之職,不但可安定人心,還對太子大有裨益。鄙人因覺公主這番話合情合理,忍不住說出來,如果聖上因此勃然大怒,請各位大人為鄙人收屍。”

包括寧美人在內,聽到他最後一句話,無不莞爾。

張柬之啞然笑道:“不會這般嚴重,我們怎敢教太醫去送死。此不失為合乎情理的答案,國宴時公主邀太醫共席,已成朝內人盡皆知的事。”

龍鷹看他特別提起此事,知他很想問公主與他共席的內情,隻是苦於問不出口,希望他自動獻身的說出來。

他當然不說,說亦不知該說什麽。

崔玄曄對他態度大改,變得親切,道:“太醫臨出使前,該有機會謁見聖上吧!”

龍鷹之所以衝口說好計,是因認同他們,視此乃最佳的“緩兵之計”。讓李顯當上三年多的監國後,女帝就可以金盆洗手,從帝座退下來,以後的事,須看老天爺的心意了,坐言起行,道:“鄙人現在立即去麵稟聖上。”

見四人全怔怔地瞧他,一時仍不明白,然後方知再現破綻。不要說他一個小小的太醫,即使貴為大臣重將、太子公主,想見女帝必須經過一番禮節規矩,還要看女帝的心情,豈是說見便見。

唉!總是忘掉自己的身份。

忙道:“鄙人會先去見胖公公,由他安排。”

講多錯多,原因在對著一班老朋友,戒心不大,起立道:“事不宜遲,鄙人立即去見駕,希望今天可以有好消息。”

今次連張柬之亦起立相送。

張柬之欣然道:“國老目光如炬,沒有看錯人。”

龍鷹忖道狄仁傑怎會看錯自己的女婿,道:“鄙人隻是做自己認為義不容辭的事吧!其他則不在考慮之列。”

寧采霜盈盈起立,道:“讓采霜送太醫一程。”

龍鷹不瞥她半眼的應道:“鄙人獨自回宮較為妥當。”

言罷告辭離開。

剛踏入天井,人未至香風先來,美人兒追到他身旁道:“太醫惱采霜嗎?”

龍鷹聳肩道:“鄙人怎敢。”

寧采霜“噗嗤”嬌笑道:“那就是生采霜的氣哩!”

此時兩人步入鋪內,不宜說話。

鋪內有幾位顧客,看裝扮該屬婢女的身份,代主子來買飾顏用品,莫不拿眼來看他們這對忽然出現的醜男美女。

步出鋪門,人聲車聲潮水般湧入耳內,眼前是個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店鋪五花八門,人來車往,使人有從鋪子深處重返人世的感覺,一時瞧得眼花繚亂。

龍鷹道:“夫人真的不用送鄙人。”

寧采霜出乎他意料之外,表現出作為女性帶點撒嬌和刁蠻的一麵,道:“誰在送你呢?隻是剛好同路吧!”

龍鷹忍不住朝她瞧去,見她一副唇角含春的俏樣兒,大奇道:“寧夫人似因被人惱而大得其樂。”

寧采霜隨他注進熙來攘往的人流,朝宮城的方向舉步,得意洋洋地道:“肯承認生采霜的氣了嗎?”

人長得美確事事占上便宜,特別是離開宮城的寧美人,似除去了無形的枷鎖,變得開心迷人,也像褪掉重重保護她的防禦,不怕與他打情罵俏的誘人款樣。

龍鷹給她瞅兩眼,心中怨氣了無痕跡,仍裝腔作勢地道:“夫人欠鄙人一個解釋。鄙人尚以為可與夫人私下傾談,怎知竟是要應付質詢問難。”

寧采霜俏臉抹過紅霞,神態依然輕鬆,道:“太醫應付得很好呢!”

龍鷹失聲道:“應付?”

此時終離開北市的範圍,行人稀疏了少許。

寧采霜毫不掩飾對他的好感,撅撅嘴兒,兼橫他一眼,悠然道:“愈來愈發覺太醫的不簡單,既醫術如神,臨機應變的本領更是了得,但至令采霜歎服是見美色而心不動,這方麵有多少人能及呢?”

龍鷹哭笑難分地道:“夫人究竟在貶我還是在讚我?”

寧采霜含笑道:“太醫多心了,采霜現在不知多麽感激你。”

龍鷹瞧得色心大動,故作沉吟思索地道:“這句話不該由女方向男方說,特別是夫人身份特殊,可知夫人對鄙人所說必須獨身終老的事信以為真。哈!告訴你,全是騙人的,夫人若肯以身相許,我們可來個秘密成親。”

寧采霜怎想到縱然不至循規蹈矩、目不斜視,總算謹守禮節的醜神醫,忽然爆出如此唐突佳人、直接調戲的一番話,立告招架不住,大羞責道:“太醫!”

龍鷹大感痛快,領著寧美人沿洛水西行,迎著充滿秋意的河風,衣袂飄揚,拂拂作響,也吹掉了積壓心頭的重重悶氣,大笑道:“鄙人胡言亂語,夫人不用放在心上。”

寧夫人霞燒玉頰,嗔道:“太醫在報複。”

龍鷹從她沒法掩飾的表情和反應,知自己破掉了她的修行,卻毫無愧疚之意,還感到**刺激。為何會如此呢?或許是再擋不住她的風情,又或因心裏充塞憤怨不平之氣。他龍鷹離開妻兒返神都,隻是不住被人誤會敵視。

寧夫人咬著唇皮道:“那太醫對榮士兄妹說的話亦是胡言亂語了,但榮柔真的是罕得一見的人間絕色,如太醫對采霜的蒲柳之姿也看得入眼,因何肯讓愛於令徒呢?”

龍鷹心中喚娘,想不到她不單沒有芳心大亂,還掌握到自己的破綻,逼自己入絕巷,無計可施下惟有耍出無賴招數,笑嘻嘻道:“夫人還不明白嗎?這就叫情有獨鍾了。”

今次紅霞蔓延至她的小耳和玉項,以帶發修行的標準而言,寧采霜是潰不成軍。

情況的發展與失控無異。

寧夫人倏地回複平靜,可能在心內暗念“阿彌陀佛”,借佛的力量驅除心魔。

寧采霜瞄他一眼道:“太醫說的話,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呢?”

龍鷹心底下苦笑,恐怕自己仍弄不清楚,人清醒的時候少,渾沌的時間多,而即使打醒精神,也不經意地將“範輕舟”、“醜神醫”三個角色身份混淆,遑論心不在焉之時。特別是在麵對戒心不高的美人兒如寧美人者,會因一時的心動,說出會引起後果的荒唐話。

龍鷹歎道:“終身不娶的話可算是真吧!不近女色卻是騙太子妃的,鄙人夠坦白吧!”

說畢第二句又後悔起來,源於深心處很想得到眼前此女,不願封死後路。但亦真的是肺腑之言,因昨晚剛和姿娜和泰婭歡好,對寧采霜沒法睜眼說假話。

寧采霜竟變得輕鬆,但不再和他糾纏下去,改變話題道:“采霜相信太醫的話,但有人卻懷疑太醫。”

龍鷹訝道:“誰懷疑我,有什麽好懷疑的呢?”

左掖門在望。

寧采霜道:“懷疑太醫者是可向太子妃說話的人。”

龍鷹暗罵又是武三思這小子。

寧采霜知他猜到是誰,不提武三思之名,續道:“此人說太醫師徒晚晚溜到城裏去,怕有不可告人之事。”

龍鷹伸個懶腰道:“鄙人愛到哪裏去便到哪裏,聖上都不管我,誰敢這般無事生非。他奶……噢!不!”

寧采霜似不知他差點爆粗,輕柔地問道:“假如采霜問太醫,太醫肯答嗎?”

這招以柔製剛非常難接,龍鷹從沒想過這是一個問題。

如果答她是到城裏花天酒地,理該瞞不過武三思的耳目。

看似簡單,卻非常難答。

龍鷹壓低聲音道:“敝徒去幹什麽,連我這個師父亦不知道,隻要他不闖禍累及鄙人便成,至於鄙人嘛……真的要說出來?”

寧采霜不肯放過他,“嗯”的應了一聲。

龍鷹仍想不出答她的妙話,隻好盡力拖延,道:“夫人為何想知道呢?每個人多少有點事不願被人曉得的,怕被看穿原來是這麽的一個人。”

寧采霜暫不說話,到過了門關,始悠然道:“因為自太醫回來後,神都特別多事故,新潭事件更似衝著太醫而來,宮廷則出現微妙的變化。”

龍鷹不解道:“新潭事件發生在光天化日,與鄙人徹夜不歸有何關係?”

寧采霜淡然道:“前晚太醫到了哪裏去呢?”

醜男美女本惹人注目,何況一是炙手可熱的大紅人醜神醫,另一為從不和男性親近太子妃的近身侍衛,路遇者莫不投以訝異的目光,但寧美人卻視如無睹,反是龍鷹給瞧得渾身不自在。

入左掖門後,右邊是宏偉的太廟,左方為從東排往西的太府寺、衛尉寺、鴻臚寺等官署。

他們沿往北去的禦道走,再過禦率府和尚輦局後,將抵達分隔宮城和皇城的明德門。那時往東可從宣政門入東城,也是東宮所在之處。朝西走小片刻可抵大宮監府。

依道理,他們該在過明德門後道別分手,何況美人兒明言大家隻是順路。

這段路絕不易挨。

龍鷹耍無賴道:“喝到醉昏昏,連老爹的名字都忘記了。”

美人兒忍俊不禁的嬌笑道:“太醫說謊時的表情很古怪。”

龍鷹心中喚娘,知她掌握了某些自己不知道的蛛絲馬跡,故著著進逼。他奶奶的,給女人看上竟然是壞事,當美人兒將她縝密的心思用在你身上時,會發現其他人看不到的事。說寧采霜愛上他這個醜八怪是言之尚早,但恐怕離事實不遠。以她出家人的保守,自己對她說盡大膽無禮的話,仍願與自己談談笑笑,言語不禁,便知她對自己是另眼相看。

龍鷹來個見招拆招,大訝道:“采霜怎知小弟在說謊?”

寧采霜被他的忽然改變稱謂突襲個手足無措,感覺像與他同時改變了關係,沒法保持適當的距離。

龍鷹見她兩邊臉蛋各現紅暈,趁她再次失守來個乘勢追擊,道:“采霜為何這般關心我夜晚到了何處胡混呢?”

寧采霜深吸一口氣,大嗔道:“太醫在使奸,快坦白說出來,否則采霜以後不再和你說話。”

龍鷹呆瞪著她,從未想過她會以女兒家的手段來對付他。

自他懂事以後,向他如此撒嬌者,小魔女不在話下,連仙子都愛用這一招。可知當美人兒們對自己沒有保留時,方會現出如此癡態。

寧采霜豁了出去似的連小耳都紅通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