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忍不住地向莽布支問道:“將軍一向駐於何地?”

莽布支沒有戒心地答道:“聖神皇帝將我從酒泉召回來。”

又向眾人道:“你們來猜聖神皇帝因何事召我呢?”

李智機一怔道:“不是因要你改任為營州都督嗎?”

莽布支故作神秘地道:“任命隻是這兩天的事。”

他顯然沒多大與醜神醫交談的興趣,隻看重與李智機和兩大酋的關係,答醜神醫一句後便轉去與李智機說話。

眾女則是聽而不聞,專責伺候。

龍鷹也想知道莽布支的謎底,輕撫奚王妃香背,留心聆聽。

在眾人期待下,莽布支攤開雙手道:“事實上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對我來說是件小事,原因在我向聖神皇帝上傳了一個小報告,竟得聖神皇帝高度重視,立即召我來神都。”

看樣子,究竟所因的“小事”是何事,他是不會吐露。他不說,眾人也知所避忌,不敢追問。

龍鷹隱隱感到與自己有關係,偏礙著身份,沒法直接問他,惟有記在心裏,向武曌入手。

莽布支為自己打圓場道:“來!為我們未來的愉快合作喝一杯。”

眾人轟然互敬對飲。

龍鷹心忖營州總管之職,莽布支會比方鈞更為勝任,瞧莽布支與李智機等人的相處如水乳交融的情況,已將個中原因清楚道出。皆因不論風俗習慣,莽布支比之其他漢將,更為接近奚人。

赫根拿有感而發地道:“神醫為我們所占的卦,靈驗如神,解卦的每一句話,在這幾年間逐一實現。”

莽布支隨口問道:“神醫所拜者是何方神祇?”

龍鷹也隨口答道:“我信的是命運。”

達天愕然道:“有分別嗎?命運隻是天神的意旨。”

龍鷹從容道:“當然大有分別,任何神祇亦隻是命運的一部分。”

莽布支不以為然地道:“能超出一般命運方可算是有資格的大神。”

李智機嗬嗬笑道:“神醫時有高見,可否詳細解釋呢?”

沒人想過話題會轉往鬼神的方麵去,如不是因王庭經卦應如神,肯定沒人有閑情討論這方麵的事。

龍鷹卻是勢成騎虎,不得不就這個問題作深思,一直沒留意他們說話內容的一眾奚族美女,也現出注意的神色。

沉吟片晌,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龍鷹徐徐道:“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自天地初開,陰陽分判,我們世界便展開日夜交替、星移鬥換的步伐,從沒有停下來,無所不包,無所不容,沒有力量能將這情況扭轉改變。各位認同我這個看法嗎?”

連達天也停止向伺候他的兩女毛手毛腳,靜聆他說下去。

李智機點頭道:“於我們祖先發生的事,今天也在發生著;以前如此,現在如此。”

莽布支不解道:“神醫說的是天下皆知的事,有何特異之處呢?”

龍鷹道:“日常最平常不過的事,恰是最深刻的道理所在之處,日沒月升,我們習以為常,事實上這種永恒不變,已說出一個大道理,就是人有人的命數,國有國的氣數,宇宙亦有其運數。好了,敢問大將一句話,你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嗎?”

莽布支怔了一會兒,帶點苦惱地道:“我根本不曉得自己的命運,如何去改變?隻知道當運勢逆轉時,萬般努力亦是徒然,空餘無奈。”

他是從自身的經曆,說出心裏的感受。

眾人都生出興趣,因不知王庭經的話會將他們領往何處去。

龍鷹此時心想的是席遙最愛掛在口邊“天地之間,莫不有數”這兩句話,亦是循此思路馳想,道:“我的看法很簡單,之所以沒法改變命運,因為我們是命運的部分,正如我們是宇宙的部分。我們不能改宇宙的分毫,便如我們沒法改變命運,因命運正是宇宙的一部分。我們既然永遠沒法明白宇宙是什麽東西,也永不會明白命運,甚至不知是否真有命運這回事。”

李智機道:“我從未聽人這般說過,我族深信神就是天,天就是神。”

龍鷹道:“大王深信不疑的,與我的看法沒有衝突,隻是從不同的方向去看待老天爺。我的立論清楚分明,不論人力或神力,均沒辦法逆轉分毫宇宙的步伐或走勢,可見不論人或鬼神全屬宇宙所包容的部分,宛如淹沒所有大地的洪流衝過來,無一能幸免。自古以來,任何我們知道或相信的事,均隻是浮沉宇宙的洪流裏,以前如是,以後如是。”

龍鷹說的是顯淺易見的道理,宇宙從沒有因任何力量改變過,顯示出宇宙本身已是無所不包的力量,也是能見能知的唯一力量,從不會因任何事而改變,永不懈怠,所有有形或無形的東西,除順應外再無他法,此正為自然之道,淩駕於任何力量之上。

龍鷹所說的鬼神隻屬宇宙的部分,就是這個涵義。

莽布支首次現出對王庭經的看重和敬意,道:“的確是新鮮精采的看法。像我般本以為會在酒泉度過下半輩子,忽然有故人來找我,被我嚴詞拒絕他的請求後,悻悻然而去,豈知我將此事稟上聖上,立被她召到神都來見,還被委以新任命,這或許就是命運了。”

龍鷹衝口而出道:“欽沒晨日!”

李智機等沒有什麽反應,莽布支則大訝道:“神醫怎猜得到的呢?”

龍鷹心忖幸好在場者沒一個懷疑自己的身份,否則糟糕至極。

那天偷聽香霸、湘夫人、無瑕和楊清仁說話,臨離開之際隱隱聽得欽沒的名字,卻聽不到下文,失諸交臂,使他一直耿耿於懷,因關係到嬌妻愛兒們的安危。

台勒虛雲千方百計逼他返回中土,因曉得龍鷹早晚會成為他們奪權的大障礙,亦是要向默啜交代。故先有刺客到高原入戰堡行刺之事,後又有由台勒虛雲和無瑕喬扮兩大老妖去對付他心愛的仙子。任何一個行動的成功,均會導致龍鷹返中土和他們算賬。

莽布支在欽沒晨日的事上不敢隱瞞武曌是明智的,因如被女帝發現他瞞著她,在她的眼中等同叛逆,莽布支肯定小命難保。女帝召他回神都,是要測試他的忠誠,看他敢否抗命。因利乘便下,遂調他往守營州。

營州總管在塞外的形勢裏是舉足輕重的位置,主要職責是聯奚人和契丹人以抗默啜,阻止突厥人朝東擴展,在必要時更可抽默啜的後腿,少點斤兩亦難以勝任。

龍鷹既沒有想過會在今晚別開生麵的帳宴談神論鬼,更沒想過是可得到有關欽沒晨日的消息。有些事,莽布支絕不會向武曌說出來,例如欽沒罵女帝的惡言。

姿娜在他懷裏輕輕蠕動,還仰起俏臉。

龍鷹俯頭吻她香唇,本欲淺嚐即止,應酬多於尋樂子,豈知給美人兒一手纏上他脖子獻上火熱辣的深吻,惹得包括李智機在內所有人打氣喝彩。

雖是入帳隨俗,龍鷹仍不慣這種荒唐,更知不能隻和姿娜親熱,不顧泰婭。

吻畢泰婭後,龍鷹主動敬酒,氣氛更見融洽時,向旁邊的莽布支道:“郡公知否欽沒遣人刺殺龍鷹在高原妻兒的事呢?”

莽布支悻悻然地道:“我到神都後方曉得。”

“龍鷹”兩字入耳,李智機等莫不豎起耳朵來聽。

赫根拿欣然道:“忘了告訴莽布支,神醫乃鷹爺最尊敬的人之一。”

龍鷹聽得好笑,心忖難道別人問起醜神醫,他會說自己的壞話嗎?

李智機歎道:“可惜今次沒見到鷹爺。”

莽布支是直性子的人,給龍鷹岔遠了,忘記他尚未解開疑惑,道:“從未想過欽沒這般經不起風浪,不識時務,明知大勢已去,竟還敢去惹鷹爺。”

龍鷹心中一動,隨欽沒到南詔去的手下已告全軍覆沒,在高原縱有餘勢亦已在過去幾年被橫空牧野連根拔起,就隻剩下他以前在於闐等國進行人口販賣時的勢力。飲沒曉得到酒泉遊說莽布支,正顯示仍能掌握情況,又或因大江聯在支持他。

龍鷹比莽布支知多很多事,故曉得欽沒並不像莽布支所認為的那麽不識時務,隻要中土的政權落入楊清仁手上,欽沒複仇的日子將會來臨。

他不敢再去問莽布支有關欽沒的事,正要說話,大腿一痛,垂頭下望,姿娜以充滿熱焰般的眼神橫他一眼。

龍鷹心領神會,向李智機打個眼色。

李智機哈哈笑道:“神醫累哩!我們則繼續喝酒。”

在達天和赫根拿兩位老朋友怪叫聲裏,龍鷹拋開一切,攜美離開。

※※※

龍鷹逐漸醒轉,一時仍不願張開眼睛,感覺著姿娜蜷曲在懷裏的嬌軀,第一個掠過他腦際的念頭竟是自己以醜神醫的身份與她歡好,得到她的身心,算否是一種欺騙?

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麽一個忽然而來的想法,但卻沒有內疚,再想深一點,終醒悟到是“本心”的問題,因他並沒有存欺騙之意,而是情真意切地善待她,讓她得到一夜歡娛,留下在麗綺閣美麗的回憶,也是他必須永遠瞞著她的秘密。

此念頭令他感到與和自己正肢體交纏的奚族尊貴的美女建立起異乎尋常的關係。

蟲的鳴叫聲從窗外傳入來,充滿秋意,想到即將起程赴飛馬節之會,便大感未來沒有什麽值得去期盼的東西。雖然事實井非如此,花間美人兒正在揚州候他,可是飛馬節總像籠罩一切的黑暗,使他沒法看見光明。

或許今次是與姿娜最後的一次歡好,以後恐怕沒有見麵的機會,即使再到奚國,也是以“龍鷹”而非“醜神醫”的身份。

這個想法使他格外珍惜此刻她在懷裏的動人感覺,使他不敢動彈,怕驚擾她的甜夢。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他雖記起寧采霜的約會,可是比之眼前此刻,遲點和早些兒變得微不足道。

姿娜對他的情意與泰婭是有分別的,泰婭雖然戀上他,卻是偏向情欲上的逢場作戲,是在當年死裏逃生的特殊形勢下發生,即使離開,隻會有少許傷情,不會受不起。

可是懷中美女,從她細微的情緒變化,便知不論身心對自己用盡了氣力,現在又不得不永遠分離,禁不住湧起神傷魂斷的感受。如果她不是奚國繼承人的母親,說不定他真會向李智機提出把她送給自己的要求,甘冒犯奚人禁忌之險。

不由記起花秀美的一句話,就是這種真正的愛情,不是每個人都能遇上的。

龍鷹睜開眼睛,姿娜正瞪大美目看他,給他的突然轉醒嚇了一跳,現出害羞神色,頰染紅霞。

龍鷹愛憐問道:“有什麽想說的呢?泰婭到哪裏去了?”

動人的奚王妃以蚊蚋的聲音道:“她去了又回來,說大王正在帳裏倒頭大睡,現在她又去了。”

龍鷹吻她香唇,美人兒言下之意,暗示仍有時間再一次尋歡,美人恩重,使他既銷魂亦神傷。

姿娜似在抱怨的歎息一聲,輕輕道:“神醫不覺剛過去的一夜太短促嗎?”

龍鷹歎道:“確是過得太快,幸好還有早上來補償。”

姿娜用盡氣力抱緊他,嬌軀在顫抖,似再沒法製止心裏的情緒,嬌呼道:“姿娜永遠不會忘記神都,就是在這裏夢境變成真實。”

龍鷹暗歎一口氣,他也不會忘記她,但亦知在日後的緬懷裏,眼前的一切變得宛如一場春夢,令人悵惘。

※※※

龍鷹離開麗綺閣時,李智機等仍酣睡未醒,可想像他們是通宵達旦的喝酒狂歡。

這也是中土皇帝和塞外酋王的關鍵性分別,不論在戰場上或平時,外族酋王和手下都是打成一片,甘苦與共。中土的皇帝隻被佞臣圍繞,茫不知將士戍邊征外之苦。

大唐是個民族融合的大時代,開國明君李世民借力打力,用塞外諸族的領袖和戰士助他征戰大漠,建立起史無前例的龐大帝疆,龍鷹能在外域贏得輝煌戰果,外族的助力起著關鍵的作用。

武曌的用人惟才,打破了高門大族的壟斷,外族猛將在軍裏掙得要職,乃最自然不過的事。像黑齒常之、李多祚,便是例子。

眼前則有欽陵之子莽布支,論刻苦耐勞,戰鬥經驗的豐富,不畏生死,一般漢族將士確瞠乎其後,難以比較,何況還有隨他一起投誠的大批兒郎。戍邊不單是莽布支能勝任之職,且是樂而為之、似魚得水。不過要對付有野心的突厥人,必須以重兵鎮之,莽布支會因之水漲船高,一旦朝廷勢弱,會成外重內輕之局,希望如此情況不會在李顯主政時發生,否則又多一件頭痛的事。

又如丁伏民,憑本事上位,其誌願便是從軍,在戰場上如猛虎歸山,視馬革裹屍為榮譽,與大部分漢將有根本上的分別。看令羽便清楚,他已屬漢將裏最出類拔萃的一群,但亦會因私人的原因起了倦勤之意。

泰婭送他過麗綺橋,依依話別。

龍鷹收拾心情,匆匆趕路。

沿途想想姿娜,想想泰婭,又在心裏嘀咕不知符太是否已回家,迎麵十多騎風馳電掣從左掖門馳進來,領頭的赫然是張氏昆仲的老大張易之,緊追他身後的是法明的大弟子“笑裏藏刀”檀霸,其他無不是神凝氣斂的高手,隻是這樣的實力已不可小覷。

法明四大弟子,他最沒有好感的正是檀霸,既因他獨行大盜的出身,兩手沾滿無辜者的血,更因上次在長安遇上他時,此人對自己仍是滿腹仇恨。

另一弟子三真妙子最得他的好感,一來因她是太平的師父,兼且是姿容出眾的**女,惹人遐想,何況三真妙子毫不掩飾對龍鷹的興趣。

張易之隔遠著到他,舉手呼嘯,放緩馬速。

張氏昆仲是現時宮城三大勢力太子黨、朝臣和寵男集團裏他最不願意接觸的一方,不但因他們聲譽差,還來自心底的厭惡,雖然也清楚他們是女帝當國的特殊形勢下產生的怪胎,錯不在他們,可是每次接觸兩人,看著的是個塗脂抹粉的男人,他總要寒毛直豎。

龍鷹隔遠施禮。

隻要在辰時內趕到,寧采霜該沒有怪他的理由。

張易之不住接近,笑道:“神醫到哪裏去呢?”

龍鷹答道:“有點事到皇城外去。恒國公今天不用上朝嗎?”

張易之勒停駿馬,踏鐙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