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龍鷹過羅護守捉不入,直撲天山。愈接近天山,天氣轉趨暖和濕潤,處處見到草原、草野。或許因綿亙千裏的天山,像一堵高牆般擋住了北方來的冷風,捕捉住高空的水汽。他取道達達提議的山道,屬天山東端山區,雖說他曾隨荒原舞進天山找天山族,但於遼闊之天山區域來說,隻屬微不足道的一隅,所以仍是充滿初到貴境、象象新奇的愉悅。

遠看雪峰連綿,山巒層疊,雪兒蹄踏處,河道縱橫,水流競響,草木繁茂,蒼翠的鬆林指霄而立,綠油油的草野擴展至山腳,仿似獨立在寒冬之外。

不過龍鷹心中清楚,現時隻是初冬,一俟嚴冬降臨,這片遼闊的地域亦會被風雪征服。天山的另一邊,肯定沒有如眼前般的美景。

左方兩裏處,有十多個牧民的白色氈房,送來羊奶茶的氣味,點點牛羊在如茵草坪悠然自在,比對起他剛從戰場走出來,分外感到這個天地的與世無爭。

雪兒忽然跳蹄雀躍,朝東北方發出陣陣興奮的嘶鳴。龍鷹一眼掃過去,視線盡處嫋嫋炊煙若隱若現,沒有任何特別,就在這刹那,他驀然感應到野馬群的波動,奇異的觸感一閃即逝。不由心中大奇,因何蓄意而為下,反及不上有意無意間的靈機妙覺,難道是受道心所限,魔種仍未能發揮盡致?這個省悟令他如步進另一新天地,雖然仍沒有更登一層樓的具體辦法,能肯定的是,“萬物波動”的厲害心法,已為他的未來開啟了某一秘門。

龍鷹跳下馬來,雪兒不住用頭來碰他,又噴氣在他的頸項,弄得他癢癢的。

龍鷹心忖雪兒的靈應比他的魔種更厲害,肯定它不是嗅得而是感應到。又發覺自己沒法拒絕它,使它失望,它不立即奔往野馬群的方向,對自己算是忠心了。

自從由南詔回神都後,雪兒久未嚐過與同族無拘無束馳騁於大草原之樂,難得才有這機會,他一邊想著,一邊將它的韁鞍解下來。人馬對此均有默契,當龍鷹大力拍它馬臀,雪兒先來個仰身踢蹄,一聲歡嘶,頭也不回地絕塵去了,一副野性難馴的趣怪模樣。

直至它馳遠至綠野的其中一個小點,龍鷹收拾心情,找處叢林將馬鞍藏好,繼續行程。

龍鷹費了一番工夫,才在一座溝穀尋得穿越的山道,兩邊斷崖壁立,岩壁長滿苔蘚,間有飛瀑排空而下,穿雪裂石,聲震幽穀,落地時水花濺射,激起水氣水霧,比對起幹旱的沙漠,這裏確是生機洋溢。旱獺、鬆鼠、野鹿、野兔隨處可見。他回複在荒穀小屋生活時的情懷,一邊觀看賞之不盡、層出不窮的美景,隨手采摘野果,吃得不知多麽滋味,一時間連自己都忘掉,休說與這人間勝景沒半絲連係的戰爭。

龍鷹終登上達達所指,扼東天山南北疆咽喉的山道,峰巒拱峙,溝壑縱橫,一邊是斷崖絕壁聳上青天,一邊是萬丈深淵直抵地府,絕不適合大批行軍;亦因如此,山體延綿龐大的天山,成為了山南各民族的保護神,也成為了天山族獵民的樂土。可是若默啜今次得逞,這大片福地亦將淪於突厥族鐵蹄的踐踏下。

往前走,地勢漸高,極目上望,淡藍色的冰川從坡上懸垂,晶瑩奪目。峭壁處雪蓮花綻放,素雅高潔,偶有雪鷹飛鳴,劃破銀色天地的沉寂。

山花爛漫,芳香四送,不知名的飛蟲聯群結隊地飛舞,巨大的雲杉在左方重重疊上,高插雲端,粗者數人合抱不住。

龍鷹看得心迷神醉時,警兆忽現,並非禍患臨身的感覺,而是有可怕事物於前方恭候的觸機。

小可汗所說楊清仁的“兆機乎動”,該就是指這類靈應,隻可惜他沒有楊清仁合指一算的本領。

該不會是以參師禪為首的敵人,他們早被龍鷹拋在後方,與他至少差半天的路程。參師禪等雖被他殺傷逾二十人,卻絕不肯罷休,否則哪還有麵目回去見默啜。

又肯定不應是默啜一方的敵人,因默啜千算萬算,仍沒算過他忽然離開戰友,孤身上路。

十多步後,龍鷹已清楚攔在前路者像他般是單身一人,雖似乎不合敵意,但卻有一股妖邪之氣,使他生出戒心。對方亦沒有蓄意隱藏,而是公然來截著他。尚未見到對方,龍鷹已掌握到此人的武功不在參師禪之下。

塞外何來此等超凡人物?

再轉一個彎,終於看到他了,以龍鷹的見慣高手,也不由心中起個疙瘩。

如果他是個娘兒,會有很多男人拜倒在他腳下。烏黑漂亮的頭發,襯起一對深邃明亮的眼睛,偏卻是個體型修長完美的男子漢。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那種男生女相糅合而成、神采飛揚的魅力,令此人渾身凝聚著妖異之氣,看一眼便知是不理別人死活、我行我素的妖魅。

他坐在道旁高處一塊突岩上,背倚一株老鬆,腿上平放一把連鞘古劍,自有一種輕鬆寫意、不世高手的風範。

他平靜地盯著龍鷹,猶如兩團凝固了的電芒,冷冰冰的,沒有透露絲毫內心端倪的背後,隱藏著神秘莫測、與任何人皆有分別的意圖和想法。

龍鷹直抵他前方,停下步來,麵向他以突厥語微笑道:“仁兄在等小弟嗎?”

那人笑了。

龍鷹從未見過如此君般的笑容,甜美一如少女的含羞淺笑,但配上他的眼神,笑容立即變得詭秘和危險,笑裏藏刀亦不足以形容其令人不安的邪惡。

武曌的男寵張易之和張昌宗屬同類型姿容秀美的男人,但比起他來是小巫見大巫,有點不配予他提鞋資格的感覺。

對方似是與生俱來般的危險邪異,任何人亦要一見難忘。

謎樣般的人開腔了,有點很久沒與人說過話的生澀,仿似須越過心緣外大片的荒原,才從遙處抵此,聲音似粗啞的女聲,漢語咬音精準而慢吞吞,偏又予人字字虎虎生風的矛盾感覺,他沉著地道:“兔崽子們那箱鬼東西,是由本子弄爆的。”

龍鷹微一錯愕,方會意過來,他指的是突厥軍那箱毒煙火彈,給他嗅到氣味,摸到敵營再加破壞。龍鷹還以為是抵不住沙漠的熱力意外爆炸,原來竟是此不男不女的妖人弄的手腳,訝道:“兄台並不似那種會熱心幫助別人者,因何對小弟另眼相看?你是否一直追躡著小弟呢?”

那人雙目閃動異芒,好像龍鷹是塵世裏唯一可令他感到有觀賞價值的事物,瞧得龍鷹寒毛倒豎時,悠然道:“本子跟蹤的是參師禪那群蠢材,當他們奉默啜之命南下,與丹羅度會合,本子知是龍兄來了。”

龍鷹到對著他另一邊、後臨深壑的一塊石頭坐下,興致盎然地道:“這麽說,兄台該是與突厥人有深仇大恨。”

那人微笑道:“本子說的話,或許龍兄不想聽,但我尊敬你,不想以謊話做見麵禮。於本子來說,仇怨隻是心魔,本子興之所至,不需仇恨亦可殺人,仇恨像世間大多數事物,都是可有可無。”

龍鷹道:“兄台不但生性高傲,視天下人如無物,且憤世嫉俗,令小弟非常擔心。”

那人搖頭歎道:“龍兄已是非常人,但仍未夠道行了解本子。我不是憤世嫉俗,而是曉得冷眼旁觀,看穿人世間的愚昧和虛偽。雖然我準備大開殺戒,可是直到今天,我尚未殺過一個人,比之龍兄是差遠了。”

龍鷹大訝道:“於兄台般的人物來說,此確為奇聞,難道從沒有人開罪過兄台嗎?”

那人從容道:“沒人可令本子動氣。默啜滅我全教,本子還要多謝他,因為本子終找到有意義的方向和目標,不用流離浪**,遊手好閑。”

龍鷹一怔道:“大明尊教?”

那人欣然道:“龍兄確非尋常之輩,從你這句話,可知你深悉其中來龍去脈,非如我料想般的無知。”

龍鷹不解道:“剛才兄台說默啜滅你全教,但據我所知,至少仍有兩人可活著離開中原。”

那人聳肩道:“沒有了!已給本子幹掉。”

龍鷹失聲道:“你又說未殺過人?”

那人理所當然,輕輕鬆鬆地道:“怎算殺人呢?隻是清理門戶,表麵是信默啜而不疑,暗裏則是貪圖默啜的美女財物,且終會泄出本子的秘密,讓默啜有提防之心。如此蠢材,不幹掉留下來何用之有?”

龍鷹呆瞪著他,眼前此子肯定是妖教邪人,但仍很難將他歸類,苦笑道:“大明尊教除兄台外,尚有其它人嗎?”

那人現出個詭異的表情,若無其事地道:“就本子所知,該隻剩下我一個,以後再不用為所謂的同門費神。說了這麽多話,可能比我過去三年來說過的話加起來更多,尚未自我介紹。本子叫符太,於已煙消雲散的大明尊教裏位居‘原子’的身份,過去三年因閉關修行,故沒有隨本教諸人南下中土,直至出關,尋得兩個蠢人,方曉得亡教之事。哼!默啜可騙過任何人,但怎騙得過本子?”

接著輕描淡寫地道:“因何肯放兩個蠢材回來?”

龍鷹心中暗懍,看似閑聊般突然而來的一句話,盡顯此子才智,如非親眼目擊,怎知有兩人能活著離開。想深一層,那兩個大明尊教的妖徒,能像烏素般突圍逃走,肯定是一等一的高手,卻似不費吹灰之力便給符太殺了,可推知此人妖功是何等高超。

符太如果成為他龍鷹的敵人,或許比參師禪更難纏。

龍鷹苦笑道:“符兄既對小弟推心置腹,毫無隱瞞,小弟亦不忍騙你。當時我有點與他們同病相憐的感覺,不願落井下石,還有是另有大敵,不想打草驚蛇。”

符太豎起拇指讚道:“龍鷹不愧是龍鷹,不會將仁義道德擺作前提,視我為妖孽。你單人匹馬直闖敵營那一手非常漂亮,又得其中一個天竺好手與你勾結,確令我不得不另眼相看,我一直追在你後方食塵,到你在雪林外生火等候,才超前先你一步北上,心中立下決定,如果你能活著離開,本子便與閣下忠誠合作。你要的是默啜的頭,我要的卻是《禦盡萬法根源智經》最後的三章。”

如有選擇,龍鷹絕不願與此妖人合作,因後果難測,他似是誠意十足,事實上是語帶威脅,點出清楚烏素和他之間的關係。自己今次是陰溝裏翻船,竟不知道當時有此妖魅窺伺在旁。沉吟片刻後,道:“就此一言為定,勿說我沒有警告在先,如果我發覺符兄玩手段,此協定立告作廢,那時就要看符兄真正的本領了。”

符太道:“我知龍兄不會輕易信任我,但隻要龍兄想想,沒有了龍兄,我想弄清楚敝教亡於何人之手,亦辦不到,更遑論去尋找失去近百年的敝教至寶,便知本子不會出賣龍兄。唉!換過是我,也不敢坐著等參師禪那批兔崽子趕上來動手,但龍兄偏偏這般做了。殺了他們多少人?”

龍鷹不當一回事道:“若重傷的全部被救回來,該幹掉了十來個吧!”

符太道:“本子真的沒找錯人。”

龍鷹道:“符兄怎曉得在這裏等我?”

符太訝道:“龍兄竟不是去找獨解支嗎?”

龍鷹一怔道:“你怎能從我隨口問的一句話,猜到我不是去找獨解支?”

符太道:“如果龍兄如我般認為找獨解支是北上的唯一理由,根本不會有此一問。依龍兄探的路線,此為到回紇去的通路。”

龍鷹道:“你這麽想,參師禪也這麽想,至遲於今天黃昏,他們會抵達我們現在的位置。”

符太目閃異芒,道:“我有個好主意!”

龍鷹朝他瞧去,這個大明尊教碩果僅存的人物,雙目閃動著詭異的奇光。

翌日正午,龍鷹穿過天山,抵達山北,此處與山南的平野大相徑庭,又是另一番光景。

在不久之前,該下過一場雪,廣達數裏的原始森林,鬆、杉均裹上雪裝,積雪壓枝,活像雪和雲將天地連結起來,遠近無聲,隻有腳下鬆軟的白雪“嚓嚓”作響。

林路已沒法辨認,龍鷹依符太指點的方向朝東北行,目的地是瀚海軍東南麵的山南驛,過驛三十裏就是往沙陀磧的裸岩捷徑,繼續北行五天可抵阿爾泰山,山後便是黠戛斯所在。

深褐色的樹木像一麵麵圍牆,層層疊疊,比比皆是,無際無涯,令人難辨東西。

走到一半,忽然刮起狂風,雪花從四麵八方暗器般射來,其威力絕不可輕視,換過不是龍鷹,肯定是睜不開眼,伸不直腰,站不穩腳,暈頭轉向,迷失其中。

龍鷹卻心中叫好,炎夏他愛被雨打,現在卻享受天然的雪浴,展開身法,冒著風雪迅速前進。

出林前大雪降下,天地迷茫。

龍鷹心忖幸好將雪兒留在山南,不用陪自己到這裏來捱冷。

與符太的合作不知是禍還是福,此人視天下人如無物,行事隻憑一己好惡,最是難測。龍鷹立定決心,如符太行凶作惡,不論如何困難,仍要取他之命。

唯一可取處,符太是真小人,不會口上說得漂亮,暗裏卻壞事做盡,害人害物。從這個角度去看,他比武三思高尚多了。

龍鷹在漫天風雪裏登上一處高崗,極目遠眺,終看到一點微弱的火光,該就是符太說的山南驛。

山南驛等於中土的客棧,規模卻比任何客棧大很多,有百多間客房可供商旅入住,也是方圓百裏之內的唯一驛舍,非常有名。

不是符太言之鑿鑿,他絕不肯信塞外竟有如此好去處,但山南驛的存在,自有其曆史因素,前身是大唐初唐軍設置的軍寨,荒棄後被回紇人霸占,改為客棧,大賺過路商旅的銀兩。想到北庭都護府者,此為必經之路。

龍鷹收攏心神,奔下崗坡,朝山南驛奔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