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好整以暇地以“醜神醫”式的眼神端詳太平好一陣子,如此平視,論地位身份是不分尊卑,卻是醫家慣事。不解道:“公主的語調說話怪怪的,究竟有何問題?”

太平給他搶白得有口難言,微微一怔後才以帶點因試探碰壁失敗而失望的語氣道:“萬爺真的是在武統領的安排下約見神醫嗎?”

幸好龍鷹預先想到此一大漏洞,否則會被她反問至啞口無語,此時李智機目光往他投過來,舉杯遙敬,龍鷹連忙回敬,扮出一向不喜杯中物的“龍鷹”沒有的貪酒型格,把酒倒入咽喉裏,且向太平道:“好酒!來!讓鄙人敬公主一杯。”

太平拿他沒法,淺嚐即止,撒嬌地道:“神醫尚未答人家的問題嗬!”

龍鷹的醜臉泛起不解之色,道:“公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呢?硬要胖公公安排鄙人與你共席,已令鄙人感到奇怪,現在又像審問鄙人般,即使真的是建安王穿針引線,又有何出奇?”

太平一雙俏目亮了起來,道:“這麽說,真實的情況便該與武統領報上給母皇的一套有出入了。對嗎?”

龍鷹裝出吃了一驚的模樣,壓低聲音道:“鄙人告訴公主沒有問題,但千萬勿要說出去。”

美麗的公主現出氣餒的神色,開始發難時的如虹氣勢早一去無蹤,因龍鷹的反應確是無懈可擊,最高明處是完全不現絲毫“做賊心虛”的怯弱情態。

龍鷹像吐露秘密似的沙啞著聲音道:“關鍵處係乎一個人,鷹爺是也。”

他終於明白千黛假扮他而不露任何破綻的竅門,就是胖公公所說的全情投入。由踏入殿門的一刻,龍鷹在魔種的靈動力下,如化身為另一個人,至乎想“醜神醫”所想,舉手投足,說話的聲線語調,莫不與化身渾然無間,現在連他自己也感醜神醫確有其人,自己將他演活過來。

太平驟聞“鷹爺”兩字,貴軀輕抖,花容轉白。

龍鷹按捺著心中憐意,硬起心腸道:“公主猜得對,事必有因,關鍵處在於鄙人新收的劣徒符太,是由鷹爺推薦予鄙人,唉!這家夥很難纏,不過卻是鷹爺的兄弟,萬爺從胖公公處收到風聲,來尋符太說話,湊巧碰上刺殺的事。本來沒有什麽好隱瞞的,可是建安王卻怕被聖上曉得他求鄙人去為其紅顏知己醫治怪疾的實情。嘿!此病確非常古怪,每天正午發病……嗬!快悶壞公主了。”

太平公主由失望變沮喪,別過頭去正襟危坐,失去望他或說話的意欲。

龍鷹卻不肯放過她,挨身湊近些許續道:“公主因何這樣關心我們師徒今早和萬爺相遇的事?萬爺是個交得過的英雄豪傑,不愧是鷹爺的兄弟。”

鼓樂聲起,歌舞姬從殿後一群彩蝶般載歌載舞飛出來,惹起哄堂喝彩,解了太平公主的窘境。

龍鷹開懷笑道:“精采!”

太平公主木無表情,像他再不存在似的。

龍鷹心忖太平絕非如此易被欺騙的人,隻因陰差陽錯下使他扮的醜神醫變得天衣無縫。

“神醫!”

後方有人喚神醫之名,太平公主聽而不聞,龍鷹乘機脫身,離席與坐在後席李重俊和李裹兒兄妹打了個照麵。李重俊怪他阻住了看歌舞表演的視線,臉現不悅神色,李裹兒則別頭後望,瞧瞧誰在呼喚王神醫。

太平公主身份尊崇,坐的是武曌左下首第三席,第一席坐的當然是李顯和韋妃,次席是兩大男寵張昌宗和張易之,此兩席後均不設後席,該與宮廷禮法有關。

龍鷹在李裹兒旁走過,來到一臉幽怨之色的泰婭身前,真怕她來個公然投懷送抱。

先發製人地道:“這處太惹人注目,我們走遠點才說。”另一個目的,就是去探看符太和柔夫人的情況。

領路沿席後的宮娥來、太監往的走道朝正殿門的方向走去。

泰婭追上他道:“人家兩度到中土來,神醫都出使在外,使泰婭沒法向大王交代,神醫今晚要怎樣賠償呢?”

龍鷹立叫頭痛,他今晚什麽事都不想做,除了去與仙子“幽會”,如給這個熱情如火的奚族美女纏死,哪處都不用去了。不過聽語氣泰婭仍未曉得姿娜剛才到太醫府找他的風流事,否則會更不依。微笑道:“這裏並非塞外的荒山野嶺,講的是禮法規矩,本人定會對泰婭作出合理賠償。哈!可是要照本人的安排才成。”

泰婭輕輕在他耳邊道:“神醫有掛念泰婭嗎?”

龍鷹心忖美人兒如此青春漂亮,凡是男人都忘不了,不過卻絕不是泰婭想的那種“掛念”。但話說回來,自遠征後,不知是因為人較成熟又或經曆多了,色心比之前大為收斂,再不像以前般愛拈花惹草,卻不敢猶豫,忙道:“當然有嗬!”

泰婭道:“神醫可求大王將泰婭送給你,大王肯定會答應。”

龍鷹停下步來,與她移到一根殿柱後,發自真心地道:“泰婭千萬不要這麽想,你會不習慣這裏的生活,塞外的草原方是你的家。”

泰婭垂下頭去,顯然她不是沒想過這方麵的問題,知龍鷹說得有道理,隻因愛煞醜神醫,見到他後不顧其他。

龍鷹暗鬆一口氣,道:“你這樣來找我,不怕惹得大王不高興嗎?”

泰婭道:“大王準備將我許給樂流。”

龍鷹記起樂流乃李智機的頭號猛將,當年正是由他在長城外迎接泰婭回國去,與自己成為戰友兄弟。對奚族來說,女人等同牛羊為私產,既可以牛羊去換女人,也可以將女人當禮物送贈。問道:“你不喜歡他嗎?”

同時分心二用,留神離他們隻有二十多步位處後席的符太和柔夫人。兩人坐得正正經經的,默然無語,仿似陌路人,符太感應到他,別頭朝他瞧過來,趁柔夫人不覺朝他眨左眼,模樣趣怪,顯然心情大佳,隻是龍鷹沒法想出他心情好的理由。

泰婭坦然道:“不是不喜歡他,但泰婭更喜歡你嘛!”

龍鷹很想問她自己有哪方麵竟可得她的歡心,當然不敢糾纏下去,道:“明天我安排好後,會派人來接你到我的太醫府去,現在快回席去,千萬勿胡思亂想。”

泰婭柔順地點頭,一臉高興的離開他。

龍鷹見她沒有絲毫失望的神色,知她要從自己隻是一時衝動,放下心事,符太離席來了。

龍鷹待他來至身旁,道:“還以為你全麵展開攻勢,豈知是一塊木頭的坐在那裏。”

歌舞表演結束,惹來全場叫好,歌舞姬退返殿後,以張柬之為首的一眾大臣,分批離席向奚王、奚酋等敬酒,情況熱鬧,兩人又是在其他人目光不及處說話,沒惹起注目。

符太淡淡道:“我們的氣場在交鋒過招,何須說話。我已成功踏出第一步,就是要她沒法忘記我。”

龍鷹愕然道:“希望不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如此共坐一會兒,竟能使她忘不掉你?”

符太陰惻惻道:“我的‘沒法忘記’與你的‘沒法忘記’似同實異,正如本子向荒原舞說過的,明白亦有不同層次的明白。首先我是要這個婆娘害怕,曉得我不但不受她的媚功影響,還可倒轉過來利用她的媚功反製她。”

龍鷹知給他乘機耍了一著,沒好氣道:“算你說得通,看來太少不用為師在這方麵指點迷津哩!”

符太道:“還用說嗎?徒兒走了!師父今晚不用等小徒的門。”

龍鷹失聲道:“走?你要到哪裏去?”

符太滿不在乎地道:“劫人劫色外,尚有何事可為?師父放心,即使小徒犯事落網,會一力承擔,不會供出由師父你在背後指使。哈!”

說畢就這麽筆直朝正殿門方向走去,經過柔夫人香背時沒瞅她半眼,直行直過,柔夫人也是奇怪,沒有任何反應,像符太與她沒半絲關係。

龍鷹暗想這小子不時令自己頭痛,但真正頭痛的該是香霸和柔夫人。符太的不守成規,膽大妄為,難以測度的行事方式,可令任何人防不勝防,無從應付。胖公公之所以故意將他捧出來,正是看中他這個“優點”。

在塞外時,符太已愛自把自為,到神都這個繁華之地後,更仿似脫韁野馬,橫衝直撞。

龍鷹收拾心情,掉頭回席,想到可至對麵與達天和赫根拿等敬酒閑聊,怎都勝過呆坐一臉悵惘的公主身旁,心情轉佳。走不了十步,給離席而至的張昌宗截個正著。

※※※

龍鷹擺脫張昌宗後,已錯失暫時到對席去的機會,因為著各人返回席位的鍾聲響起,看來下一個項目的表演者即將登場。

換過是以前的大周國賓,龍鷹愛怎樣做也可以,但以太醫的身份於人人回席的當兒橫過大堂卻是囂狂逾越,隻好乖乖地回到太平身旁去。

於離美人兒公主不足十步之際,龍鷹竟然泛起危險的感覺,立即將他從即將見到仙子的思緒深處硬扯出來,思考其故,旋即發現太平的精神和情緒莫不處於異常的狀態。

公主予他嚴陣以待、準備發難的感覺。

龍鷹暗抹一把冷汗,雖仍不曉得她會如何對付自己,但如果他仍像前一刻般心不在焉,毫無準備,大有可能功虧一簣,陰溝裏翻船。

龍鷹若無其事的在她旁坐下。

“小樸!”

龍鷹暗呼厲害,公主這個呼喚確是揭破他的殺手鐧,在沒有準備下,這個自小給人叫慣的名字驟然入耳,必有異常反應,最糟糕當然是反問她何事喚自己,縱然未至如此不濟,身體的抖動或猛然應喚朝她瞧去,過往的所有努力將盡付東流。

太平別頭狠盯著他,不放過他任何反應。

龍鷹當然全無她期待的反應,置若罔聞,還舉起杯子遙敬萬仞雨和赫根拿,放下酒杯後往公主瞧去,且左顧右盼,滿臉訝色地道:“公主剛才喚誰呢?”

太平公主或許是對他是龍鷹假扮一事上心死了,回複常態,不答反問,道:“神醫還會到高原去嗎?”

龍鷹硬著心腸道:“該不會了。”

掌聲雷動。

表演百戲的雜耍團下場了,二十多人穿上各式彩衣,隨強勁的鼓聲磐音以舞踏般的姿勢奔進殿堂,最令人矚目扮作小醜的矮個子,步姿滑稽惹笑,蹦蹦跳跳,卻故作步履不穩,東歪西倒,而每次均倒向團內最美的兩個妞兒身上去,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惹來陣陣哄堂大笑。

龍鷹表麵裝作看得忘情高興,心內暗呼好險,剛才太平以絕招再試探他,問題來自泰婭身上。

泰婭並非一般奚女,乃奚國著名高手,李智機的親衛之長,人又漂亮,絕不會輕易傾情於漢族男子,從而可見“醜神醫”乃非常之輩,且吻合龍鷹處處留情的作風,加上想到盡忠被割下首級之時,恰為醜神醫出使奚國之際,遂令太平對醜神醫的懷疑死灰複燃,來個最後一擊。

太平不再懷疑他是龍鷹了,回複了對他這個醜神醫的尊敬和興致,柔聲道:“神醫是第一次看百戲嗎?”

小醜正爬上看來最老的白發老者頂在頭上一根長至三丈的竹竿,笨手笨腳,當然有驚無險,到他站在離地麵逾四丈的上空,殿頂的主梁離他不到丈許的高處,小醜用一隻手撐著竿頭,全身舒張,做出連串驚險動作,立時惹來另一浪雷鳴般的掌聲,李智機看得開心,擊掌叫好。

如所有人意料的,小醜驚呼一聲,從竿頂直掉下來,給兩個美妞兒連手接個正著,又惹來另一輪掌聲笑聲。

龍鷹知終過了太平這最難挨的一關,點頭道:“真精采!”

公主道:“有關百戲的表現,自先秦以來便有紀錄,最著名的記載是戰國時在燕昭王廷上表演分別以‘縈’和‘羽’命名的女子,現在已被奉為百戲的宗主。據載她們可在地上先撒幾寸厚的灰,在灰上跳舞而不留任何腳印,又能將肢體纏蔓至可像藏之於袍袖內,看得燕昭主和妃子們歎為觀止。”

龍鷹一邊凝神看場內正進行吞刀、吐火、易牛馬頭、自縛自解等諸般百戲慣技,聞言咋舌道:“有否誇大呢?”

公主道:“如果本殿告訴不知你這太醫神乎其技的醫術,保證也會說出神醫剛才的那句話。”

大殿再次哄動。

兩個美妞各將七把劍左拋右接,五把劍常在空中,十四把劍忽上忽落,看得人人眼花繚亂,拍爛手掌。

表演確極盡視聽之能事,隻可惜龍鷹的心早飛往小清庵去,但願可早點脫身。

公主又問道:“張昌宗有何話說呢?”

龍鷹一怔後會意過來,道:“隻是普通的打招呼,看鄙人何時有空大家來個歡聚,鄙人已告訴他因遠行在即,抽不出時間。”

太平微笑道:“神醫可知自己已成各方籠絡的對象。”

龍鷹道:“除醫人外,鄙人是不會理其他事的。”

太平神色平靜地道:“你所謂的徒兒可非一般拜師學藝者,且被視為龍鷹的陣營,神醫仍認為自己可置身事外嗎?”

龍鷹心中大罵香霸,更罵武三思,肯定是香霸將符太的身份泄露予武三思,太平則是從武三思處聽回來,這解釋了武三思因何對自己敵意大增,太平適才聞得龍鷹與符太的關係而不以為異。

滿不在乎的聳肩道:“別人怎麽想,鄙人並不在意。”

太平道:“以神醫的心胸本領,因何竟肯到朝廷來任官呢?本殿下了一番工夫,隻查到神醫是經由王昱推薦給婉兒,再由婉兒報上母皇,然後直接任命。”

龍鷹麵對自扮“醜神醫”以來最難答的問題,此刻的太平公主並非仍懷疑他是“龍鷹”扮的,而是心生疑問。

龍鷹歎息道:“此為家父遺命,他認為我們是逆天行事,與閻王爺在鬥法,早晚會飛來橫禍,唯一化解之法是入朝當官,初時不習慣,現在發覺可四處出使,聖上又欽準鄙人可到深山采藥,情況又不是那麽惡劣。”

美麗的公主微笑道:“神醫的父親肯定是非常人,醫術該不在神醫之下,請問他高姓大名,因何從未有人聽過他救世濟人的事跡?”

龍鷹心叫救命,難怪她懷疑自己,“醜神醫”的身份確是處處破綻漏洞。

太平如不是仍懷疑自己是龍鷹,便是代韋妃或武三思來查根究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