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龍鷹向香霸公開符太的“龍鷹兄弟”身份的一刻,香霸便入了彀。

說出這件事時龍鷹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乃衝口而出的話,唯一想到的是符太已在新潭的反刺殺露了餡,紙包不著火,由對方猜到倒不如由自己揭秘,遂令符太因受辱而勃然震怒變得順理成章,龍鷹和萬仞雨當場向香霸發難是理所當然。現在則輪到胖公公出手,連當時得令的武三思亦手足無措,無力護花。

香霸為何會犯這個錯誤呢?致陷身進退失據的劣局。

龍鷹倏地醒悟過來,今早楊清仁的刺殺目標是他這個醜神醫而非武攸宜,雖然後者肯定要陪他一起踏上黃泉路。

大江聯一直有殺醜神醫之心,隻是因他行蹤飄忽,大部分時間均不在神都。在神都時又密藏上陽宮內,活動範圍不出宮城皇城,使楊清仁等無從下手。

武攸宜昨天在東宮外截著王庭經,央他出手醫治玲莎,其時香霸正在東宮內,未知此事,故以醫書為餌,誘王庭經到珍古齋去,肯定是心懷不軌的企圖。

到武攸宜請醜神醫為玲莎醫治怪症的風聲泄出,楊清仁和香霸等還以為得到了刺殺醜神醫千載難逢的機會,且可利用武攸宜的特殊身份混淆他們要刺殺的真正對象,遂以最強的實力付諸行動,豈知給符太和萬仞雨連手破壞,令他們損失慘重。不過正如女帝所指的,不論成敗,仍達致了台勒虛雲借刀殺人之計。

出動玉女宗的第二號人物柔夫人來對付醜神醫並非原定的計劃,而是臨時的急就章。柔夫人根本不該在珍古齋現身,她到來是要通知香霸有關新潭行動失敗了的事,由柔夫人臨時訂出以美色迷惑醜神醫的絕計,怎想得到醜神醫不單是“龍鷹”,且是“範輕舟”,看破他們的陰謀,來招順水推舟,將飛來豔福轉讓給符太。

這個變化是香霸和柔夫人沒想過的,若仍以柔夫人扮作香霸的妹子榮柔出來獻書,柔夫人勢陷完全被動的下風劣境,又不能隨便找個婢女來頂替,於是一走了之,然後再想辦法收拾這個爛攤子。

龍鷹當時亦猜到對方使的是李代桃僵之計,故特別指出在門外遇上柔夫人一事,教柔夫人沒法脫身。

所有目光集中香霸身上,看他如何響應。

縱然在如此情況下,龍鷹仍感應不到他精神上的波動。可知此人精神修養之高。

柔夫人仰起俏臉,隻是個輕微的動作,卻惹得人人注意,將目光移到她處。她以略帶羞澀的盈盈淺笑回應胖公公嚴肅的目光,又向符太送去致歉的眼神,再朝龍鷹幽幽地瞄上一眼,神態的轉變有種出乎自然,來自深心的意味,絕不會使人生出她在勾三搭四的感覺,且充分發揮她能使人屏住了呼吸的美麗,盡顯女性纖柔之美,輕輕地道:“公公息怒,此事實為一場誤會。榮柔當時並不曉得須妾身親自向符公子獻上醫卷,又因趕著到東大寺上香還神,致與王太醫、符公子和萬爺緣慳一麵,因而鬧出事故。”

她說話的語調聲音柔柔婉婉,句與句間的呼氣與吸氣更替交疊,隨之而來的內心情感如浪打礁石,令人沒法對她說的話有絲毫懷疑,縱然明知她滿口謊言,仍偏向願意相信她字字感誠意真。

這肯定是言語的“媚法心功”,魅力非凡。

龍鷹心呼厲害,換過沒有符太的代師出征,他自己肯定會披掛上陣,美其名為與玉女宗的頂尖級高手交鋒過招,事實上卻是想享柔夫人的溫柔滋味,情況一如當年與二姑娘沈香雪的顛龍倒鳳。隻要想想能在夜半無人之時,聽此女仿似害羞答答地在枕邊私語,冒多大的風險都是值的。

忽然間,整座觀風大殿呈現了某種現實和虛幻難分的錯覺,周圍大群小群的高官權貴、名士淑女仍在談笑晏晏,不時爆起歡樂的笑聲,他們這群人卻因柔夫人開腔說話,被帶進了另一個迷人的空間去。

自第一天遇上柔夫人,龍鷹早發覺她有著能誘人於無影無形、不著痕跡的高明手段。她似是端莊自持,還有點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姿容神態,但偏是她這種獨特的風格,最是勾魂奪魄,龍鷹便曾著過她的道兒,致差點失陷於玲莎,全憑魔種方得到解救。

柔夫人接下去道:“這是大兄第二次的出爾反爾,至於第一次,該交由大兄親自解釋和道歉。”

她每句隻字,均是專注從容,情誠意切,心意綿綿,那種因而透泄的堅定情感確能使鐵石心腸的人為之動容,不論她曾有任何錯失,亦願意一筆勾銷。

胖公公順勢顯示他的風度,綻現微笑,向香霸道:“公公在聽著。”

符太的心急劇地跳動幾下,方回複正常,龍鷹心叫糟糕,曉得柔夫人大展媚威,施展解數下,這個小子一時被壓在下風,不該動心的情況下卻動心了。不過回心一想,如果柔夫人非是如此難纏,符太亦勝之不武。

香霸幹咳一聲,清清喉嚨,擺明爭取時間動腦筋去接著柔夫人用鞠杖打過來的馬球,一臉歉意的向“醜神醫”龍鷹道:“公公明鑒,不知如何,又或因宿世之緣,寒生一見王太醫,心中便非常歡喜,可是有關婚嫁之事,絕不宜在當時的場合提出來,隻能留待至王太醫造訪敝齋說出來,由此而惹起重重誤會,寒生深致歉意。”

柔夫人接下去道:“明天午宴時妾身會向太醫大人、符公子和萬爺敬酒請罪。”

胖公公嗬嗬笑道:“那就是公公錯怪了你們,現在是誤會冰釋,如此佳緣,聖上和公公都樂觀其成。”

別頭向符太道:“小符你留下來和榮姑娘閑聊幾句,因公公安排了你和榮姑娘一席。太醫則隨公公來。”

豈知符太立即轉身,若無其事地道:“我害羞了!還是跟在公公身後多走一會兒好哩!”

他的話立即惹起哄動大笑,衝走了剛才沉重嚴肅的氣氛,柔夫人禁不住莞爾,今次龍鷹感到她是真心的,亦對符太重新估計,他留下來麵對眾人確是有力難施,被動尷尬,但以此妙著,則可扭轉形勢,到再與柔夫人同席時,可掌握主動。

表麵看柔夫人化解了胖公公的狂攻猛擊,實質上柔夫人已被老謀深算、善於鬥爭的胖公公逼入死角。

今晚之事必會被廣為傳播,使人人曉得柔夫人成為符太的禁臠,符太後麵則有女帝和胖公公撐他的腰,即使柔夫人比現在動人百倍,也沒有人敢對她有染指之心。如此等於將柔夫人的影響力收窄至隻能對付符太一人,個中情況巧妙至極。

※※※

走不到十多步,來到殿堂中央,胖公公停下來,向龍鷹道:“本來你和仞雨均被列入客席當陪客,分別與兩大酋王共席,不過卻被太平打亂了陣腳。”

龍鷹暗吃一驚,道:“被她如何打亂陣腳呢?”

由於女帝和奚王隨時駕到,部分人陸續入席,聚集席間席後的大小人群散去大半。

三人這般站在殿堂中央的空曠處,胖公公固是體型獨特矚目,龍鷹亦以其醜臉不遑多讓,但仍遠及不上符太的突出。此子換上了榮公公送來為他特別設計的“醫佐”官服,兼之龍鷹為扮醜神醫佝僂著身體,又改變走路和站立的姿態,登時將符太特殊的體型氣度襯托起來。比之當日初遇龍鷹時邪氣逼人的姿態,他因既曾隨龍鷹轉戰千裏,又曆“入死出生”的非常經驗,他現時的氣質已迥然大異,邪異裏注入了奇詭冷漠的意味,秀美如女子的容顏在磨練下添加了一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陽剛氣概,糅合而成沒法貼切形容懾人至極的氣質。

縱然在如此重臣猛將雲集的場合,他仍不改其視天下人如無物的態度,傲立胖公公和龍鷹之旁,站得筆直挺俊,雖然不言不笑,但那雙宛如電火迸射的銳目卻似在尋找獵物般逐一審視朝他望過來者,心誌淺薄者無不被他看得遍體生寒,避開他的目光。

胖公公每個行動背後均暗藏深意,現在則是故意讓符太建立形象。瞥符太一眼後悠然道:“太平要和你共席。”

龍鷹失聲道:“合乎禮節嗎?”

胖公公道:“有什麽合不合禮節呢?公公點頭便成。太平現時正是在宮內最吃得開的女子,上通聖上,下通太子和太子妃,沒有特殊的理由公公亦不願拂逆她。”

龍鷹苦笑道:“難道給她看穿了本神醫?”

胖公公道:“這方麵你反可放心,她絕不是看破你是她心裏的負心人扮的,至於真正原因,便由你去弄清楚,然後向公公報上來。哈哈!”

又壓低聲音道:“你的徒弟要去撩事鬥非了,好自為之。”

符太掃視全場後,目光落往朝他瞧過來的楊清仁,雙目詭光遽盛,唇角還掛著一絲難得罕有的笑意,充滿敵意。

公公拍拍龍鷹肩頭,朝殿門的一方舉步。

楊清仁與符太挑釁的目光相觸,稍現錯愕之色,立轉銳利,不過楊清仁修養極高,眼神持亙,故雖然與符太對視,卻沒有劍拔弩張的味兒。

閔玄清和寧采霜兩大美女也被惹得朝符太打量,前者既不認識符太,亦不曉得王庭經這個醜家夥是誰,隻在好奇為何殿內忽然多出這麽古怪的兩個人,而邪氣逼人的符太則毫不客氣地直視現時神都最當時得令的河間王李清仁。

寧采霜則看看符太,又看看王庭經,秀眸射出思索的神情。

氣氛一時之極,在不遠處以張柬之為首的那群人亦注意到這邊異樣的情況,停止說話,往他們望過來。

龍鷹向符太低聲道:“想發瘋嗎?隨師父來吧!”

師徒一先一後,朝以楊清仁、閔玄清、寧采霜和洞玄子為主的小圈子昂然舉步走過去。

二張集團的楊再思等人亦停止交談,靜觀事態的發展。

忽然間,王庭經和符太“師徒”,成了全場注意力的核心,稍懂宮廷形勢者,亦感事不尋常。加上絕大部分人不明白為何忽然鑽出像符太般妖異之氣極重的可怕人物來,更添事情的引人入勝。

從千黛的四冊《行醫實錄》本裏,對於與楊清仁曾有過的一次碰頭接觸,記之甚詳,是發生在“兩大妖人”刺殺失敗後,千黛代龍鷹扮醜神醫到東宮為傷患治病時發生。當時楊清仁問及有關傷者內傷的情況,千黛當然不會透露真況,幾句話打發了他,所以楊清仁可算是醜神醫的舊識,但與洞玄子則是“初次見麵”。

楊清仁施禮笑道:“歲月如流,不知不覺又逾年未見,王太醫風采勝昔,該是醫事順遂,又再救人無數。”

他如風過庭般,有著與生俱來般的瀟灑氣魄,一言一語,舉手投足,均帶著爽脆超脫的豐神,令人心曠神怡,男的向他喝彩,女的會為他傾倒。

難怪湘夫人會失陷在他手上。

龍鷹這刻看到是楊清仁的另一麵,魅力四射,如此對手,確不可輕視,即使自己能以“龍鷹”的身份去和他爭奪商月令,仍未可穩操勝券。

洞玄子全神打量王庭經,對符太反不在意。

龍鷹心中奇怪,照道理洞玄子現在該清楚符太是誰,論分量,他的“醜神醫”怎及得上大明尊教碩果僅存的超級高手,且又是龍鷹的兄弟,也是最有可能識穿楊清仁、洞玄子等人身份的人。

唯一的解釋是洞玄子正為大江聯策劃的那個陰謀的主持者,故對醜神醫這個障礙格外留神。

龍鷹在閔玄清明亮秀眸的注視下,豈敢掉以輕心,透過魔種全情投入“醜神醫”的身份位置,默然應道:“醫家法寶,不外望、聞、問、切四字。河間王現時氣足神揚,話盡時餘音縈回,可知河間王深諳天人之道,得四時之勝,故可與萬物沉浮於生機之門。”

包括符太在內,人人聽得一頭霧水,事實上連龍鷹本人亦不大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因其目的在點醒閔玄清。

龍鷹的魔種何等靈銳,與楊清仁目光相觸,立即從他的眼神發現楊清仁多了以前沒有的某種東西,換過任何人都不會注意或明白,隻龍鷹曉得原因係乎閔玄清。

兩人間發生了肉體的關係。

第一次遠征塞外前,龍鷹和閔玄清在長安曾二度歡好,精擅道門陰陽調和之術的閔玄清從龍鷹的魔種處獲益良多,道功急進,臻至結丹成胎的境界。道行高強的楊清仁與閔玄清結合,等於間接從龍鷹身上提取好處,故而“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作出於他這個級數高手來說近乎不可能的突破,看到後龍鷹按捺不住下說出這番東湊西拚的醫理來。

兩人抵達楊清仁等身前,一身道服的洞玄子沉著的以他老皺磨損的聲音道:“貧道洞玄子,神醫是非凡人說非常話,貧僧雖感神醫的話隱含至理,卻似明非明,神醫可否作進一步的解釋,以開貧道茅塞?”

他代表眾人說出心裏疑惑,其他人都聽得點頭,靜待醜神醫的回複。

這個話圈除閔玄清、寧采霜、洞玄子等外,尚有三個派勢十足的人是龍鷹不認識的。其中一人,也是三個人裏最年輕,年紀不過三十歲者,令龍鷹特別留神。

乍看此人沒有獨特之處,但細看下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氣度,舉止大方得體,目光從容,五官勻稱端正,但這些都不是他惹龍鷹注目的原因,他真正令龍鷹注意到的是在其溫文爾雅的外表下而隱藏著深埋不露的一股巨大力量,顯示出此為不可多得的高手。

龍鷹輕描淡寫地向洞玄子道:“陰陽四時者,萬物之終始,死生之本,逆之則伐,順之則興。故像河間王般的明智之士,明白陰陽順逆之道,故能求真得真,未雨綢繆,不會如一般人那樣病已成而後藥之,亂已成然後治之,譬猶渴而穿井,鬥而鑄錐,不亦晚乎。哈!鄙人是有感而發嗬!最好人人像河間王那麽明智,鄙人可過些悠閑的生活。”

閔玄清看看王庭經,又看看楊清仁,輕柔地道:“太醫想說的,是否河間王比我們這裏任何一人更懂養生之道呢?”又不好意思地道:“道門閔玄清,見過王太醫。”

龍鷹迎接她清澄的眸神,漫不經意地道:“一般養生之道,豈能令鄙人動意,鄙人是比對上一次和今次見河間王的情況,有感而發。”

寧采霜道:“太醫愈說愈玄了。”

龍鷹忍不住向她展露笑容,現出上下兩排雪白的牙齒,看得這佛門美女怔了一怔,兩頰微現紅霞。她動人的風韻對龍鷹生出補償的效應,頗有點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感受。不論龍鷹如何灑脫,被楊清仁這壞家夥乘虛而入,得到閔玄清,對他來說怎都是一個打擊,受創頗重,現在見到風格同樣獨特,又擺明不會涉足男女之私,屬半個出家人身份的寧采霜對自己這個醜怪的人有曖昧的反應,當然有移神之效。

龍鷹此時已開始後悔自己忍不住說出這番話來,幸好符太插言道:“師父在,徒兒可否說幾句話呢?”

所有目光全落到符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