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入殿後各散東西,龍鷹和符太給個精靈的小太監截著,帶到在後方指揮大局的胖公公身前。

龍鷹詐作好奇的顧盼,早將大殿內的形勢收進寸心之間。

比對起當年的國宴,氣氛是明顯不同,以前錯綜複雜的情況變得壁壘分明。依然是席分前後兩排,分置殿堂兩邊,每席二人,總數達兩百二十席。武曌的龍席和李智機的主賓席置於殿堂另一端的龍台上,兩邊下首的前後二十多席仍然虛位以待,依禮法右前席為奚國貴賓的坐席,左前席則屬太子和家人,與及等於男妃的張氏兄弟。其他席位依官位尊卑和客人的身份地位排下去。

大概而言,現時就隻有支持李顯者和被孤立了的張氏兄弟集團,但因後者有武曌撐腰,這一邊雖是人多勢眾至不成比例,但仍沒法奈何張易之、張昌宗兩兄弟。

殿堂鬧哄哄的,幾乎所有人都趁此機會攀關係拉交情,就在席間和席後的空間聚集談笑,氣氛火熱輕鬆,人人情緒高漲。

龍鷹心忖眼前的情況可算是自己一手營造出來。當年的國宴,黨派鬥爭如火如荼,硤石穀之恥未雪,突厥大軍不住寇邊,殺人擄掠,即使身處歡宴,仍是各懷憂忌。現時太子回朝,龍鷹憑一千大周和吐蕃的聯軍,縱橫塞外,將本不利於大周的形勢扭轉過來,又安定了南詔諸國,敉平宗密智之亂,彌補了女帝對外武功不彰之撼。大周因而國勢驟盛,雖未能回複初唐李世民時的威勢,至少是外患暫消,隻看李顯何時登位複辟,完成狄仁傑所說的“大唐夢”。

從殿內三三兩兩,又或七、八至十多人成群聚首寒暄談笑者,可清楚著到宮內朝外的多個權力核心和現今當時得令的人物。

最活躍的是武氏子弟,雖然已將繼承權拱手讓出來,地位卻是明降暗升。武三思不用說,圍攏著他的人最多,雖然非全因他本人的吸引力,因為香霸正領著柔夫人在與他交談,累得想爭睹絕色的莫不聚攏周圍。這群人裏包括武攸宜、武延秀,不見多年的黃河幫少幫主陶顯揚,洛陽幫的龍頭老大易天南,太子黨的骨幹人物葉靜能、鄭普思和幾個理該屬太子黨一係的官員。

柔夫人默默立在香霸後側,雖處於如此喧鬧的環境,她卻似獨立在自己隔離的天地裏,如空穀幽蘭,沒有事情能惹起她的情緒,隻是這種與別不同的姿態,配上她獨特的氣質,已足以令人對她神魂順倒。

武氏子弟中滿場飛者還有武延暉、武延基和武祟訓,前兩人龍鷹曾在東宮的馬球場上見過,武崇訓則是從他肖似武三思的麵相猜出來。李、武聯姻,是以李顯的三個女兒新都郡主、永泰郡主和安樂郡主李裹兒,分別下嫁武承業之子武延暉、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和武三思之子武崇訓,遂令三人在眾多武氏子弟裏脫穎而出,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貴。不過如此般的政治交易,隻是徒具外在形式的婚姻,不會有幸福可言。像高傲難馴的李裹兒便不會受婚約掣肘。

另一個權力核心的代表人物是張柬之,他在各方麵已取狄仁傑而代之,不論名實均已成為百官之首,踏足宴場立即惹得全場矚目,來和他打招呼者不絕如縷。

分黨分派,各自為政,本就是朝廷的常態。屬二張旗下的官員,例如房融、崔神慶、崔融、李嶠、宋之問、杜審言、沈佺期和閻朝隱等自成一個小圈子的聚攏交談,雖然及不上支持太子一方者的人多勢眾,可是其中不乏官居宰相的重臣,如楊再思等,隻要武曌一天仍支持二張,二張的勢力便可不住膨脹,遂形成以二張為核心的政治集團,實力不可輕侮。

龍鷹的“老朋友”來俊臣亦為其中一員,這家夥容色蒼白,肯定沒哪晚是睡得好的。而來俊臣正是以張柬之為首的朝臣集中力量攻堅的一個缺口和破綻,皆因在來俊臣手上累積了大量冤案,本來武氏子弟難辭咎責,但因作為冤案的幕後主持者武承嗣已死,朝臣又不得不看李顯與武家的姻親關係,武氏子弟遂得置身其外。

龍鷹當然不會錯過留心閔玄清,不論事前想得如何灑脫,可是當見到這個風格獨特的道門美女與大仇家楊清仁言笑甚歡,那種意灰神傷的難受滋味絕非能揮之即散。

閔玄清穿上將她優美曲線盡顯無遺、色彩雅淡隱現太極圖案的貼體長道袍,充盈時尚新穎的氣息,隻要想想道袍內動人的女體已被楊清仁分享,一股男性本能般的嫉忌立湧心頭,雖然明知這類負麵情緒來自男人的利己心態,偏是無從壓抑,對他的“道心”有損無益。

閔玄清仍是那麽優雅動人,雖置身於盛宴的場合,卻自有其超然寫意的風姿神采,不受俗氣沾染。

與她閑聊者除春風得意的楊清仁外,尚有洞玄子,幾個看外表便知是來自世家大族的頭麵人物,還有他沒想過會在這種場合出現的寧采霜。此女沒有說話,雖雜在人群裏,仍隻像個隔岸觀火的旁觀者。

無可置疑的,隨李顯的回朝,本為國教的道門亦因而水漲船高。

胖公公的聲音在耳內響道:“王太醫想什麽想得這般入神呢?”

龍鷹往胖公公瞧去,後者眯著眼打量他身後的符太,忙以醜神醫的神態語調道:“我還有什麽好想的呢?要想就惟有想小符的終身大事,看老天爺有否給他好好安排。”

胖公公咕噥一聲道:“隨公公來!”領路而行。

龍鷹給駭了一跳,忙追在他身旁湊到他耳邊道:“不怕張揚嗎?”

符太木無表情的跟在兩人身後。

胖公公微笑道:“欲蓋彌彰的另一麵就是欲彰彌蓋,明白嗎?扮演醜神醫已取得空前的成功,沒半個人對你有疑心,現在家家戶戶莫不曉得你割盡忠頭顱時,神醫正在奚王和一眾大酋前開壇作法,為他們向鬼神占卜國運。這是李智機到東宮拜訪李顯時親口說的。”

龍鷹心中叫妙,雖然不知當時的情況,也猜到是言語間的誤會。說話時,胖公公領著兩人朝以武三思、香霸和柔夫人那群人直走過去。他們聊天的地方位處席後的通道,人數聚至二十多人。

路過處不論高官大臣,巨富大豪,認識他又或隻是聽過他,紛紛向他恭敬致禮,胖公公身份尊崇,隻須含笑點首,龍鷹當然不敢擺這樣的架子,不住還禮。符太卻是視若無睹,像整座大殿隻得他一個活人。

三人惹起的哄動,引來全場的目光。

武三思那群人往兩邊散開,全體執歡迎之禮,變得武三思、香霸和柔夫人並排而立。武攸宜與龍鷹和符太的關係不同,滿臉笑容的趨前迎迓。

胖公公放緩腳步,哈哈笑道:“公公差些兒忘了你們是曾並肩作戰的夥伴,太醫和小符是首次參加國宴,就交由武統領負責招呼!”

武攸宜欣然道:“我們不但是戰友,還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公公可以放心。”

龍鷹有感應了。

柔夫人的美麗確實異乎尋常,她的玉容精致如人雅,但兩者卻各具不同的美態。

人雅的美生動活潑,柔夫人則是冷若冰霜。而她最引人之處,是這位美人兒偏有一雙以燃燒著烈焰、深邃明亮的藍眼睛,如人雅般令人難以抗拒。龍鷹第一次見到她時不但驚為天人,還聯想起薛懷義對人雅“天生媚骨”的形容詞語。棕栗色的秀發挽結成美人髻,不但強調了她如若刀削的輪廓線,也使她修美的玉頸天鵝般優美,風度高雅至極,包保不論男女,看一眼後永遠不會忘記。

她似是一點不把龍鷹和符太放在心上,但龍鷹對玉女宗另走蹊徑的心法武功再非吳下阿蒙,於離她尚有十多步的距離,探察到她至陰至柔的氣場,正張開羅網恭候他們兩師徒陷進去,她的目標獵物是自己而非符太,但並不表示她不放符太在眼內,其反擊之法直截了當,就是使他們師徒同時失陷於她的情網,因而成功播下令兩人互相嫉妒的種子,分化他們。如果醜神醫非是龍鷹,猝不及防下肯定會著了她媚術的道兒,一改前態轉為與徒兒爭風吃醋,師徒關係將難以持續。

便如兩軍交鋒,符太在氣機連係下,展開反擊,邪氣遽盛。

柔夫人自然而然微仰螓首,朝他們望過來,容色靜如止水,可是當與符太眼神接觸,表麵不覺半點異樣,但她突如其來的一陣精神波動卻出賣了她,使龍鷹掌握到她深心裏的震駭。

玉女心功凝起至陰至柔、無影無形的氣場如冰遇上火,立告消融。

符太的“禦盡萬法”邪異狂暴,確能隱隱克製著柔夫人的媚術,比龍鷹更有辦法。

大殿衣香鬢影,歡笑滿堂,其他人不用說,即使在符太和柔夫人身邊的人,除龍鷹、胖公公和香霸三個有心人外,沒人曉得這雙男女正招來招往,暗中較勁。

一瞥之間,符太已將隻有兩個那是曾修習“煉靈術”,且有很高造詣者才能感受得到的訊息,藉眼神傳遞予對方。

此招確是淩厲至極,欺她的是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柔夫人的震駭是有理由的,情況宛如龍鷹在大庭廣眾忽然被人揭起麵具,露出真麵目。此時的柔夫人肯定有被符太看通看透的感覺,亦等如硬被符太破開缺口,至於如何擴大戰果,就要看符太的本領了。

香霸注意的是王庭經,銳目在堆起的笑容掩飾下留神王庭經預期裏驚豔的正常反應,從而判斷醜神醫陷得有多深。豈知王庭經心不在焉似的瞄柔夫人一眼後,便轉到他身上去,不過香霸確為當代能與龍鷹相拮抗的高手,在這樣的情況下精神和情緒均不現絲毫波動。

在龍鷹的感應網上,這群人的情況沒一個可瞞過他靈銳的魔種。所有人都處於一種患得患失的亢奮情緒中,連易天南這個老江湖亦難幸免,原因當然在柔夫人正活色生香的現身眼前,勾起他們愛慕之心,而欲獨占花魁者,首先要巴結香霸這個假兄長,隻要香霸運用得宜,肯定可在神都愈來愈吃得開,使大江聯的北犯同時在朝廷和江湖進行,無往而不利。

柔夫人詐作不勝嬌羞的重垂螓首,神態自然,可使任何男人心跳加速,但龍鷹曉得她這一套在符太這家夥身上完全派不上用場。不論柔夫人或符太,都不是正常的人。

反是龍鷹瞧得怦然心動。

眾人裏以武三思的情緒波動最顯著,帶著濃厚的敵意,看來並不止於龍鷹的醜神醫間接地揭破他以大補之藥意圖掏空李顯身體的陰謀,雖然李顯沒放在心上,可是武三思這個卑鄙小人肯定難以釋懷,但因始終非是正麵衝突,王庭經隻是盡醫者之責,武三思想恨他亦恨起無從,不該如現在般對王庭經忽然充滿仇恨。該是香霸已將今早王庭經逼婚之事盡告武三思,笨人出手,武三思為討得玉人歡心,當然須為他們兩兄妹出頭、討回公道。

所有念頭在霎時間掠過腦際,龍鷹還是首次將魔種的神通運用到宴會的場合,感覺新奇有趣。

武攸宜來到龍鷹右方,先和後麵的符太打個招呼。龍鷹本以為武攸宜會碰個軟釘子,因符太怎會給麵子予一個自己鄙視的人,豈知符太竟然露出雪白的牙齒以微笑回禮,頓然令他出現離奇的變化,邪氣固是有增無減,可是又生出一股似由骨子裏透出來的奇異魅力,顯出極之特異的懾人氣質,使人不知該害怕他還是喜歡他。

龍鷹心忖這小子正向柔夫人步步進逼時,武攸宜挽著他的手臂,伴他一起朝武三思等人舉步,湊到龍鷹耳邊道:“全賴你我們才有幸得睹榮士的絕色妹子,神醫是怎樣和聖上說的呢?”

龍鷹心中大罵,香霸竟然將逼婚的事公告天下,好激起其他人鋤強扶弱的天性,也使自己淪為醜人。

胖公公笑嘻嘻道:“有公公點頭還不成嗎?”

武攸宜沒想過會被胖公公偷聽到他和醜神醫的耳語,登時非常尷尬。

龍鷹在腦袋內想辦法應付香霸淩厲的反擊之際,武三思嗬嗬笑道:“神醫的麵子愈來愈大了,竟可勞動胖公公的大駕。”

胖公公在離武三思三步許處立定,其他人往兩邊散開去,不敢靠得太近,胖公公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悠閑神態,上下打量著武三思,看得這個卑鄙之徒渾身不自在時,好整以暇地道:“三思你的耳目何時變得這般不靈通,又或貴人善忘,竟記不起當是誰送庭經到東宮去為顯兒治病。自庭經首次奉旨到奚國為奚王子治病,一再是公公親自為庭經打點,以前如此,以後如此,明白嗎?”

武三思給胖公公當眾不留餘地的搶白,以他的城府之深,亦有點掛不住,但哪敢發作,隻好唯唯諾諾,胡混過去。

龍鷹亦沒想過胖公公會突然向武三思投石發彈,落他的麵子。以胖公公的老謀深算,絕不會無緣無故地生氣,唯一的解釋,是胖公公代武曌出手,向此武家叛徒作出警告。胖公公說的話都是語帶相關,例如“貴人善忘”,指的是武三思“忘恩負義”。

最後兩句“以前如此,以後如此”正是暗示武三思永遠鬥不過武曌。

武三思氣焰全消,像鬥敗公雞似的垂下頭去,他現在唯一的心願,就是胖公公高抬貴手放過他。

武攸宜亦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吭一口。

胖公公的目光落在香霸身上,毫不客氣道:“榮先生雖然出身南方世族,但既然打開門口做生意,該屬江湖人的身份。行走江湖,講的是一諾千金,贈書是美事,卻二度出爾反爾,聖上得知此事後非常不高興,幸好尚有補救之法,否則榮先生勢難立足神都。”

人人聽得暗中咋舌,想不到一向至少在表麵上待人和顏悅色的胖公公可變得如此疾言厲色。龍鷹則聽得心舒神暢,薑畢竟是老的辣,如此直截了當對付香霸,自己怎會從沒想過。

香霸到神都來大展拳腳,是勢在必行,沒有回頭路可走,如被逼離神都,對大江聯會是難以承受的挫折,所以不論如何折辱他,香霸隻有忍氣吞聲。

武三思向朝他瞧來的香霸還以無奈的眼神,表示在這情況下他是無能為力的。

武攸宜、易天南、陶顯揚等其他人都現出不忍見香霸受窘的神色。

胖公公冷冷望著他,看他如何解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