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鷹和符太離太醫府,朝觀風殿舉步。途中遇上太監宮女,表麵上對他們執禮甚恭。但都忍不住以驚異的目光暗裏打量他們“師徒”。龍鷹是貌寢,符太卻邪氣十足。

於武曌禁苑內置府第予龍鷹安居本為非常破格之事,但因王庭經神醫之名轟動神都,反沒有人以之為異,因皇帝貴胄們視其如珠如寶乃理所當然的事。

龍鷹向符太道:“明天早朝聖上嘉獎你時會公開我們師徒的真正關係。”

符太心不在焉的應道:“我們是怎麽樣的關係?”

龍鷹道:“你在想什麽?”

符太道:“是在想東想西,即是想東西。”

龍鷹啞然笑道:“初識你這家夥時,怎想過你可以變成這樣的一個人。是在想那婆娘吧!有什麽心事,盡管向為師傾吐,本神醫專治奇難雜症。”

符太傲然道:“師父太小覷本徒弟的道行了,應付妖女,我肯定比你在行,她們的迷心術對我不能起任何作用,反是徒兒的手段包保她們想都未想過,徒兒絕非正人君子,為目的可以不擇手段。師父亦不用擔心我會低估她,摸清她的斤兩後再來向師父報告。哈!真爽!徒兒這輩子最稱心的事,就是拜了你這個其身不正、為老不尊的師父。哈!”

兩人此時經過神和亭,朝矗立前方的麗春殿走,到麗春殿後轉左去,過本枝院後便是今晚舉行國宴的觀風殿了。

龍鷹笑道:“待為師弄一帖藥將你這小子毒啞,以後再說不出大逆不道的話。”

符太尚未說出反擊的話,後麵十多騎自遠而來,迅速接近。

兩人避往道旁。

“王太醫!”

龍鷹認得聲音,大喜後望。

領前的是方鈞,他理該在前線當他的大將軍,怎會忽然在這裏出現呢?

方鈞正是曉得醜神醫身份的知情者之一。他們的交往和合作始於橫空牧野的揚州之旅,方鈞當時為樓船的指揮將領,他們並肩作戰、出生入死,關係自是不同。故後來龍鷹扮醜神醫隨泰婭的使節團北返奚國,指定由方鈞負責。本來方鈞送他們到幽州後便完成任務,但方鈞主動留下來參與討伐盡忠和孫萬榮之戰,顯示出超卓的軍事才能,積功升為大將,當上位處東北最前線重鎮營州的都督。

方鈞勒停駿馬,翻身下來,向跟隨他的飛騎禦衛道:“你們帶我的馬繼續走,不用等待。”

眾騎領命去了。

方鈞來到兩人前方,用神打量符太,欣然道:“這位肯定是太少。伏民的形容生動貼切,令我雖是初次得會太少,竟有如認識了多年的故友。”

龍鷹笑道:“既然見過伏民,可省回小弟唇舌。”

接著忍不住地問道:“你怎會在這裏呢?”

方鈞看清楚左右無人,低聲道:“聖上召我回來當飛騎禦衛的大統領。”

龍鷹失聲道:“什麽?”

方鈞愕然道:“有問題嗎?”

龍鷹道:“當然沒有問題,隻是想不到吧!”

符太輕描淡寫地道:“有沒有問題就看你是否保得住性命。”

方鈞色變道:“這麽嚴重嗎?”

龍鷹瞪符太一限,安慰方鈞道:“勿要理會他的危言聳聽,隻要弄清楚敵我形勢,我可包保方大將無驚無險。大將的家人呢?”

同時心忖武曌畢竟是武曌,策略非凡,政治手腕靈活如神,先讓宮廷朝政三大係統,以李顯為首的太子黨、張柬之主導的朝臣係統和張氏兄弟的寵男集團為此要職爭個焦頭爛額。女帝卻不動聲色召方鈞回來,誰敢指方鈞沒資格坐上這個位置,一下了封著眾人之口,沒人敢吭一聲。

方鈞當然屬於他龍鷹的軍係,以自己現在如日中天之勢,不但可得到張柬之等朝臣的支持,其他兩大集團或不心服,也沒話敢說。

方鈞的到位,頓然令女帝的皇權穩如泰山,這個主意極可能來自胖公公,因他較熟悉方鈞,清楚龍鷹和方鈞的關係。

方鈞答道:“他們到了幽州,待我在這裏安頓好後,會接他們來神都。”

龍鷹沉吟片晌,道:“我們邊走邊談。”

三人朝麗春殿走,龍鷹道:“最好讓他們留在幽州。”

方鈞駭然道:“真的這般嚴重?”

龍鷹道:“這叫‘小心駛得萬年船’,又叫‘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你把神都視作另一個戰場便成,趁有一段路要走,讓我大概告訴老兄現時神都的情況。”

※※※

方鈞與兩人在抵達觀風殿前分手,以免招人注目。

龍鷹和符太從一邊繞往殿前的觀風廣場。

符太道:“你現在什麽都不瞞我,不再怕我出賣你嗎?”

龍鷹反問道:“你會出賣我嗎?”

符太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龍鷹輕鬆地道:“還用問嗎?”

符太道:“實不相瞞,徒兒有些時候確有動過想看看師父一敗塗地的情況,且可輕易辦到。可是每當我有這類瘋狂的想法時,心中總有令我不寒而栗的感覺。唉!看來我可隨意出賣你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龍鷹道:“你不時有這類會令自己吃驚的想法嗎?”

符太道:“現在愈來愈少了,該是受到你的影響。回想起來,以前有些想法確非常可怕,如付諸實行,會將我的未來徹底改變,是名副其實的一念之差。”

他們從北麵切入廣場,馬車一輛接一輛的從觀風門駛進來,甲胄鮮明的飛騎禦衛策騎維持秩序,指示馬車抵廣場後停車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廣場兩邊停滿馬車,鬧哄哄的。

持戈的禦衛從正殿門殿台兩邊直排至長石階底,襯托得宏偉的殿堂氣象萬千。官員貴客下車後立即登階入殿,亦有部分人就在廣場上寒暄問好,氣氛熱鬧。

觀風殿左右各架起一座高五丈的彩燈塔,照得廣場明如白晝。於廣場另一邊有座鞭炮塔,會在奚王李智機抵達時點燃。

觀風門樓旗幟飄揚,盡顯大周朝如日當空的盛景。

龍鷹看得心生感觸,當年款待橫空牧野的國宴,正是自己初來乍到之時,穿上禮服隻像頭戴冠的野猴,渾身不自在。那時的武氏子弟大權在握,與張氏昆仲狼狽為奸,武承嗣更大有取代其時太子李旦之勢,李顯則是朝不保夕。

一輛馬車在兩人前方二十多步外駛過,一雙明亮的美眸透過車窗的簾幕默默打量他們“師徒”。車身上有道門的標誌,格外奪目。

閔玄清。

馬車沒有停留的直駛往觀風殿去,龍鷹的目光不受控製地追著閔玄清的香駕,直至車子停下,一個身穿王族袍服、高挺瀟灑的男子為她拉開車門。

符太冷哼道:“楊清仁!他奶奶的,化了灰我也認得他。那婆娘是誰?”

閔玄清眸神如昔的步下馬車,與楊清仁笑語幾句後,兩人並肩朝殿階走過去,還不住交頭接耳,態度熟絡親昵。

龍鷹如給尖錐向心房戳了一下,唯一可安慰的事,就是閔玄清沒將他認出來,道:“是神都道門的名人‘天女’閔玄清。”

符太道:“如果我指證楊清仁是刺客,會有用嗎?”

龍鷹歎道:“想也不要想,李顯一向護短,又沒有真憑實據,你更是來曆不明,誰相信你片麵之詞?”

符太道:“聖上相信不就行了嗎?又是師父自己說的。”

龍鷹道:“問題在楊清仁不但是太子黨的骨幹,本身又是李唐子弟,絕對動不得。”

說話間,他們離長石階已不到百步。

尚餘幾群人聚在石階前閑聊,其中一群七、八個人,赫然有久違了的張柬之在內,其他認得的有桓彥範、崔玄暐和與張柬之同級的姚崇。

對“醜神醫”而言,與張柬之、姚崇、桓彥範和崔玄暐沒碰過頭見過麵,互不認識,不過其中一人低聲向張柬之說話後,以張柬之、姚崇為首的那群人的目光全朝兩人投過來,恭敬施禮。

龍鷹瞥那和張柬之說話的人一眼,苦思下終記起是記錄在千黛的行踐實錄上的左拾遺賈虛己,“自己”曾醫好了他孫子的急症。忙輕撞符太一記,著他一起還禮,迎上去道:“賈大人你好,令孫小堂該足五歲哩!歲月匆匆,叫人難以留神。”

張柬之等莫不目光灼灼地打量他們,看符太的時間比看龍鷹還要多。

符太略斂浪**不羈之態,稍收邪氣,不過那副視天下人如無物的派勢卻是與生俱來,從骨子裏透出,雖然落後龍鷹兩步,雙手垂下,亦盡量避免與張柬之等的目光接觸,但仍使人見而心寒,望之生畏。

賈虛己受寵若驚,逐一介紹各人後訝道:“神醫的記性好得叫人難以相信,小堂自服下太醫開的兩劑藥後,不單沒再發病,還健康活潑,比其他同齡孩子的體質還要好。”

張柬之欣然道:“幸得神醫懸壺濟世,福被眾生。”

桓彥範接入道:“聽說神醫不久又要出門,未知今次所為何事呢?”

龍鷹心忖連閔玄清也看不破自己是龍鷹,遑論眼前這群朝中重臣,加上賈虛己這個關係,巧妙襯托出他的假身份,使他的化身為王庭經更是天衣無縫。桓彥範的問題,顯示出以張柬之為首支持李顯的朝臣集團一直在注意他。

龍鷹道:“今次是到南詔去,順道采藥。唉!這些年來奔波各地,難得空閑,這是聖上龍口答應過鄙人的事,幸好君無戲言,否則鄙人肯定醫術大幅減退。哈!”

這番話全屬胡言亂語,不過出自他的口又變得理所當然,非常人自有非常事,何況是出名古怪的醜神醫。

鍾聲從殿門處傳過來。

龍鷹待要乘機脫身,張柬之道:“還有第二輪鍾聲,我們尚有時間再聊兩句。”目光落往龍鷹身後的符太,微笑道:“符小兄甫抵神都立即名動京城,情況與當年的鷹爺相仿,確是後生可畏,前途無可限量。”

符太怎會給麵子予任何人,即使對方貴為當朝群相之首,何況他根本弄不清楚誰是誰,冷然道:“本人拜神醫為師,隻為學藝,其他事都不放在本人心上。”

眾人為之愕然,想不到徒弟的架子比師父更大。

龍鷹連忙補救,湊近點壓低聲音道:“諸位大人勿要見怪,我這徒兒年少無知。嘿!事實上他的年紀也不算小了,更非無知,隻是生來如此,問題出在他父母身上。哈!透露一個秘密給諸位大人,我本身已是忙得要命,有時間死沒時間病,哪來閑暇教徒弟,可是小符拿著鷹爺的推薦信到瀚海軍來找鄙人,說小符是他並肩作戰的好兄弟,醉心由醫入武之道。唉!隻是念在鷹爺勞苦功高,鄙人便無從拒絕。”

眾人看看王庭經,又看看符太,均感怪師狂徒妙不可言,不過曉得符太屬龍鷹一方的人,莫不對符太肅然起敬,而符太今早大展神威的事亦變得該當如此。

龍鷹別頭向符太擺出師父的派勢,喝道:“有說錯你嗎?像個野孩子般沒規沒矩的,還不向張相道歉。”

符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張柬之打圓場道:“符小兄真情真性,不但無錯,且非常難得。”

崔玄暐怕王庭經這個師父下不了台,岔開道:“今早大江聯的凶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行刺武統領,膽大妄為之至,我們已決定明天早朝時聯名上書,請聖上頒旨取締大江聯,神醫乃當事人,參加聯署自是義不容辭。”

龍鷹不解道:“大江聯是什麽東西?怎曉得是他們幹的呢?”

另一個武將打扮的官員田歸道道:“凶徒非常狡猾,刺殺失敗後棄舟躲到泊在新潭的另一艘船上,由於水道關防全被封鎖,出入均須被嚴格檢查,岸上則巡騎處處,到水師船逐船緝凶,凶徒不得不硬闖關防,最後跳水逃走,雖暫時仍未逮著任何人,但隻要凶徒仍在城內,落網是早晚的事。”

龍鷹可想象宮外的情況,與眼前的歌舞升平是兩個世界。不過隻要看看楊清仁剛才從容灑脫地和閔玄清卿卿我我,便知什麽凶徒闖關失敗乃計中之計,目的是要留下線索。

果然張柬之道:“大江聯是個叛亂社團,活躍於大江一帶,凶徒棄下的雙桅帆船裏發現了能證實凶徒來自大江聯的證物。”

聽他的語調,曉得他不會透露發現的究竟是何物,此為張柬之的性格,事事謹慎。

龍鷹欣然道:“鄙人當然參加聯署。”

符太死性不改的冷然道:“如果龍鷹在此,會指出凶徒刺殺行動既能如此完美,深合兵家之旨,怎會這麽虎頭蛇尾,竟於撤離時忽然變得這般窩囊?”

眾皆愕然,張柬之則現出深思的神色。

龍鷹明白符太是忍受不了他們的愚蠢,但張柬之當然不是蠢人,且是精明厲害如狄仁傑般的智士,隻因他清楚大江聯,故乘機打擊之。

歎道:“小符嗬!為師告誡了你多少次呢?長輩在談正事時,怎到你插口嗬!”

符太兩眼上翻,再不說話。

張柬之笑道:“符小兄是快人快語,神醫和符小兄明天有空嗎?讓柬之作個小東道,也想從符小兄處得悉鷹爺的情況。”

龍鷹道:“真不巧,明天我們約了珍古齋的榮士共膳。”

張柬之與其他人交換個眼色,均對醜神醫搭上榮士感到古怪。

鍾聲再響。

張柬之道:“神醫和符小兄請。”

眾人踏階登殿,進入觀風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