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

武曌聽罷,離開龍桌,在側坐一旁的龍鷹麵前負手踱方步,不時龍眉輕蹙,沉吟半晌後,道:“你有將想法告訴胖公公嗎?”

龍鷹道:“公公趕著到觀風殿去打理國宴的事宜,隻說了幾句話。”

武曌悠然止步,麵向龍鷹道:“太醫對政治仍是非常稚嫩,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從台勒虛雲過往表現出來的智慧手段,此人不也雄才大略,且精於陰謀詭計,沒有一個行動不是經過深謀熟慮。”

龍鷹虛心道:“臣子想漏了什麽東西呢?”

武曌道:“太醫想漏了朕應有的反應。”

龍鷹愕然道:“對!臣子確沒有就這方麵思考過。”

武曌來到他左邊的椅子坐下,微笑道:“朕會如何反應呢?”

龍鷹道:“天威難測,臣子怎曉得聖上會如何反應?”

武曌啞然笑道:“朕給你氣死了,想不到便是想不到,卻說成這樣子。台勒虛雲最厲害的地方,就是刺殺攸宜一事不論成敗,他仍會得到他想達致的效果。”

龍鷹搔頭道:“可以有怎麽樣的效果呢?”

女帝輕描淡寫地道:“他在逼朕封殺他的大江聯。”

龍鷹如夢初醒,暗呼厲害。

他確屬政治鬥爭新丁,看事情隻看表麵,沒顧及形勢的變化,更沒想到刺殺武攸宜一事可產生的效應。

天下的形勢,或精確點說是塞外的情況,已和龍鷹率大周和吐蕃的聯軍遠征突厥前截然有異。

隻要想想奚王李智機正在神都作客,比當年盡忠和孫萬榮淩逼東北疆界,默啜則在後麵煽風點火,便知過去幾年內外形勢變化之大。

以前西域諸國,在默啜的手段下是一盤散沙,強大的突騎施且被分化陷入內戰,就在眼看默啜快將得逞前,他龍鷹率兵遠程奔襲,轉戰千裏,先擊垮熱魅人和薛延陀馬賊,破丹羅度於鹿望野,兵鋒直指拿達斯要塞,連威名赫赫的莫哥亦要在沙陀磧吃大虧而回,自己的聲勢已是如日中天,隻有蠢材方敢來惹他龍鷹。

現時西域諸國已聯成一氣,隻要龍鷹振臂高呼,諸國將團結在他的旗下。這是以前未之有過的情況,不但默啜須改變策略,台勒虛雲更要因應新形勢,調整舊策。就此他作出兩個關鍵性的決定,體現在兩個表麵上沒有關係的刺殺行動裏,就是要殺死範輕舟和武攸宜。事實則是二而為一,兩個行動均針對大江聯內部的矛盾而發。

政治正是因應不住出現的新情況而作出應對的調整改變,台勒虛雲在這方麵乃高手裏的高手。

大江聯趁天下大亂之際揭竿起義的原始想法不但再不可行,且極之愚蠢。李顯回朝後,人心安定,失去了動亂的誘因,大江聯的起義隻屬地方上的小風波,難以掀起波瀾。即使默啜不惜一切的南下作報複性的入侵,最後隻會惹出待在高原的他,徒然予自己一個掌握軍權的機會。

在如此全新的形勢下,大江聯反變成台勒虛雲沉重的大包袱,勞心費力,尾大不掉。

從台勒虛雲因此而作出的應變,盡顯此人的才智。他是要壯士斷腕,一舉毀掉由他開創的大江聯,徹底解決突厥化的漢人和突厥人間的矛盾,又可加深突厥人與中土漢人的仇恨,一箭數雕。

首先,台勒虛雲要殺的是寬玉,因為如讓寬玉逃返塞外,將情況盡告默啜,肯定會破壞默啜和台勒虛雲的關係。台勒虛雲不但要殺寬玉,還要盡殺大江聯內的突厥族。

龍鷹可以想象台勒虛雲狠起心腸下這個決定時心底的矛盾和痛苦。他不但非是冷血之徒,且是感情充沛,當日在花簡寧兒的葬禮其真情流露的情景,仍是記憶猶深。

要將寬玉和手下趕盡殺絕,首要條件是切斷寬玉死中尋活任何的可能性,使他變得孤立無援,正在這樣的情況下,台勒虛雲起了殺“範輕舟”的念頭。

殺“範輕舟”和武攸宜,實是二而為一的事。先斷去寬玉的最大助力,然後公然行凶幹掉武攸宜,激怒武曌,借她之手鏟除寬玉和其手下,一了百了。

可是兩個刺殺行動先後失敗了,台勒虛雲還有何手段呢?不過正如女帝說的,刺殺武攸宜的行動不論成敗,仍會帶來台勒虛雲預期的後果。

龍鷹深吸一口氣道:“明白了!”

武曌以寒如冰雪的語氣道:“如果邪帝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朕會自行去決定如何處理此事。”

龍鷹立告頭痛,自己對人性的了解,遠及不上台勒虛雲,沒想過女帝亦可變成一個問題。而武曌明知台勒虛雲在惹怒她,仍沒法咽下這口惡氣。她肯問自己,表示她雖然在盛怒裏,尚可保持一點靈明。

龍鷹明白她脾性,不敢拂逆她的龍心,隻能順勢而行,道:“師弟就來個將計就計。”

女帝忍俊不禁地笑道:“隻看你說話時兩眼轉動,就知你是言不由衷,說的一套和心中想的一套是兩回事。太醫可知已犯下欺君之罪?”

龍鷹心中湧起奇異滋味。

女帝現在的縱容自己,一如她以前縱容薛懷義、武承嗣和現在的張氏兄弟。她非是不曉得他們講一套做一套,但偏愛視如不見,原因是她太寂寞了。在宮廷朝廷的環境裏,母子可變成仇敵,故以武曌英明神武亦不得不尋覓可寵信的對象,且要盲目相信自己虛假的判斷。

當然,他龍鷹與其他女帝寵縱者最大的分別,是自己真的是為女帝和大周著想。

想通此點,坦然道:“聖上恕罪,小民隻因心中另有想法,更怕與聖意相違,故說起話來變得怪怪的。”

女帝和顏悅色地道:“那就給朕坦白說出來。”

龍鷹沉聲道:“因為師弟認為今次新潭事件,實為台勒虛雲借刀殺人之計,毒辣絕情,針對的是大江聯內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派係。請師姐明鑒。”

武曌淡淡道:“邪帝是對大江聯的突厥人生出感情了,對嗎?”

龍鷹苦笑道:“又給聖上看穿。”

女帝默然片刻,輕輕道:“若連這個人情亦不肯賣給邪帝,朕便是寡情薄義。師弟來教師姐怎麽辦好了。”

龍鷹如放下心頭大石,知道闖過了返神都後最難闖過的一關。隻要女帝一天坐在帝座上,她仍是朝內朝外任何事情的核心和關鍵。

※※※

龍鷹回到太醫府,符太獨坐廳子裏,一臉思索的神色。

龍鷹到他旁坐下,隨口問道:“徒兒在想什麽東西?”

符太正容道:“我正在想人這東西。”

龍鷹一呆道:“人?指的是誰呢?”

符太道:“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泛指所有人。”

稍頓續道:“天下這麽多人,為何每個人都不同呢?”

龍鷹好奇問道:“徒兒想到答案了嗎?”

符太苦笑道:“我愛想的事,全都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否則不用去想。即使同宗同族,但就是性格、氣質、才情和外貌的少許差異,便是迥然有別的兩個人。”

又道:“徒兒真要代師父執行太醫之職嗎?”

龍鷹道:“當時隻是隨口胡說,現在靜心來想,又感到妙不可言,因這是徒兒融入宮內外的最佳辦法,又可以威脅大江聯那群兔崽子,教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現在你這個神醫之徒再不是無名之輩,而是轟動神都的大人物。聖上明天在早朝時會公開嘉獎你。”

符太訝道:“她竟相信武攸宜是領我們師徒到新潭與萬仞雨見麵嗎?”

龍鷹微笑道:“鬼才相信,何況是精明的女帝。在鬥爭上,她走的橋多過我們走的路。官場上的其中一個竅門,就是不論如何荒謬,也須有一套說辭,讓上頭可選擇信或不信,明白嗎?”

符太莞爾道:“有趣!”

龍鷹問道:“要不要找幾個俏宮娥來伺奴太少?”

符太道:“師父練的是假童子功,徒兒修的卻是真童子功,師父若想女人,可自把自為,不用理會徒兒。”

龍鷹搖頭歎道:“你是不識好人心,師父隻是為你著想,竟敢糗老子。你奶奶的!”

符太開懷道:“徒兒隻是實話實說,鷹爺好色之事天下皆知,名傳塞內外。哈!在這方麵師父不用充偽君子,做真小人好哩!”

龍鷹沒好氣道:“太少的心情很好。”

符太道:“今天才殺過敵,心情怎會不好。又想到今晚可見到那心高氣傲的婆娘,心情更佳。順口問師父一聲,今晚參加國宴時仍要提著那個鬼箱子跟在你老人家身後嗎?是否會坐在師父身邊呢?”

龍鷹記起首次參加國宴時手足無措的情況,笑道:“這方麵連師父也不曉得胖公公如何安排,隻能隨機應變,徒兒是否心怯呢?”

符太道:“徒兒隻是怕丟了師父的麵子。唉!我最不慣繁文縟節,更不想違著本性去應付那些官兒,師父最好在這方麵想點辦法。”

龍鷹道:“這個容易,你遲去早退便成。”

接著一拍大腿,道:“坐在師父身邊有啥癮兒,坐在你看中的婆娘身邊又如何?”

又沉吟道:“最好坐近師父一點,讓師父可聽到你們刀來劍往的精采場麵。”

符太目射邪芒,道:“想想已感興奮,且是前所未有的特別感覺。”

龍鷹別頭審視他,不解道:“你不但不見絲毫墜入情網的神色,還似是上沙場血戰的模樣,如此豈能奪得美人兒的芳心?”

符太道:“師父有所不知了,因為徒兒在她身上感覺到師父感覺不到的美妙東西,若我不視她為對手而改用師父的蠢方法去追求她,會碰個焦頭爛額。小徒第一招就是絕不動情。”

龍鷹哈哈笑道:“這個師父非常放心,因徒兒你根本無情可動。”

符太反駁道:“不是無情,隻是不像師父般多情吧!”

龍鷹正容道:“今時不同往日,為師早收起色心,改而修心養性。明白嗎?咦!有人來了。”

兩人聽覺何等靈銳,早聽到有馬車駛至大門外停下來的聲音。

符太毫不理會地道:“奉勸師父,勿要將話說得太滿,否則自打嘴巴時會很難看,嘿!徒兒聽到女人的環佩之聲。”

龍鷹好整以暇地道:“師父是神醫,有女人來找師父治病有何稀奇?”

符太反唇相譏道:“師父似是忘了聖上有旨,著人不要來騷擾師父。”

龍鷹歎道:“徒兒不是也忘了師父相識滿天下嗎?世上一半是男另一半是女,識幾個妞兒平常不過。”

符太啞然笑道:“師父肯定忘了正身處深宮內苑,是個生人勿近的禁地。”

兩人對望一眼,師徒同時捧腹狂笑。

他們純是東拉西扯,胡言亂語,但正就是說的均為言不及義的話,卻令他們在神都激烈的鬥爭漩渦裏解脫出來,偷得輕鬆,也使他們全新的關係進一步融合。

榮公公的聲音在正門響起,報進來道:“奚國姿娜王妃求見王太醫。”

龍鷹“做賊心虛”,一臉尷尬神色的咕噥道:“又會這麽巧的?”

符太這個劣徒怎肯放過師父,跳將起來道:“師父確是相識滿天下,連奚王妃也給你弄上手,恕徒兒眼不見為淨哩!”

就那麽避往內堂去。

龍鷹硬著頭皮去開門迎賓,入目的是榮公公的臉孔,馬車則停在門外,簾幕低垂,前後都是飛騎禦衛,榮公公確為慣於伺候聖上的高手,神情如常。

龍鷹訝道:“王妃為何仍不下車呢?”

榮公公湊近點道:“太醫明白哩!這種事寧可給人知,不可被人見。聖上有旨,必須秘密行事。”

龍鷹大吃一驚道:“怎會驚動聖上的呢?”

榮公公低聲道:“因為是奚王親自向聖上要求,希望可安排王妃與太醫在國宴前碰個頭。”

龍鷹立即變得頭大如鬥,李智機怎可以將奚國的風氣公然帶到神都來?且姿娜貴為一國之後,兒子則是奚國未來的繼位者,身份尊崇,卻來和自己這個小小太醫幽會,還有更荒誕的事嗎?

在戰場上,大家行險用詐,但一切仍有理線可依,可是返回神都後,人與人的關係卻因著人性的錯綜複雜和離奇難測,變得光怪陸離,像對香霸的“逼婚”,便是從沒有想過的事,但最想不到的是與自己有一夜之緣的奚國王妃,竟在李智機的同意下二度向自己獻身,這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世界。

李智機本身肯定視此為微不足道的事,因而昨天聚首時雖然無所不談,獨沒一字提及姿娜。

榮公公的聲音在耳鼓內響著道:“鷹爺如果不反對,馬車會駛入前院裏。”

榮公公打個手勢,兩個飛騎禦衛踏鐙下馬,將外院門拉開。

馬車徐徐駛進來,龍鷹已嗅到姿娜的香氣,心底湧起奇異的情緒,本以為永遠不能再沾指的動人美女,忽然又來到伸手可觸之處,想起那個動人的晚上,說不動心就是騙自己,似又有犯罪的感覺,矛盾得要命。

榮公公道:“一個時辰後小人會親自來接王妃回去。”

稍猶豫後再道:“可以多半個時辰,時間仍來得及。”

龍鷹苦笑道:“就一個時辰吧!”

榮公公打個手勢,包括駕車的禦衛在內,全體退往大門外去。

榮公公施禮後離開,禦衛隨即關上大門。

龍鷹見事已至此,還有什麽好說的,拋開一切的來到馬車旁,拉開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