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上陽宮外等待龍鷹,見不到武攸宜,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叫鄭迪的羽林軍偏將和七、八個羽林軍。

兩人登車後,馬車起行,先進入皇城,右轉朝右掖門駛去。

不知是否因柔夫人的事今天多少有點頭緒,符太雙目不住閃動異芒,傳音入龍鷹耳朵道:“建安王是誰?”

剛才鄭迪隻說奉建安王之命,當然不敢提武攸宜的名字。

龍鷹解釋兩句,鄭迪策馬來到車窗旁,俯頭低聲道:“建安王正在右掖門恭候神醫大駕。”

說畢催騎前行。

符太陰惻惻笑道:“師父現在該不用擔心徒兒的樣子會嚇壞人,這叫鄭迪的家夥眼尾亦不瞥我一眼。”

龍鷹微笑道:“過了今天,包保人人留心注意你。”

符太淡淡道:“該是師父對徒兒坦白的時候哩!何來血戰呢?”

龍鷹道:“這並非師父想出來的事,而是師父另一個兄弟萬仞雨猜出來的。首先是以武攸宜的為人,竟敢違反聖上的意旨來找我,必有十萬火急之事。嘿!找師父當然是為人治病,那為誰治病呢?理該是迷得他魂魄不齊的美人兒,否則以武攸宜的為人絕不會這般賣力。能迷倒武攸宜的美女絕不會是普通美女,而是精通媚術的玉女宗傳人。你在船底親耳聽到哩!香霸和洞玄子對師父顧忌甚深,怕師父拆穿他們某一陰謀,故先下手為強,利用武攸宜誘師父到宮城外去加以伏擊格殺,一了百了。”

符太欣然道:“徒兒開始感受到宮廷生活的趣味性哩!這是一石二鳥之計。不但要殺師父,還順手幹掉武攸宜,便可騰出武攸宜的軍職來。”

龍鷹一呆道:“徒兒果然聰明伶俐,想到師父沒想到過的事,他們根本不用殺武攸宜,隻須幹掉師父,武攸宜將難逃罪咎,被聖上大怒革職。”

符太道:“也可以是全猜錯了,不會有任何事發生。”

龍鷹道:“情況等於我在揚州城外的碼頭區見到二姑娘,心中第一句話是‘又會這麽巧的’。明白嗎?”

符太道:“來人中會不會有楊清仁呢?”

龍鷹道:“可能性極大,因是不容有失,錯失了再沒有攻我於不備的機會,大江聯早從奚人口裏曉得師父武功高強,並不易吃。”

又歎道:“可惜師父不能搶著出風頭,這方麵交由徒兒去代勞,千萬勿要讓楊清仁有機會埋師父的身,給他悉破師父是龍鷹,我們將得不償失。”

符太喜道:“徒兒最怕師父來和徒兒爭風頭。哈!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

龍鷹微笑道:“看到徒兒心情這麽好,師父是老懷大慰。”

符太道:“徒兒的心情怎能不好,忽然間毒技不知深進了多少層,以前苦思不得的現今豁然而解,等若盡得師父真傳,隻稍欠師父的靈通。人生更有了目標,就是俘虜柔夫人的芳心,她肯定不會輕易屈服投降,趣味性就在這裏。如果無瑕在這裏,徒兒會改以她為目標,現在隻能以玉女宗第二把交椅的美女為對象,看是我厲害還是她了得。”

龍鷹探頭外看,右掖門矗立前方,道:“徒兒告訴師父,並須老實地回答,你是否隻視柔夫人為一個征服的目標,實質上對她並沒有愛念。”

符太聳肩道:“個中情況異常微妙,因著修行秘功,小徒早絕情絕欲,難興起男女的愛恨。但非常奇妙的事發生了,當聽到她的瀝瀝鶯音,徒兒的心裏竟然很有感覺。我從未想過會有這麽樣的聲音,內裏蓄積著某種奇詭的能量,使徒兒的腦袋裏不住地出現跳脫的意象,玲瓏巧透裏帶著壓抑的憂傷氣質,有種冷凝精致易碎的美感,清晰如耳語,姿采紛呈裏又是那麽蒼白。”

龍鷹聽得呆了起來。

當時他和符太一起偷聽柔夫人說話,無可否認此女的聲氣語調獨特而誘人,可是符太的感受卻遠較龍鷹深刻多了,可見符太的確被柔夫人的聲音打動。

符太雙目放光地道:“小徒現在最期盼的不單是她的聲音可迷倒我,她的人更可以迷倒我,那小徒將可享受男女之歡,其他事現時都不在小徒考慮之列。”

馬車駛出右掖門,沒有停下來,而是朝洛水岸旁一個官家的碼頭馳去。

龍鷹心忖符太和柔夫人的情況,或許可算是另類的“竹門對竹門,木門對木門”,分別代表大明尊教和玉女宗的兩大頂尖高手,在情場上見個真章,看鹿死誰手,而圓滿收場則是近乎沒可能的事。對玉女宗傳人來說,向男性屈服投降,被對方俘虜身心,與被廢去武功根本沒有分別。

若符太輸了又如何呢?

龍鷹不敢想下去。

馬車停下。

武攸宜親自為龍鷹開門,他身穿便服,隨他來的多個羽林衛高手亦脫下軍裝,避人耳目。隻是人人持弩掛盾的,確是欲蓋彌彰。

武攸宜瞥了符太兩眼,再不注意他,向龍鷹千恩萬謝後,道:“神醫請登船。”

龍鷹訝道:“建安王要我到何處為病人診治呢?”

武攸宜道:“此事說來話長,我們到舟上再說如何?”

龍鷹朝泊在碼頭的三艘快船瞧去,除中間一艘外,其他兩船各坐著八人,全是太陽穴高高鼓起的羽林衛好手,愕然道:“我們究竟到哪裏去?這般的大陣仗?”

武攸宜恭恭敬敬牽著他衣袖朝正中的船子走去,壓低聲音道:“神醫有所不知了,因有兩個厲害至極的妖人,不但是神出鬼沒,且可來去自如,弄得神都有點身份地位者人人自危,不得不加強戒備。”

他的話令龍鷹記起武攸宜膽小的往績,就是於與契丹人的戰役,率大軍抵達漁陽時驚聞大周名將王孝傑全軍覆滅的消息,立給嚇得不敢再作寸進,孫萬榮因得此喘息空間重整陣腳,擴大戰果。

同時心中叫妙,想不到“兩大妖人”的出現竟是餘波未了,使神都的王公大臣各自加強防範,雖或未似膽小鬼武攸宜般誇張,怎都會添加大江聯刺殺某一對象的難度。

大江聯正是通過使人沒法根查的刺殺行動,掙得大江的控製權,但現在如大江聯想將以前的一套搬到神都來,將沒那麽容易得手。今天或許是大江聯在神都的初試啼聲,怎想過會找錯對象呢?

武攸宜請龍鷹師徒在船子中間坐下,自己背著他們坐在前方,打個手勢,前麵的快船先開出,然後輪到他們的船子,後麵的快船跟在後方。

龍鷹心想太少說得對,即將來臨的刺殺行動,針對的不止是“王庭經”,還包括武攸宜在內,這是有事實支持的想法。女帝之所以挑選武攸宜任左羽林軍的大統領,而非武三思,很大的原因是武攸宜在武氏子弟的重要人物裏比較聽教聽話,忠誠度比其他武氏子弟高。這般的一個人,當然是大江聯的眼中釘。

河風徐徐吹來。

他又想到符太的問題。

龍鷹一直在擔心符太形相的問題,因初遇符太時的震撼仍是印象深刻,可是現看其他人見到他時的反應,卻遠不如預料中的強烈,還似沒多大感覺。由此可見,在江湖上遇上和在宮廷內碰到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在江湖上,觀察會是無微不至,務求一眼看穿對方的武功深淺和底細,在如此情況下,符太會是個令人害怕的詭異人物。

可是在宮廷的場合裏,看的是對方官職的大小,不會理會對方的武功如何。像武攸宜曉得符太隻是“王庭經”的跟班和徒兒,便沒閑去看清楚他是何模樣,也沒興趣弄清楚符太是怎麽樣的一個人。

不過符太的邪氣確收斂不少,該是歸功於他從拓跋斛羅的魔爪下死裏逃生後的蛻變,使他更能深藏不露。帽子和裝扮亦有幫助,令這小子沒那般礙眼。

武攸宜目注前方,道:“病重的是攸宜一位紅顏知己。唉!她一直不肯隨攸宜到神都來,到她忽然發病,我才有辦法將她弄上船載她來神都。”

龍鷹和符太交換個眼色,從西京到神都來,沒十多天肯定辦不到。在十多天前,誰想得到龍鷹會返回神都呢?故而眼前的陷阱,理該沒把龍鷹計算在內。現在則很難說,因利乘便下順手幹掉“王庭經”。

符太向龍鷹使個眼色,表示南岸有人在監視他們經過的快船。

龍鷹頷首表示曉得,向武攸宜笑道:“能令建安主如此著緊,當是有傾國傾城之色的美人兒。”

武攸宜別過頭來,兩眼放光地道:“她是來自天竺的佳麗,我從未見過美得這麽特別的少女。所以神醫怎都要幫攸宜這個忙,如能治好她的怪病,她會很感激我。”

龍鷹第一時間想起玲莎,那個來自天竺的絕色少女。當時柔夫人安排她來迷惑他,其天真火熱驚人地吸引人的一雙大眼睛,想想亦可令他難以自已,龍鷹亦險些失陷,幸好最後清醒過來。

以如斯絕色去對付武攸宜,當然是手到擒來。

大江聯出動玲莎來收拾武攸宜,顯然對武攸宜非常重視。究竟是基於怎麽樣的籌謀,小可汗要置武攸宜於死呢?

現時武氏子弟裏最有權勢的三個人,分別是武三思、武攸宜和人人鄙視的武懿宗。

武懿宗掌握的是守衛神都的戍軍,武攸宜則為左羽林衛,一外一內,如果效忠女帝,確可保女帝的權力穩如高山。

如此看來,武氏子弟裏除武三思對女帝生出異心外,武攸宜和武懿宗仍是對武曌忠心耿耿,否則大江聯這次的行動就太沒有道理了。

哪知神推鬼使,龍鷹恰於此時返回神都,武攸宜遂不顧一切邀龍鷹去為玲莎診治,形成眼前微妙的局麵。

這個刺殺的行動與香霸和洞玄子對“王庭經”的顧忌是否有直接關係呢?理該不會,因為香霸等其時並不曉得“王庭經”會在刺殺進行之際身在神都。

龍鷹想得頭也差些兒痛起來,不論宮內朝外的鬥爭都是錯綜複雜、牽連廣泛,想理出其中脈絡有如闖進思考的迷宮,一個錯失立即誤入歧途。

問武攸宜道:“天竺美人兒竟是在一艘船上嗎?”

武攸宜答道:“載她的樓船於天明時抵達,攸宜已使人為樓船辦妥報關繳稅的例行手續,安排樓船泊在新潭碼頭,計時間該尚未能泊岸。”

新潭碼頭是對這個位於洛水之北最廣闊內湖以百計大小碼頭和泊位的總稱,連接貫通洛水的漕渠,西接泄城渠、瀍水,泊於湖內的舟船數以千計,是行刺的好地點,其複雜的形勢更利於事後脫身開溜。

就是在新潭,龍鷹與女帝連手出擊,活捉默啜派來刺殺時為太子、現則降為相王、武瞾的第四子李旦的突厥猛將真白拿雄。

李旦就是李隆基的生父。

那時龍鷹還以為殺李旦的原因是要使武曌在沒有選擇下把武承嗣立為皇嗣,現在方知想錯了方向。小可汗的目標是要讓李顯登位,因為在那時的情況下,以狄仁傑為首的朝臣,會激烈反對讓武承嗣繼承皇位,結果隻餘下李顯這位最名正言順、理所當然的人選。

論深謀遠慮、眼光獨到,自己實及不上台勒虛雲。

快船走畢漕渠,進入新潭區,舉目皆是幢幢帆影、艫舶相連,在晨光下湖水反映天色,看得人眼花繚亂。

龍鷹不得不擺出神醫款兒,以“醫者父母心”的關切語氣問道:“建安王的紅顏知己患的是哪種病症呢?有何特別症狀?”

武攸宜歎道:“她患病後我尚未有見她的機會,隻知每到正午時分便昏昏沉沉,心跳頭暈,沒法站起來。嘿!攸宜正是憑神醫的朵兒請她到神都來治病,幸好神醫回來了。神醫幫攸宜這個大忙,攸宜永遠不會忘記。”

兩人聽他這麽說,曉得武攸宜仍未能把天竺美女弄上手,隻是被她迷得暈頭轉向,患上愛的熱症,故而敢違女帝之令來打擾王庭經。符太沒有什麽感覺,反是龍鷹想到武攸宜回神都當左羽林軍的大統領前貴為西京總管,權傾長安,如玲莎隻是青樓名妓之流,早該屈服在他的權勢下。

玲莎究竟以何種身份到西京去呢?確是耐人玩味。

武攸宜續道:“最奇怪的是過了未時,她又像個沒事人似的。神醫曾遇過這種怪症嗎?”

龍鷹從容道:“小付!你曆練的機會來哩!”

武攸宜的目光終移往符太處去。

符太毫無敬意地瞅武攸宜一眼,好整以暇地道:“午時發病,午為火為頭,心跳乃因血脈加速,此乃氣血不和之象,故心神不定。師父,徒兒有說錯嗎?”

龍鷹心忖不論你說什麽都不打緊,就算讓玲莎喝水也可霍然而愈,因為病是假的,刺殺才是真的。

但當然不可以沒有表示,老懷欣慰地道:“不愧是我王庭經的徒兒。咦!”

正盯著符太雙目閃著驚疑不定之色的武攸宜循他目光朝東南的方向瞧去,道:“什麽事?”

一艘普通不過的漁舟從一艘三桅帆船後轉出來,於前方右側直駛過來,如雙方速度方向不變,遇上時漁舟會在三船間穿過。

龍鷹是不忍隨行的羽林軍高手有傷亡,特意提醒武攸宜。

武攸宜仍是一頭霧水,立在船首看來是眾羽林衛高手頭子的魁梧漢子道:“不妥當,此船的速度和來勢均是異乎尋常,極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船上的另一羽林衛嚷道:“還有其他船,左前方有兩艘,後有三艘!”

兩艘漁舟從左前側離他們百丈許處現形,筆直朝他們駛過來。

龍鷹不用回頭去看,也知後路亦被敵舟封死,忽然間己方三艘快船陷入敵人包圍裏。

龍鷹終領教到由楊清仁率領名之為二十八宿的刺殺集團的厲害。

敵船全在船首加裝擋箭板,使他們看不清楚敵舟的情況,透著莫測其高深的味道。

這些表麵看來是一般漁船的船隻,比他們的快船大上一倍,如船首裝上鐵塊,隻是撞擊力足可令快船粉身碎骨,落水後更避不過對方的弩弓勁箭。

對各類舟船的型製,龍鷹具有一定的認識,一眼看出敵方六艘偽裝漁舟全屬平頭、方艄、平底的沙船,因其吃水淺,故在水上航行像快船般阻力較小,如配以人力,速度會不在快船之下。

在如此情況下,最愚蠢的應付辦法是試圖在敵人完成包圍網前逸逃,而敵人正誘使他們這麽去做。

龍鷹敢肯定敵人可以大幅提升速度,到發覺沒法逃出包圍網時,己方將優勢盡失,落入隻剩捱揍的劣局。

他可以怎麽辦呢?